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读城记工作室 (ID:DUCHENGJIPLUS),作者:刘沐轩,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除夕前一天的凌晨四点四十七分,黑龙江鹤岗,气温接近零下二十度,路上新铺了一层薄雪,结实地趴在地面。


日出前的宁静被柴油发动机沉重的喘息划破。许多年以前,黎明的繁忙来自拉煤的火车,如今是卖猪肉的农民。


凌晨不到5点的鹤岗早市,已经有车流往来。时代周报记者 刘沐轩摄
凌晨不到5点的鹤岗早市,已经有车流往来。时代周报记者 刘沐轩摄


老高夫妇披着军绿色的大衣,从车上搬下帐篷、折叠桌,以及数百斤冒着热乎气的猪肉。面对走近帐篷的顾客,老高转过头,嘀咕道:“还没开张呢,你着啥急。”


经营猪肉档的夫妇做着准备。时代周报记者 刘沐轩摄
经营猪肉档的夫妇做着准备。时代周报记者 刘沐轩摄


路的另一侧,张阿姨将不同口味的宝泉岭豆瓣酱摆在白色的泡沫箱上,每袋两斤。旁边摊位售卖的,则是东北人冬天的生活刚需——帽子、手套、鞋垫、松紧带与针线包。


带绒毛的鞋垫可以稍稍抵御零下二三十度的严寒,而穿久了的棉裤裤腰会松,还得是家里老人用针线活换上新的。


这里是东北的东北,鹤岗市向阳区的老街(gāi)基,是这座城市百年前的襁褓。位于这个区域内的友谊路早市,现在成了鹤岗规模最大的早市。


早市


矿务局大楼的广播钟声敲了七下,这时候来早市买年货的鹤岗人已经络绎不绝。


猪肉摊是最多人排队的地方,逛早市的人通常都要来上几斤前槽(前腿肉)、五花和排骨。前槽包饺子,五花搭配酸菜,排骨当然是用来炖豆角。


猪肉佬正在燎黑猪脚的外皮。 时代周报记者 刘沐轩摄
猪肉佬正在燎黑猪脚的外皮。 时代周报记者 刘沐轩摄


最有市井风格的标志是,卖猪肉的大哥会用明火燎黑猪手和猪肘的外皮,这并不仅仅是方便清理残留的猪毛和表面杂质,还会让猪皮里的胶质在高温下转换成诱人的香气,同时保留猪皮的糯香。


这是老饕们才会做的事。


和南方一样,北方卖鸡的也讲究鲜活现宰,他们在一口极深的铁桶中烧开热水,现场杀鸡、拔毛。


仍在笼中的鸡也许明白,它的时间也不多了。 时代周报记者 刘沐轩摄
仍在笼中的鸡也许明白,它的时间也不多了。 时代周报记者 刘沐轩摄


江鲤的处境最为尴尬,它们挤在室外的水箱里,求生的本能驱使着它们扭动身体,防止自己被冻住。


但殊不知,越是活跃,就越会被第一个挑中。


鲤鱼挤在水箱里,几乎被天气冻僵。 时代周报记者 刘沐轩摄
鲤鱼挤在水箱里,几乎被天气冻僵。 时代周报记者 刘沐轩摄


在冬日里的东北,新鲜水果和蔬菜受到了与人同等的礼遇,它们躺在温室里,睡在棉被下。但也有水果被改造成适应环境的模样,做成了冻梨、冻柿子。


南方人会觉得这一切新奇,但这种改造水果延长保质期的方式,也出现在南方的两广地区——广东街头用水果片制成“咸酸”,或是广西街头的“酸嘢”。


“冻梨冻柿子!一块一块!” 时代周报记者 刘沐轩摄
“冻梨冻柿子!一块一块!” 时代周报记者 刘沐轩摄


不同地区的人,展现着相同的智慧。


副食和主食店大多都有门市房,他们薄利多销的经营模式对成本极为敏感。由于原材料价格上涨,烧饼不得不从8毛涨到一块。


“咱这儿买年货一般还都是猪肉和鸡肉,条件好点的才整鱼和海鲜。”李阿姨在一家做蛋堡的摊位前一边排队,一边介绍着鹤岗人的年货选择。


传统年货受到欢迎并不稀奇,但买蛋堡的队伍,却少见地成为整个早市上最长的。


排队买蛋堡的人,大多数都是为了家里的“小年轻儿”。 时代周报记者 刘沐轩摄
排队买蛋堡的人,大多数都是为了家里的“小年轻儿”。 时代周报记者 刘沐轩摄


这是一种由面糊、鸡蛋、肉馅和椒盐组成的小吃,十几年前流行在北方各大学校门口,是属于“90后”和“00后”的童年回忆。


一锅只能做36个,许多人都会选择一口气打包五六个。据李阿姨介绍,这家店平时口碑就不错,但这两天格外受欢迎。


10分钟前,李阿姨说自己只要两个,等轮到她时突然改口:“我还是要五个吧,孩子们都回来了,他们爱吃。”


归乡


在东北,鹤岗是广为人知的煤城。


1926年,鹤岗矿山至莲江口的第一条运煤铁路建成,从那以后的三四十年,鹤岗开采的煤矿大多成了各方争抢的战备物资。


到2022年底,鹤岗第一条高铁通车,这一次,同样在两条铁轨上运行的高铁,主要为人流服务。


鹤岗站。 时代周报记者 刘沐轩摄
鹤岗站。 时代周报记者 刘沐轩摄


这趟往返于哈尔滨与鹤岗的“绿巨人”动车上,少见地坐满了衣着时尚的年轻男女,许多人是近三年来第一次回家。


路途劳顿,伴着列车员的那句“矿泉水饮料儿、鸭脖鸭掌红肠薯片儿”,他们疲惫地入睡。


2022年底开通的“绿巨人”动车组,是目前前往鹤岗最方便的交通工具之一。时代周报记者 刘沐轩摄
2022年底开通的“绿巨人”动车组,是目前前往鹤岗最方便的交通工具之一。时代周报记者 刘沐轩摄


年纪大一些的老鹤岗人这次回家,也显得更有精神。他们习惯性地用爽朗大声的家乡话与家人通话,如果旁听到有人和自己顺路,也会隔空攀谈两句。


和老鹤岗人聊起家乡,就一定避不开鹤岗曾经的辉煌。


鹤岗人脚下的这片土地,曾是黑水女真人和满洲皇族的活动区域。但鹤岗,并非因鹤而得名,其名一说是源于满语音译,意味“猎鹿场”。


而鹤岗地区的近代史要从1914年发现煤矿算起。


十几年间,民国政府、军阀、商人、农民和矿工们围绕着这里的煤矿,建立起了一座城镇,名为矿山镇,又称兴山镇,隶属黑龙江省汤原县。


但乱世遂即到来,侵华日军占领东北后将鹤岗的煤炭据为己有,以战养战。直到东北解放后,鹤岗才缓过气来。1949年11月,经当时的东北人民政府批准,兴山市改称为鹤岗市。


20世纪50年代,鹤岗第一百货商店门前。(图源:鹤岗城市记忆博物馆)
20世纪50年代,鹤岗第一百货商店门前。(图源:鹤岗城市记忆博物馆)


当时的中国百废待兴,鹤岗就已经有了电影厂、银行和百货大楼。中国第一个电影制片厂于1946年在鹤岗成立,后来搬迁成为长春电影制片厂。


“那时候空气里都是煤灰啊,要是穿着白衬衫出门,晚上回家都得落一身黑。但是机会也是真多,做什么都挣钱,”刘阿姨生于1970年代,她的童年正值鹤岗的黄金时代。


在她看来,烟与煤在那个时代不完全是污染物,而是新城市和欣欣向荣的象征。


鹤岗外运煤炭的第一趟车。(图源:鹤岗城市记忆博物馆)
鹤岗外运煤炭的第一趟车。(图源:鹤岗城市记忆博物馆)


鹤岗矿区建有新中国的第一座现代化大型立井新一竖井,如今这里每年的煤炭产量,据称都是1949年前28年的产量总和。虽然储量仍然还有很多,但由于开采成本等问题,鹤岗还是在煤炭市场上失去了原有的地位。


“矿务局收入少了,慢慢地也就衰落了。矿上退休的、企业下岗的,最后也就每月一两千(元)退休金,要不咋说年轻人都走了呢。”刘阿姨感慨万千。


但提起这几年鹤岗活动繁多的市民广场和比优特超市每天下午的特价菜,她还是显得很兴奋。


活力


动车到站时,天色已晚。


新修缮的鹤岗火车站前,接站的轿车互相堵得水泄不通。


晚上八点半的鹤岗,早已过了饭点儿。“要不就别搁家吃了,整顿烧烤去吧,”一个年轻人对前来接站的父母说道。


冬季每天从下午四点开始天黑,鹤岗人平常休息得也早。商场大多在晚上9点关门,只有烧烤店会营业到凌晨。


在黑龙江,鹤岗小串是出了名的。


鹤岗小串,配金鹤啤酒。 时代周报记者 刘沐轩摄
鹤岗小串,配金鹤啤酒。 时代周报记者 刘沐轩摄


相比于山东和内蒙古的烤串,鹤岗小串上的肉块切得更小,似乎也更入味,烤起来可以急火快烤。


三十四个小串,一把烤完,5分钟上桌,油脂还滋滋作响。配上本地的金鹤啤酒,叫上一两个能说会道的老友,足以让鹤岗人忘却虚头巴脑的精神内耗。


不由得让人想起赵本山的那句脍炙人口的东北话:“你得支棱起来啊!”


支棱起来其实没有这么容易。这几年鹤岗因为低房价而出圈,其实反映了压在几代年轻人身上共有的、一种对未来的不安全感。


建在鹤岗天水湖冰面上的冰雪游乐园。 时代周报记者 刘沐轩摄
建在鹤岗天水湖冰面上的冰雪游乐园。 时代周报记者 刘沐轩摄


外地人想来鹤岗“躺平”,除非看破红尘,剩下的可行选择几乎只有可以远程办公的工作。


直播、自媒体、网店,从业者们可以拿着一线城市的工资,却同时享受着鹤岗的生活成本。但这样的工作往往要求更高的自律性,恰恰不能躺平。


一些跟风者可能也没想清楚自己背井离乡要忍受怎样的孤独,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单纯依赖网络而活。


实际上,鹤岗人从未“躺平”。


这座城市对这样的出圈原因并不满意。似乎外地人只从房价的眼光看这座城市,自说自话地来,又骂骂咧咧地离开,而忽略了这里应该被关注的历史、精神与生活方式。


外地人喜欢把鹤岗当成一面镜子。但在不少当地人眼里,鹤岗实际上是一条河,一条即使在冬天被冻住表面,冰面下也从未停止流淌的河。


如今鹤岗的核心商业体。时代周报记者 刘沐轩摄
如今鹤岗的核心商业体。时代周报记者 刘沐轩摄


2002年,一位鹤岗人开了一家饺子店,取名为喜家德,只做水饺这一种单品。如今他已经在全国拥有超过700家门店,成为水饺品类的龙头之一,每年营收超过30亿元。


同一年,从矿务局辞职的另一名鹤岗人创立了比优特超市。在疫情期间逆势扩张,连续2年销售额以两位数增长。其在中国连锁经营协会《2021中国超市TOP100》中位列第36位,2021年销售额达到42亿元,据称,其秘诀是高度数字化的社群运营服务。


还有乘着新能源汽车的东风而崛起的石墨产业。位于鹤岗市辖区内的萝北县,拥有亚洲最大的晶质石墨矿产资源,且品位高、易采取、可选性好,备受市场欢迎。2022年7月,中国石墨集团有限公司在港交所上市,成为黑龙江鹤岗市首家上市企业。


苏联风格的鹤岗矿务局大楼,诉说着鹤岗的历史。 时代周报记者 刘沐轩摄
苏联风格的鹤岗矿务局大楼,诉说着鹤岗的历史。 时代周报记者 刘沐轩摄


这是一座经历过衰败的城市,但这座城市里从不缺少生活,也从不缺少生机,他们过得比外界的评价者更有尊严、更幸福。


就在春节那一天,鹤岗作家陈瑞久还给时代周报记者发来一首他的新诗《约定》。


今年即将退休的他准备等天暖了南下,看看南方还有没有合适的工作机会。“实在不行就当是旅游了。”陈瑞久显露出东北人的豁达。


《约定》文/陈瑞久


总有许多漂亮的花籽


孕育心中


陪我在梦境里成长


无数艳丽与芬芳


时常被一些视线遮挡


看似浪漫的花束


成为专属于我的胸章


那些不能忘却的记忆


萦绕耳边


响成我花甲岁月的美声


即使音乐会正在谢幕


激情依然在心底萌动


仿佛这是蝴蝶与蜜蜂


与我春天的约定


(文中采访对象皆为化名,文末诗为鹤岗作家陈瑞久作于2023年元月17日清晨)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读城记工作室 (ID:DUCHENGJIPLUS),作者:刘沐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