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五环外(ID:wuhuanoutside),作者:优优,编辑:车卯卯,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张鹏住在越秀的中华广场附近,不远处,是广州两个综合实力排行靠前的大型三甲——中山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和广东省人民医院。


12月中旬,张鹏在家天天听到救护车的频密鸣笛,他数过,一个小时里至少有6辆救护车经过。特别是凌晨,中华广场商圈已经停止了喧嚣,十字路口救护车驶过,急促的警报声打破了这一份安静。


十字路口,时常可见的救护车(图源:优优)<br>
十字路口,时常可见的救护车(图源:优优)


12月份是广州医疗资源挤兑最严重的时候。


放开后的医院,老人患者越来越多,这个时候挂急诊,排队至少5小时;在120救护车的病患,因为床位紧缺,只能继续躺在半小时车程上千块的救护车,开往其他医院期望能够寻得呼吸机和一个床位。


时间也好,金钱也罢,起码换来了生的期望。没有战胜这场病痛的老人们,永远地留在了这个寒冬。


燕岭路的银河园,12月24日的时候,丧葬业务就排到了1月10日;隔壁珠海市的青松园殡仪馆上空,二十四小时弥漫着黑烟;村里的超度作法师傅连轴转,一个月没能够回家。


一辆车缓缓驶入珠海青松园(图源:优优)
一辆车缓缓驶入珠海青松园(图源:优优)


时代的一粒沙,落在普通人身上是一座山。


时序进入1月份,广州的街头,已有不少行人摘下了口罩;这两个医院的急诊室,病患数量开始下降,兜底新冠病患的其他科室开始逐渐恢复正常运营。但是,奥密克戎带来的生死冷暖,依然是这个新旧年交替时,永远无法回避的痛。


小老头,我终于给你撑起了一片天


救护车送父亲到县里医院时,双肺都已经白了一半,血氧只有百分之七十几。


“去市里的医院,找辉瑞,越快越好,我们这里药用完了,呼吸机也不够用。”医生建议立刻行动。如果没有老公的搀扶,刘莉整个人都站不起来。


变故来得非常突然。父亲身体向来很好,早上抗原显示阳的时候,这个68岁的小老头还在视频里让刘莉别担心,自己只是头昏感冒,到了晚上就已经起不来床,意识模糊。


发动亲友找医院,一晚上打电话得到的结果是一句句抱歉和不收——没有床位,甚至没有氧气


看着难受得不得了的父亲,刘莉打电话的手逐渐颤抖,眼泪止不住往下流。小学时她摔伤了缝线,父亲就在旁边默默擦眼泪,现在轮到自己变成了心疼的角色。


等待在住院区门外,进不去的病患(图源:刘莉)<br>
等待在住院区门外,进不去的病患(图源:刘莉)


就诊的老人一个接一个。“医生求你了,给我开点输液。”一位拄着拐杖没有陪护的阿婆央求着医生。


“我们真的很难过,每天都有这样的病患,他们没人陪同,也没有钱,除了让他们去更好的医院,我们做不了什么。”面对重症,不够资源的县城医生真的无能为力。


在广州读博侄女的电话,给刘莉送来了希望的曙光——省人民医院有床位。


她和老公连衣服也没来得及回去收拾,立刻和医院安排救护车。在车上,刘莉一遍一遍掖着父亲的被角:“爸,你一定要坚持住,很快,很快我们就能去到更好的医院了。”


急救等待区,等待的家属非常多(图源:刘莉)<br>
急救等待区,等待的家属非常多(图源:刘莉)


父亲一直是昏迷的,送进抢救中心,医生就下了十几页的病危通知书,需要一项项打钩和签名。亲戚都说,进了ICU就要做两手准备。但刘莉反而松了一口气,只有进去了ICU,自己家的小老头才有活下去的希望。


接下来是开药缴费,一刷就是八千多;随时要在等待区门外,医生喊名字了,只管去拿单和缴费。


在ICU,医保不能报销,钱就是纸片,但只有一个爸爸,只要能渡过难关,对刘莉而言,多少钱都愿意出。


等候区里,随处可见医护推着病床急速走过,病床上有时是病患,更多时候是一瓶瓶和人一样高的氧气瓶。等待的家属中,有人呆滞,有人抽泣。不远处的塑料凳子上,坐着一个头发全白的老人,大口大口吸着简易氧气袋里的氧气。


在急诊室前由家人搀扶吸氧的老人(图源:刘莉)
在急诊室前由家人搀扶吸氧的老人(图源:刘莉)


刘莉走出到医院大门,冷风下,一个插着尿袋的老人徘徊在门口,身边是一些简单的行李;推销租房的大哥打电话帮人问着床位,3000元/床,能保证2天内就有床位。


这个瞬间,她恨死了新冠也真的恨死了这个冬天。


第二天,一家人又开始到处打电话,托以前的老师买到了辉瑞和丙球,把20瓶丙球顺利送到医生手上。


第五天,医生通知说指标稳定,可以从急救中心转到其他科室的床位。刘莉开心到鞠躬对着医生和护士说了好多句谢谢。这天晚上,刘莉终于可以陪伴自己家的小老头了,他已经瘦骨嶙峋,但手却因为输液肿了。


这个瞬间,刘莉没有雄心壮志,她只希望她的父亲能好好活着。


剩下的住院日子里,刘莉的眼珠都黏在了血氧仪的屏幕上,心提到了嗓子眼,害怕自己一闭眼,就忽略了父亲指标的波动。还好她的父亲争气,第十天,父亲已经有了意识,虽然插着各种管,但是生命体征正常,核酸也呈现阴性。


医生说,再观察两天,如果各项指标正常,就帮忙转去其他医院。


刘莉对父亲说:“小老头,快好起来吧,所有人都等着你一起回家过年呢。”


厕所对面的床位,我住了3天


“我姐在急诊大厅站了一整天,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这个对着厕所的空位。”张梓琳人生的第一次住院,睡在了急诊室1楼的大厅,直线距离2米外就是医院的公共女厕。甚至,这都算不上床位,因为她住院的床,是平常她用来午休都会嫌小的折叠床。


不够床位的医院,随处可见折叠床(图源:张梓琳)
不够床位的医院,随处可见折叠床(图源:张梓琳)


张梓琳的2023年开端,先后迎来了奥密克戎和阑尾炎。奥密克戎对26岁的她来说,就是“专家说的”一场大感冒,除了发烧和咳嗽,并没有别的症状。


但当她兴奋地和朋友们在潮汕牛肉火锅店吃完庆祝阳康的第一顿后,她迎来了人生最痛苦的一个晚上。


刚开始以为是吃多了胃疼,吃了胃药后,张梓琳就躺下了。胃药没起效,肚子反而更加难受,广州12°C的夜晚,额头却冒着冷汗,时不时的绞痛让她蜷缩成了婴儿的睡姿。直到家姐下班回来,卯足了劲将她从床上拉起来,匆匆打车带她到了最近的医院。


深夜12点的急诊室,走廊上,椅子上都是乌泱泱的人,让张梓琳有一种白天的错觉。


有空位的地方,都被放上了单人折叠床,走进才看到,蜷缩在被子下的,是插着氧气管,挂着输液袋的老人。


半夜排急诊,依然到处都是人(图源:张梓琳)
半夜排急诊,依然到处都是人(图源:张梓琳)


先是分诊挂号。本来已经轮到张梓琳了,但突然插队了一个神情难受的中年男人。“你帮我排0号有什么用,医生那里不是还有那么多人在面诊。”张梓琳顺着男人指的方向望过去,急诊医生的诊室内,有两个坐轮椅的老人在面诊。


一个预约分诊的护士过去协商,另一个护士一边帮张梓琳记录体征信息,一边解释,“别被吓到了,最近经常遇到‘先看急,还是先看老’的问题”。看到张梓琳的神色比新冠的中年人要差,预约的护士给了张梓琳一个1号的牌,“待会就到你了”。


面诊到医生,躺在急诊室的检查床上,腹部压痛反跳痛,初步诊断急性阑尾炎,医生开了抽血单做二次验证。急诊室的心电图和抽血是一起的,只有一个护士忙上忙下。轮到张梓琳时,她看到护士的眼睛还是红的,跟护士说了一声要多休息。


“谢谢你。”护士拍了拍张梓琳的血管,“阳完没几天就上班了,之前基本没休息,现在病患相对少了,我们排班应该很快会调整。”


白细胞指标偏高,但是医院的CT和B超都排到了3天后,急诊医生给张梓琳开了挂水的单,缴费后去输液室打针,张梓琳却找不到一个位置,甚至连门口的等待区,都站满了输液的中老年病患。


输液没有见好转,3天后排到CT和B超确认阑尾有炎症,急诊将张梓琳转到了胃肠外科。“我们建议先做保守治疗,先住院观察消炎。”主任医师看着张梓琳的影像结果,让张梓琳当天就入院,“外科床位兜底了一些新冠患者,现在只能安排过道的临时加床。”


过道安排不了加床,都是随地铺床的病患   (图源:张梓琳)
过道安排不了加床,都是随地铺床的病患   (图源:张梓琳)


临时加床,需要自带床位,医院也没有住院服提供。张梓琳姐姐来到医院附近的小卖部,在网上卖40多块一张的行军折叠床,在小卖部里已经要卖上100块。想要去其他店找便宜一些的,但却发现要么卖断货了,要么价格一模一样。


而至于床位,医生联系了一圈,过道没有任何空位,和其他科室协调,只有急诊厅走廊有一两位即将出院的患者。好不容易将有的一两个床位,其他患者也虎视眈眈。


张梓琳姐姐生怕自己慢了被别人抢了床位,只能提着折叠床,盯着即将出院的两个病患。


上一个病患还在收拾,张梓琳姐姐就把护士叫来,写下张梓琳的住院编号,帮妹妹铺着床,张梓琳姐姐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终于有位置了,妹妹可以躺下来休息一下了”。


姥爷是天上最亮的一颗星


吴芳在沙面住了四年,几乎没怎么见别人在路上烧过纸,但现在,吴芳已经看到过几次残留的痕迹,而且,她真的好希望,姥爷能收到她烧的纸。


有人烧纸的路面(图源:吴芳)
有人烧纸的路面(图源:吴芳)


凌晨十二点,吴芳拿着纸钱,站在十字路口。


她回忆着香纸烛宝店老板娘和自己说的,拿树枝画个朝西北方开口的圈,往里面一张张烧着黄裱纸和用冥纸封着的纸钱。买丧葬用品的时候,吴芳朋友和她说,晚上买的丧葬用品,会比白天贵。但吴芳已经顾不得这些。


吴芳和姥爷相差四千公里,吴芳在广州,姥爷在新疆。虽然早有准备,但今天接到家里电话的时候,心里仍然咯噔一声,想哭,却发不出声,只能任由眼泪连成线。


昨天姥爷才退烧,看到皮包骨但慢慢失去意识的姥爷,想说很多话,却都变成了一句又一句:姥爷你一定会平平安安,等着我过年带小孩回去看你。不想让姥爷看到自己红肿的双眼,挂着视频一直不愿出现在视频中。


全家人都以为退烧可以松一口气,但今天却没有预兆地突然开始恶化,最后就来不及了。


明明昨天才答应姥爷,但现在却回不去。吴芳的老公,在前两天失去了家族里的三位八十岁老人。公公在安徽老家的三个兄弟姐妹相继离开人世,老公已经飞回安徽处理丧葬事宜。吴芳自己带着2岁的小孩,只能晚几天再回去新疆。


老公前几天发来的照片,晚上的火葬场依然是密密麻麻的追悼家属;殡葬一条龙的师傅,忙到电话都接不过来;给他们扎花圈的花店,忙到停不下来,加班到凌晨一两点是常态。


吴芳也看到,广州有做花圈和祭祀的花店,从12月5号开始就陆续有花圈的预订单,菊花价格水涨船高。1月7日,9只黄白菊的价格已经从之前的68元涨到了118块,菊花和玫瑰的价格几乎平齐。


烧完纸,吴芳也不知道是怎么一步步回到家里。本来以为最难过的是听到姥爷离开的消息,但第三天出门买菜,在菜市场看到戴着帽子的老人背影,泣不成声。


夜晚哄睡完小孩,眼睛一闭,满脑就是浑身插着管的姥爷,和小时候亲切地叫自己吃饭的姥爷场景来回切换。


无法释怀死亡,什么也做不了。吴芳只想,不管怎么样,头七前都要顺利回到新疆,亲爱的姥爷,还等着自己送他最后一程。


寒潮终将过去


广州的疫情寒冬,在慢慢过去;或者说,在发生改变。


过去的,是医疗的刚性挤兑。


小年夜的夜晚,中大附一和省人民医院的急诊室里,之前铺满折叠床、人挤人的急诊大厅,现在已经收拾了不少;之前挤满了人的取药房,现在只剩下零星数人在排队;之前一个接一个病患看急诊的医生,现在能把病症和注意事项都说个透彻。


急诊取药口,已没有太多人排队(图源:优优)
急诊取药口,已没有太多人排队(图源:优优)


改变的,是医疗的状态。


发热门诊不再排着长龙,但急救中心门口依然挤满了坐在轮椅、躺在病床上的老人;躺在ICU里第一批重症的老人们,时间都是5天起算,重症1个月还没有出院的比比皆是,第二批、第三批的他们,仍在排队等着呼吸机。


“阳”,已不是医院的关键词,“重症”才是。于重症老人,或于他们家人而言,这个冬天,才刚刚开始。


年富力强的中年人也不仅仅以老人和小孩的陪同家属角色出现,急诊室门口的折叠床上,两三个中年男人也挂上了输液袋。急诊医生说,很多是奥密克戎拖出来的后遗症,病症非常严重了才来医院。


不远处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穿着工地的长水靴,藏住左手的留置针,笑着和父母视频报平安。他们何尝不想顺利度过这个冬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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