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那些原本是废话的常识 (ID:feihuayuchangshi),作者:叶克飞,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五年前的11月22日,时年83岁的方逸华去世。媒体反应如我所料,若非漠然与低估,便是讲述恶俗的爱情与八卦。毕竟,数十年的爱情本就不常有,与名人更不可兼得,偏偏邵逸夫高寿,又与方逸华走过这惊心动魄的数十年,俩人正式结婚那年,邵逸夫已经90岁,方逸华也年过六十。这等题材若不拿来编排一番,怎对得起观众的八卦之心。若是嘴贱的,想必还会搬出一个流传于网络的旧标题——《史上最长二奶上位记》


可我更看重的,是方逸华身处的大时代,是这跌宕几十年间,香港乃至华人世界的沧海桑田。从邵氏到TVB,一代香港人所经历的绝不仅仅是经济腾飞,还有千载未逢的文化演进。方逸华适逢其时,甚至成为了某个领域的时代掌舵者。


她刚强但霸道,她极富手腕但稍欠人情味。她有识人之明却无容人之能,能力荐李翰祥,却也造成邹文怀出走。她十分勤俭,却因过于压榨成本而成为笑谈。她能把握住大时代的契机,让盛极而衰的邵氏转战正在兴起的电视业,缔造TVB帝国,却无法在下一个大时代力挽狂澜,让TVB在网络时代的困境中走出……可这个一生胜败交织的矛盾体,背后是香港电影业和电视业的跌宕,她不是用来被假内行八卦的。


1975年,一部入选华人当代小说百强的作品诞生,它甚至是我眼中香港文学史上最重要的作品,它便是西西的《我城》。


1970年代的香港开启了经济腾飞,土生土长的一代香港人亦开始拥有话语权。“我城”概念无可避免地成为了香港本土的一个重要话题。社会的逐渐开放,电视工业的发展,本土粤语节目的增多,都冲击着这个小城。


当时,邵逸夫与方逸华掌控的邵氏,与邹文怀等人创办的嘉禾激战正酣。邵氏的衰落看似是技术问题,比如片场制的落伍、偏低的片酬、故步自封的题材,但实际上却是“我城”意识的欠缺。与之相反的是,嘉禾恰恰以“我城”意识唤醒港人。如果说嘉禾早期的李小龙电影是脱胎于邵氏武侠,但更为阳刚更为激烈,以强烈民族意识冲击欧美市场,那么之后的许氏兄弟的粤语喜剧电影,就开始逐步展示本土意识。因而在市场上大获成功。


这个问题可以追溯到1958年。那一年,李翰祥拍摄了林黛主演的《貂蝉》,打破国语片在港票房纪录。从这时开始,国语片就慢慢占据了邵氏电影的主流,从最初的国粤语片几乎过半,过渡到1960年代的以国语片为主。而《江山美人》和《貂蝉》等黄梅调电影中所展示的大好山河(虽然只是布景搭设)、亭台楼阁,以及精心雕琢的传统服饰,主旨都是“弘扬中华文明”。


大时代的动荡变化,个体家庭的两岸离散,都使得当时的在港华人渴望展示中国美好的一面。这种情怀不仅仅是邵逸夫独有,当时的香港电影人几乎都不能免俗,无分左右,无分政治立场。


邵氏对国语片的看重,正是基于这种“中国意识”的情怀。1960年代,邵逸夫本人曾多次在接受采访时表示邵氏公司推行的目标是文化民族主义,希望通过华语电影“将东方传达给西方”。


早年的黄梅调电影多为民间历史故事题材,1960年代中期,黄梅调电影盛极而衰,邵逸夫又借鉴美国西部片和日本武士片,以及民国时代武侠电影曾经的辉煌,启用徐增宏、胡金铨、张彻等人拍摄武侠片。由张彻导演,以《独臂刀》为代表的一系列阳刚武侠电影,其本质都离不开中国传统文化里的忠孝仁义,也离不开河山之美。


从某种意义而言,无论是邵氏,还是长城、凤凰等电影公司,香港都只是其公司注册地和拍摄地,并不是素材来源地。从黄梅调电影到武侠电影,其背景多为古代到民初的中国内地,以香港本土为故事题材的极少——即使,当时的香港正处于急剧变化的社会转型期与发展期。


1970年,曾为邵氏打拼多年,为邵氏建立整个出品流程,先后掀起黄梅调电影和武侠电影狂潮的头号功臣邹文怀出走,创立嘉禾影业公司。李小龙的《唐山大兄》使得嘉禾度过了草创时期的艰难。1972年的《精武门》再度打破《唐山大兄》保持的票房纪录,且进入日本和欧美市场。


1973年,李小龙猝逝,但嘉禾随即又签下了许冠文和许冠杰兄弟,再创辉煌。《鬼马双星》掀起喜剧高潮,此后的《天才与白痴》《半斤八两》《卖身契》《摩登保镖》等不但均为当年票房冠军,亦是香港影史经典。最重要的是,许氏兄弟的电影题材极为市井,是真正意义上的“香港电影”。


在嘉禾之后,进一步让邵氏电影受到致命冲击的是1980的香港电影新浪潮。1978年,严浩拍摄了《茄咖喱》,此作被认为是香港新浪潮电影的开端。此后,大批年轻导演崛起,拍摄了一部部以香港人现实生活为题材的电影。这批导演的成就之高,后世已有定论,除严浩外,谭家明、许鞍华、徐克、张坚庭、黄志强、刘成汉和章国明等都是代表人物。


方逸华人生中最闪光的一刻,反而恰在此时。正是在她力主之下,邵逸夫转战TVB。如果你以为邵逸夫转战电视业仅仅是一宗娱乐事件,那真的低估了它在香港历史中的意义。因为欠缺“我城”意识而导致邵氏衰落的方逸华,在另一个战场上却成为“我城”意识的开启者,而且,这个新战场(电视业)受众更广,技术更先进,直接哺育了一代香港人。


见证了这一切的方逸华,还需要八卦和爱情来为自己的人生证明什么吗?更何况,世人眼中的爱情,多是依附与求全,巴不得方逸华这样的女子忍辱偷生,赔着小心走过几十年,然后修成“正果”。可方逸华分明不是这样,她甚至从未与邵逸夫同居,即使婚后,也仍然各有各的居所,非上班时间仅仅周末相聚。她不是小三,不是平妻,不是侧室,她是邵逸夫的伙伴,是电影业和电视业的见证者。


这才是她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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