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五环外(ID:wuhuanoutside),作者:扣子,编辑:镜子、车卯卯,头图来自:《平凡的世界》
二舅治愈了我的精神内耗,这个视频在b站已经火过了半年。其实还有千千万万的二舅,没人知晓。
最近,趁着阳康,我回了趟老家,看着我大舅和他的两个儿子,感触良多。
我的大舅是个普通人,没视频里二舅那么聪明也没那么向上。他和所有底层劳苦大众一样,勤劳、热心、担负着全家几口人生活的重任。直至今年,快60岁的他,依旧每天骑着三轮车,去镇上找活,干活。
生活的重担没有压垮大舅,却始终将他困在一把名为贫穷的枷锁中。这种贫困由机遇、眼界、能力与判断力紧扣而成,贯穿于整个家庭,他是如此,他不安分的大儿子如此,安分的二儿子也是如此。
但我想,即使终其一生,只能活成不断和生活做斗争的普通人,那也是大千世界的常态,同样具备记录、分享的价值与意义。
以下是大舅家的三个故事:
大舅:在折腾中讨生活,有苦有乐
大舅今年58岁了,他个子不高,头发花白,但整个人看起来还算精神。印象中,他一辈子都在不断劳作、打工、干活。
我回到老家当天中午,全家人聚在一起吃饭。吃饭前,大舅骑着那辆伴随他风雨多年的三轮车从工地回来,吃过饭,还没来得及休息,又骑着那三轮车回工地去了。
打我记事起,大舅就每天骑着一辆三轮车跑生活。那辆构造简单的代步车,是他四处奔忙的交通工具,也是养家糊口的赚钱工具。
站在家门口,大舅指着远处红色的塔顶,跟我说,“那就是大舅现在干活的电厂,才开始修(建),一天工资150块,有时候用我那三轮车拉个货啥的,还能多给50。”
在我看来,大舅也算是个能折腾的人。既不像我父母那样,一辈子困在果园里,也不像有些长辈,永远奔波在外出打工的路上。
他曾经一边打工,一边搞养殖。九十年代初,大舅就养过豚鼠,这想法至今看来仍然十分超前。
毕竟作为食物,当时整个村子到小县城,过年过节的饭桌主角基本就是猪肉。作为宠物,就更不用提了,压根没有市场。但也多亏了大舅,我的童年记忆里,跑动的都是他养殖的各种动物、家畜。
养牛,最多时家里大小有十头牛。牛可以卖钱,也可以作为生产工具,春天套上犁,翻地种地,秋天套上架子车,在崎岖的田间路上做运输工具。
只不过,那时牛不值钱,整头牛卖5千元已经算不错的价格。卖牛的回报,抵不过养牛的难。
为了省事,全村养牛的农民组成联盟,每天早上将所有牛聚集在一起,殖户们轮流上山放牛。
轮值当天,清晨五点就要在山口等着,清点好数量,赶牛上山,时近下午六点才下山。至于中午,只能靠罐头瓶的凉水和干馒头凑合,没有手机的年代,一个人和一群牛在深山里待一天。
养殖除了枯燥无味的辛苦之外,还有操不完的心。
牛跑丢了,大舅得连夜上山找,牛犊子不听话,跑到别人家玉米地糟蹋粮食了,大舅赔礼又赔钱。
一到夏天,山上各种毒蛇出没,放牛人和牛都难以躲避,大舅家品相最好的那头牛就曾不幸被毒蛇咬中,等到晚上8点兽医来的时候,已经无力回天。那天夜晚灰蒙蒙的,牛圈里,兽医和大舅站在卧倒在地的大牛旁,大舅不舍地说,“再给打一针,试试呢?”
牛圈栅栏口,大舅妈焦急地看着,等待传来“万一存在”的好消息,表姐轻声抽泣,她和所有大人一样清楚,失去这头牛意味着什么。
再后来,大舅还养过羊。秋天,我们一群孩子在只剩些许玉米杆的地里“骑羊”玩,大舅给我们当裁判,评选谁的羊最听话,谁的羊跑得最快有冠军相。
他也养过鸭子,夏天傍晚,大家赶着鸭子去池塘游泳,大舅说,赶鸭子和放羊一样,都有一个领头的……
那些年,大舅骑着三轮车,跑遍县城,最远甚至到过甘肃,拉回来一只只羊,鸭子,猪,找到买家,又骑着三轮车一家家送去。他基本上没有吃过自己养的家畜,唯一吃过的那只鸭子,还是在炎热停水的一天,缺水死掉的。
大舅搞了很多养殖业,在赚钱方面却总是差点运气。
他养羊,羊肉不值钱,他刚把几十只羊贱卖,羊羔价格就翻了一倍;他养牛,不挣钱,在护山护绿政策、农业机械发展等多种因素催促下,终于决定放弃,可他退场才短短几年,一头大牛的价格就能冲到两万元。
尽管大舅家现在每年还养着一群鸡,4到8头猪,5只大鹅,但在他看来,这和以前没法比,“现在是抽空养,算不上专门养殖”。
断了做养殖大王的心后,大舅又开始和三轮车早出晚归。
先是做生意,卖菜、卖西瓜,还收过破烂,不大的三轮车里塞得满满当当。
每天从最便宜的菜农那里贩菜贩水果,然后走街串巷。暑假,各农户自家种植蔬菜成熟后,大舅就减少蔬菜,多贩瓜果,骑车去其他小贩不愿去的深山林场。
但对于我们小孩子来说,幸福很多。那时候,每晚大舅回家,我们都可以吃到最沙的西红柿和最甜的大西瓜。
表姐上大学后,卖菜明显无法支撑开支了,大舅做起了卖苦力的活计,还是每天骑着那辆三轮车,到镇上的劳力市场,等待雇主从一群人中挑选。
做搬家工人时,大舅一个人背着大冰箱从六楼上下,还要保护好每一个家具不受磕碰;在路边修水渠时,他从早到晚抱起百斤的大石头;就连清理令人发呕的下水道,也是他必须接受的工作内容之一。
“一人一三轮”的日子持续到现在,就算大年初五被雇主喊去拉货,大舅也总是随叫随到,并且时刻感恩,“人家愿意叫咱就是好事,有活干总比坐在家里强。”
作为一个典型的西北农村汉子,在没有足够多耕地让他刨生活的条件下,大舅用自己的勤劳和坚持,也算活出自己的人生态度。
在村里,像大舅这样想法子折腾、永不停歇的人,按理说日子总不会太差。但是,两个小小年纪就辍学的儿子,活成了大舅最大的心病。
光是为了给大哥擦屁股,大舅一生的积蓄都搭了进去。
大哥:波折的人生,从辍学这一步路开启
我们这些大山里的农村娃,从小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要鲤鱼跳龙头,要长大后坐办公室,至少不回家种地。”
可大哥从来就不是听话的主。作为家里长孙,他被姥姥宠着,打不得骂不得,和舅妈吵架也总是家常便饭。
那时候,孩子们在村里读一二年级,三年级就要去镇上读书。各个村里的毛孩子都聚在一起,寄宿制,大哥就在那时学坏,抽烟、打架、逃课,一个不落。
作为结果,大舅频繁地出现在老师办公室,先道歉,再找孩子,扭送回学校,然后隔不了多久,又重复循环。打了,训了,好话歹话都说尽了。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四年级时,大舅签字,大哥“如愿以偿”退学了。
退学后,大哥开始了自己波折的前半生,一步一个坑。
许多辍学青年的第一站,都是饭店,做服务员、做学徒。但大哥对做厨师兴趣寥寥,又去工地干了一两年,搬钢筋,挑水泥……对于不太勤快,平日还抽烟、氪金打游戏的大哥来说,这种纯体力活,不仅累,挣的钱还不够花。
后来,大哥不知从哪儿学会了开铲车的手艺。在我们小县城,开铲车是份相当不错的工作。
我们县城是陕煤集团最大矿区所在地,集聚了不少煤产业相关的小厂子,铲车业务需求大,但开铲车技术好的师傅不多,工资可观。
更重要的是,很多来装煤的大卡车司机,为了早点完成装车或装点好煤,给铲车司机的香烟和小费并不少。
那时大概是2013年,一切都朝着美好的方向前进。
大哥在矿上,包吃包住,每个月还有四五千元收入,这样的工资,放在今天也可以糊口,何况大哥也没什么生活成本。
但,也可能是舒坦日子过太久,大哥体内的不安分因子开始躁动,又开始让全家操心。
先是去北京,被骗进传销。
2015年,大哥逐渐对在小地方煤矿工作和生活感到厌烦,也不愿承受常年坐在铲车上感受腰椎间盘突出的疼痛,于是跟着一名在矿上认识的“朋友”,前往北京打工。
可刚去不久,便往家里打电话,一开口就要4万块钱,说打算和朋友合伙在北京开早餐店。
看着大哥的劲头,舅舅本想支持孩子,一边把家里仅有的一万积蓄都打给他,一边找亲戚朋友借钱。
一位亲戚立马看出端倪,连忙提醒,“那可是北京,4万块钱能开起一个早餐店?”“按照你说的孩子在北京的情况,是不是进传销了,你再好好问问。”
就这样,传销团队暴露了,不再让大哥演戏骗钱,而是变成了赤裸裸的威胁,向大舅索要钱。
刚开始,对面的人不让大哥吃饭,到后来,干脆通过微信视频,让大舅妈亲眼看着大哥被暴打。
屏幕那边,大哥不停喊叫,哭嚎,大舅妈吓得连手机也丢了出去,缩到炕脚,捂着嘴哭。
“后来,他们打视频我都不接了,我怕看见心疼。如果真转钱,你大哥就永远被困住了,只有他们一直要不到钱,才会觉得你大哥没啥价值,说不定就放了。”
大舅和大舅妈回忆着,深深叹了口气。没人知道他们那一年是怎么过来的。
又过了一年,大哥逃出来了。没人知道他是怎么逃出来的,只知道,大舅和我爸去西安火车站见到他时,大哥脚上只有一只拖鞋,胡子拉碴,身上衣服也是破的。
就当我们所有人都以为,走过了一段剧本般的“人生弯路”,大哥会吃一堑长一智,从此踏实工作,过上娶妻生子的生活时,不知是命运专扼苦命人,还是大哥真的不懂辨别,他又经历了一次重大的财产欺诈。
2021年,大哥前往西安,又上演了一次失联。原来,大哥被网恋对象给骗了。
在大哥再次露面之前,他先以“我不给他们钱,他们就要抓我去坐牢”为由,借了表姐四万元给欺诈犯,随后,又有全网各种借贷平台的催款账单和法院传单雪花般快递到家……
忽然之间,2015年的那股阴霾又重新笼罩着整个家。
事情的最后,大舅为了给大哥相亲,买来“装门面”的车被大哥卖掉抵钱了,表姐的四万,以及大舅辛苦攒下近十万元的积蓄,本用来给大哥娶媳妇的钱,现在也替他还了各种债务。
大哥再次灰溜溜回了家,但大舅的心已经被伤透了。
回看大哥进传销被骗、网恋对象被骗,挨了打、损失了钱,也伤了家人的心,我想不明白,这些显而易见的、在普法栏目中屡见不鲜的骗局,大哥为何会频频踩中呢?
我经常想,也许,就算没有好好读书,就算走不出农门,像大舅一样做个勤奋老实的农民,大哥也会是平凡幸福的一生吧。
但是,这一想法在二哥身上被推翻了,就算二哥吃了再多的苦,再勤劳踏实,也只能在温饱线上挣扎。
二哥:后悔的和期许的,都用汗水弥补
二哥和大哥都是辍学少年,只不过比起大哥,二哥坚持到了初二。
因为有大哥的前车之鉴,二哥萌生辍学想法时,大舅劝了很多次,但能念到初二,已经是二哥的极限了。
一方面,念书对于二哥来说实在是件苦差事,他成绩不好,总是要留堂,饿肚子、挨打、扎马步;
另一方面,在那个产煤的小镇上,涌入的打工青年多,不少本地孩子受影响,难免产生“念书不自由,打工赚钱才舒服”的想法。好在,二哥随大舅,老实,本分,直到现在也没沾染上打游戏、抽烟、喝酒的恶习。
辍学之后,二哥按照大哥之前打工的路子,去饭店学手艺,去工地打工,在家务农。二哥是顶能干的,眼里有活,手脚勤快。我妈经常数落我,一个女孩子,还不如二哥一半勤快。
极其能吃苦耐劳的品质,让二哥在餐饮界干到现在,但一路走来满是艰辛。
因为没有钱也没时间到专业的厨师学校学习,二哥就想着在饭店勤快点,让老板开心,让大厨多教他一点手艺,因此切墩、端盘子、洗盘子、配菜等所有的活,都干得十分认真努力。
但是,没有一个厨师愿意传授真实本领。这也符合人之常情,二哥心想,那就做好一名餐饮服务员。
然而,谁知道,餐饮服务员都吃不饱饭呢?
服务员工资低,但二哥从没有抱怨,他每次都说,“不干这个,我也不会其他的呀”。赚的少,就努力在自己的房租生活成本上节省克扣。
但是,尽管卑微如此,也没法忍受老板“非人”的对待:
一天近10小时的站立工作,却不能吃饱饭——服务员和后厨人员加起来十多个人,老板只让炒四五个素菜分着吃,20多岁的青年小伙完全吃不饱,甚至有时候晚上厨房没菜了,还拿客人的剩菜给他们。
同时,为了避免后厨员工偷吃,老板还安装监控器,甚至时不时来查看,一旦发现,直接扣当天工资。
每天吃个半饱的二哥,又不舍花钱买吃的,给家里人心疼坏了。
疫情是触发二哥回家创业开饭馆的最后一根稻草。
2021年年底,西安疫情加重,连续32天的封城下,二哥租住的城中村远没有正常小区生活保障好——其实就算有,在涨价的情况下,二哥也不愿意多花钱。
他一个人被封在狭小的出租屋内,伴着一个开水壶,两箱不同口味的泡面,以及一箱火腿肠。
看着反反复复的疫情,想着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的泡面,在大舅的支持下,二哥决定回家创业——开早餐店,卖油条豆腐脑。为此,二哥还专门去开早餐店成功致富的亲戚家实操了一个月。
选址、购买设备、跑相关手续,终于,早餐店在镇上街道口的顺利开张了。预想中,来回路过的拉煤车司机和矿上的工人,将是一群庞大的消费群体。
二哥干劲十足:每天清晨五点开门,一直营业到下午两点,生怕错过任何一位客人,不断丰富早餐类型,想着法子吸引客户消费。
但他没想到,疫情下拉煤车骤减,早餐客单价又低,小店很快入不敷出。开门仅3个月,就关门了。
本以为开个早餐店,可以结束在外漂泊打工的日子。现实却是,早餐店火速倒闭,之前打工从牙缝里攒下的钱,开店时对外借的近万元,也全都搭进去了。
创业失败后的经济压力,以及每个月2000元的车贷,让二哥没有时间难过,不得不又赶紧出发打工。以往找饭店的工作,他还有精力多看几家,但这次前往西安,他更像“饥不择食”,越早找到工作越好。
来西安的第四天,二哥就到炒米粉店工作了,标准化的流程和配料,二哥很快就上手炒米粉这份工作。
刚来时,只有他和老板两个人,老板负责点餐,打包外卖,二哥负责炒米粉、打扫店里卫生。
在大学城附近,炒米粉是份好生意,也意味着二哥每天没有停歇,每天从早上9点到晚上10点,每月休息两天,4000元工资,中午管一顿饭。二哥干得很开心,对于他来说,至少可以按时还上车贷。
今年5月份,我见到二哥。由于长期颠勺,他两条胳膊练出了发达的肌肉,仔细观察还能发现,左边胳膊比右边粗出不少。
那一次,他攒了三个月的假期,凑够了五天,专程赶回来为舅妈过生日。少的那一天是因为站立太久,右脚肿得不行,疼到实在站不住,才休了一天假去医院拿药,最后涂了药,继续垫着脚炒米粉。
听到这些,我震惊又心疼,但是二哥却憨笑着表示满足。
“这已经是我能找到最好的工作了,现在,老板愿意把店转给我经营,除去房租水电费,他抽成15% ,剩下都是我自己的。”多劳多得,二哥越发有了干劲。
如今,为了多赚钱,二哥连一天假也不休了,一个人打理不过来外卖,也只舍得在最忙的三个小时内(11点到13点)请小时工。
然而,尽管二哥如此拼命,尽管每个月流水有三四万,但扣除外卖平台抽佣、房租水电成本以及给老板的分成后,到手也只有5千到7千。
就在我还为二哥的付出和收入不匹配鸣不平时,二哥却告诉我,这份他很满意的工作应该很快也没有了,因为疫情,店里生意长期惨淡,也许到年底,他就不做了。虽然,他也不知道下一站在哪里。
在吃苦卖力这一方面,二哥看似走上了大舅的老路。令人唏嘘的是,时代变了,大舅拼命干活,至少还能求得一份安稳的生活,二哥,却远没有这么幸运。
人生真的会遗传吗
放在以前,这些山沟沟里劳苦大众的故事,一直不断在我身边上演,我早就习以为常。那些在水面沉浮,好像总是缺一些命运眷顾的人生,从不像网络视频里描述的那样轻松动人。
直到网络上开始兴起农村题材的短视频,我看到有人以苦为乐,有人被神化,有人被大众热议,但他们都不是真实镜头下的农村。
现实镜头下,大舅家就像在进行一场看不见尽头的贫苦接力,熬不出头的日子一代代传承,他逃不过,莽撞的大儿子逃不过,老实的二儿子也没能逃过。
这些是在我们大山里最底层的人眼里,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拼命活下去的故事。
这也是绝大多数人的初始设定,一个个不停抗争,又不停妥协的普通人。
长大后我才明白,即使我们能走出大山,不回家种地,坐上办公室,也很难实现“鲤鱼跳龙头”。
更多情况下,我们只能浮在这个现实世界的水面上,我们只能继续挣扎着,蹒跚向前。
(本文均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五环外(ID:wuhuanoutside),作者:扣子,编辑:镜子、车卯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