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当地时间2023年1月3日,美国第118届国会开幕,当天的众议院议长选举经过三轮投票仍然“难产”。这是百年来美众议院议长首次未能在首轮选举中产生人选,引发广泛关注。近年来,从“国会山骚乱”,到“罗伊案”被推翻,再到此次众议长“难产”僵局,美国政治一个接一个的意外,不禁令人疑惑:是什么造就了“失控”的美国?
本文认为,自由主义与保守主义之争是理解二战后美国政治与社会思潮的基本脉络。究其实质,保守主义回潮,抑或美国政治与社会的极化与“失控”,导源自其国内经济结构的重大变化。
其一,从保守主义回潮的经济-阶级基础来看,美元支撑起美国霸权的大厦,但是制造业在美国产业结构的式微,导致“失落”的中下层白人群体不断壮大,进而产生对“去工业化”进程的激烈反弹,加剧了社会分化。
其二,从保守主义回潮的文化层面来看,少数族裔的崛起并没有进一步转变为进步左翼的建制化力量,反而在组织上逐渐走向碎片化,最终在社会精英与边缘群体的撕裂之下,造就了“身份政治”危机,两党制也被裹挟其中。
其三,从保守主义回潮的体制性约束来看,美国民众对三权分立的信任度下降,国会的信任度持续走低,过去被视为美国民主政治“安全阀”的最高法院,也被意识形态极化与党争所裹挟。在缺乏约束的背景下,任何一支权力都可能促使社会进一步极化。
其四,从保守主义回潮的组织化保障来看,近年来保守主义组织联邦党人协会规模不断壮大,它不仅染指权力运作的基本架构,同时扮演保守派内部“调解组织”的角色,进一步推动各类保守派议程,推进保守势力内部整合。
本文原载《文化纵横》2022年第6期,原题为《是什么造就了“失控”的美国?——保守主义回潮的政治经济逻辑》,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特此编发,供读者参考。
一个“保守主义”的幽灵正在撕裂美利坚。自特朗普执政以来,美国在激进化的保守主义政治道路上越走越远,其国内政治不断展现出被党争、阶层分歧和文化战争撕裂的种种激化表现。在刚过去的中期选举中,作为选战的基本单位,美国各州之间也因党争而在价值层面进一步走向割席。应看到,尽管共和党并没有如预期般刮起“红色风暴”,但这绝非预示着其所代表的价值观和现实阵营的势弱,相反,两党激烈相持的局面更昭示了目前美国的分裂,这种系统性分裂使得哪怕一种相对优势下的、表面的政治统一都成为不可能。
自20世纪60年代至今,美国先后经历了两波意识形态“革命”的洗礼:先是民权运动勃兴,黑人和妇女解放成为时代主题,此后逐渐演变为更具争议的激进价值追求;再是保守主义回潮,上层精英和下层民众在价值观、宗教观上达成合流,在道德文化领域与自由主义开战。可以说,这两场价值革命缔造了“自由主义与保守主义之争”这条理解“二战”以后美国政治的基本脉络,也促使共和、民主两党在经济、社会、文化等各个层面愈加针锋相对地表态站队。特朗普登台后,这种对抗更被推向极致,在诸多领域引发乱象。种种变化迫使我们不得不去正视,美国可能正从鼎盛时期转入一个平常期甚至下降期。
美国在政治与社会层面的极化表现,很大程度上与其国内经济结构的重大变化相关,而这与中国经济崛起对美国绝对霸权的撼动不无关联。因此,中国作为“当局者”,应该如何判断美国保守主义思潮回归给世界带来的影响?又应该如何因应这一全新的挑战?可以说,中国知识界面临着“重新认识美国”的思想任务。
▍美元霸权、去工业化与“失落”的白人中下层:保守主义回潮的经济-阶级基础
煽动白人中下层民众情绪,制造民粹主义舆论与阶级议题,是保守主义回潮的重要表征,也是共和党用以撬动美国政局的有力杠杆。自特朗普执政以来,这一政治现象已经越来越多地被观测到。相关民调显示,底层白人对共和党的支持在1990年以后迅速增长。如今,33%的美国家庭是年收入低于6万美元的白人家庭,48%的美国人是没有四年制大学学位的白人。在拥有高中及以下学历的白人选民中,共和党人比民主党人高出24个百分点(57%∶33%);在接受过一些大学教育但没有四年大学学历的白人选民中,共和党人比民主党人多出19个百分点(55%∶36%)。这与20世纪50年代时民主党在白人政党认同中占主导地位的局面大相径庭。
但是,认识美国政争,必须首先回答一个前提性问题:除了“文化认同”“身份认同”这些表面现象外,使得美国的中下层白人越来越倒向共和党的底层逻辑是什么?对此,国内思想界尚缺乏系统的认知。我们认为,“去工业化”是造成今日美国政治走向激化、保守主义日渐回潮的关键原因。
所谓“去工业化”,其实是美国持续近半个世纪的产业转型的一个缩影,这一“大转型”又与美国自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在全球范围内建立起的经济-政治秩序紧密相关:“二战”的结果塑造了在西方世界延续至今的经济秩序,“冷战”的结束将这种经济秩序进一步扩展到全球范围内,而这一经济秩序的枢纽,无疑是以强大军力为后盾构筑起的“美元霸权”。美元霸权使得美国长期保持为全球最大的消费国,进口国外商品或服务成为对外输出美元的重要途径。但这个消费国同时也凭借自己的科技霸权,主导着全球的产业链,它可以将本土的制造业外包,将一些重要的技术转移给信任的盟友,但也总是抱着极大的警惕,防止任何“可疑”的国家染指核心技术和产业标准,确保美国及其盟友的公司占据产业链的顶端,获得超额利润。可以说,“二战”后的美国本质上是一个以军事力量为支撑,以资本和商品为前哨,对他国进行低成本控制,不断从这些国家汲取利润,同时避免承担沉重的直接统治成本的“美帝国”。
然而,这种使美国获取巨额利润的全球秩序,正是美国白人中下层民众在经济上和政治上同时走向衰落的直接肇因。美国原本是全球制造业的中心,这造就了具有美国特色的工人中产阶级,他们大都没有大学文凭,从事体力劳动,但与接受过大学教育的人之间的薪资差距较小。20世纪70年代以来,受全球制造业中心向亚洲(尤其是中国)转移的影响,美国产业结构中制造业的占比迅速下降,曾经为没有大学文凭的白人男性提供稳定收入和福利的制造业工作大幅缩水。相较于资本和技术精英可以在全球寻找收益,这些只具备中低劳动技能的劳动者往往只能停留在国内,甚至只能停留在国内的特定区域,其地理流动性极差。而随着资本与技术的外流,这些底层民众的就业机会与就业收入必然下降。对比来说,服务业虽然能够创造较多的就业机会,但其提供的就业质量、薪酬水平、就业稳定性等都无法与制造业特别是一些高端制造业相比,而服务业以兼职、零工为主的特性也使其更青睐廉价的拉美裔移民,这让被服务业吸纳的白人劳工长期为失业、低时薪、福利不稳定和工作时间不规律所困扰。
总而言之,强势美元一方面给了美国霸权强大的支撑,但另一方面也带来美国经济的内在结构性冲突,而美国的统治阶层并没有适时在内部分配上进行调整,这日渐造就了今天美国庞大而“失落”的中下层白人民众群体。根据《21世纪资本论》作者皮凯蒂团队统计,美国前1%的家庭收入已占全美家庭总收入的近20%,前0.1%的家庭占比近8.8%,高收入家庭所占财富的比重已与20世纪20年代“大萧条”前的程度相当。中产阶级工作岗位流失、贫富分化的加剧,导致诱发政治极化主张的土壤更加丰沃。尤其是在全球金融危机引发的经济大衰退中,底层白人大量失业,对主要由民主党政策造成的制造业流失和拉美裔移民潮充满怨言,成为一股可资利用的破坏性力量。特朗普“制造业回流”“找回工作”等政纲综合了对中下层白人经济诉求和身份政治诉求的回应,其上位可以说是历史的必然。
▍文化战争分裂“熔炉”:日渐激化的保守主义社情民意
如前所述,传统上被中国思想界认为是肇始于“身份认同”“文化认同”的美国保守主义浪潮,究其根本,是对美式资本主义全球秩序引发的国内“去工业化”进程的反弹,是在这一全球秩序的利益分配中受损者对获利者的组织化、体制化的反抗。反过来,这种经济领域逐渐放大的不平等,又进一步加剧了美国民众在文化领域、族群领域的撕裂和对抗,演变为一系列甚至可以称之为“美国第二次内战”先兆的政治极化现象。
长期以来,“民族大熔炉”论一直是中国社会精英褒扬美式民族政策、主张中国应当以美为师的重要理由。在他们看来,美国存在一个美利坚民族,美国人作为美利坚民族一分子(抑或美国公民)的认同远强于其他群体性认同,因此美国社会才能实现真正的团结和富强。然而,近年来美国日渐抬头的保守主义浪潮,却首先表现为以种族对抗为代表的极端主义话语。
其实,美国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逐步改善少数族裔的生存状况,推行促进种族间平等的社会政策,恰恰在于逐步借鉴了社会主义者和社会主义多民族国家早就在倡导和实践的民族平等、民族区域自治、少数民族优惠政策。例如,由于长期的种族压迫,少数族裔相对于白人主流社会已经形成了结构性劣势,政府即使禁止歧视和废除不平等措施,依旧无法保证在就业、教育等领域实现少数族裔与白人之间的平等。因此,美国政府又推出了旨在扭转少数族裔劣势的平权政策,在教育、就业方面对少数族裔予以一定的照顾。
然而,少数族裔崛起引发的进步主义政治运动和多元主义文化叙事,并没有进一步转变成建制化的左翼政治力量,反而在缺乏有效领导和统一政纲的情况下,在组织上逐渐走向碎片化,在理论上停滞于批判话语的表层,在构成上越来越脱离下层走向精英主义。最终,在试图同时满足社会精英的文化品位和边缘群体的承认诉求的撕裂下,这股进步力量蜕变为了精英圈子表达文化个性的时髦标签。
这股由少数族裔的权利诉求引发的激进文化运动,挑战了“传统美国(白)人”的身份认同,冲击了盎格鲁撒克逊-新教文化的主流地位,造就了美国持续至今的“身份政治”危机。同时,这一运动所表现出的对家庭生活、社区生活的破坏性、瓦解性,也引发了来自社会“沉默的大多数”的中坚力量的激烈反弹。两种趋于保守的社会思潮的汇流,成为今天美国保守主义的主要形态。
我们应当看到,全球化资本的兴起,其实才是种族、宗教和文化多元化的根本推动力。少数族裔和多元主义文化叙事的兴起,很大程度上回应了全球化资本降低经济成本的需要:一个并不符合传统白人形象但劳动力价格更低的少数族裔移民,和一个生长于斯的本土白人一样,有做“美国人”的资格。但反过来,传统主体族群中的许多人却感觉到,他们熟悉的那个“美国”正在受到全球化的挤压,即便其中许多人在经济上受益于全球化,仍会产生很强的相对剥夺感,希望维护传统美国身份认同。
进一步来看,族裔间的利益冲突、文化冲突,必然会将控制美国政府的两党制裹挟其中。今天,美国两党政治已在相当程度上演变为“身份”对抗的政治,其最新表征是特朗普对白人身份、白人群体利益的强化和强调,对内煽动族群对立,压制少数族裔。由于共和党坚守“传统白人的美国”,民主党必须彻底拥抱“身份政治”,通过支持“多元族裔群体的美国”,跟共和党开展竞争。认同问题的无法协调,导致美国党争极化,并呈现出“部落化”趋势,将美国带向族群对抗和文化冲突的深渊。
▍被“党争”绑架的最高法院:保守主义回潮缺乏体制性制约
政治极化的抬头,也让美国人对其一贯为之自豪的民主政治愈加缺乏信心。今年美国国庆前夕,芝加哥大学政治研究所以《我们摇摇欲坠的民主》为题公布的调查数据显示,近一半的美国人(49%)感觉“在这个国家越来越觉得自己是陌生人”;更有28%的选民认可,“公民可能很快有必要拿起武器来反对政府”。而“#Civil War 2.0#”也成为推特(Twitter)的近期热门话题。“内战2.0”时代的来临,一方面与上述种种结构性矛盾有密切关系,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美国的政治体制正在丧失其信誉。
据民调显示,美国民众对三权分立的三个政府部门(国会、总统和最高法院)的信任度每况愈下。其中,国会在民众心目中的地位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后就持续下降,现在已跌破个位数;对总统的认可也从20世纪90年代的高点一路下滑;只有最高法院尚能维持信誉。最高法院也因此成为延缓美国政治极化压力的“安全阀”之一,但2020年以来,这一制约机制正在迅速丧失,民众对最高法院的信任度已经跌至24%。
作为一个由九名终身任职的大法官“统治”的政治机构,美国最高法院无论就权力来源还是决策人数来说都是反民主的,因此其一向以“无枪”“无钱”的公正裁定者(An Impartial Adjudicator)为标榜,对总统和国会这两个更体现民意但也因此更容易被党派所控制的部门施加制衡。然而,一旦9名大法官中形成5票多数,其压倒的不仅是庭内的另外4票,还包括对其决定同样无能为力的总统和535名国会两院议员。这种体制安排本身就为司法夺权埋下了种子。
在过去七十年间,美国最高法院先后为民主党和共和党所俘获,用以推行其政治主张。自里根执政后,共和党人逐渐占据美国最高法院主流,使该机构成为在重大的社会和文化议题上推行保守主义价值观的阵地。过去十年来,美国最高法院越来越多地出现5∶4或6∶3的分裂性投票,反映了该机构的党派化色彩越来越明显。同时,自1990年以来,美国最高法院掀翻过去国会立法的判决占总判决的比重也在提高,甚至已高于美国内战前后时的比重,这进一步反映出美国联邦政府三权之间的对抗化也在加剧。原本用于控制政治极化的政府机构功能失灵,保守主义的回潮变得愈加势不可挡。
长期以来,“三权分立”的政治体制被美国渲染为应当在全球推行的优良政制,但近年来因政治极化引发的种种社会乱象也让我们看到,这种分权体制一方面已开始对更为激烈的民意表达无能为力,“国会山骚乱”事件便是表征;一方面也对社会层面的危险因子长期缺乏有效束缚,美国在枪击案愈演愈烈的今天仍无法形成有效的控枪方案,就是明证;另一方面甚至还促成和加速了这种政治极化浪潮,五十年前的罗伊案判决是如此,今天将罗伊案翻案也是如此。可以说,正是因为这种“三权鼎立”体制造成的国家权力之间的彼此无法有效约束和配合,导致任何一支权力都有可能成为促使社会冲突进一步激化的武器。
▍“联邦党人协会”们:保守主义势力的组织化保障
美国保守主义浪潮在近年来的迅速抬头,也得益于组织化建设的快速发展,“联邦党人协会”(The Federalist Society)便是其中翘楚。自1982年成立以来,联邦党人协会已吸引了全美约45000名保守派律师和法学院的学生参与其各种活动,并拥有13000名左右的缴费会员,成为美国财团支持保守派法官和法学院,掌控美国司法系统的核心组织。
美国最高法院目前当职的六名保守派大法官都与联邦党人协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2016年总统竞选期间,特朗普曾请求该协会会长伦纳德·里奥提供一份联邦最高法院大法官的备选名单,以便他当选总统后从中提名。在特朗普当选总统后,参议院多数党(共和党)领袖米奇·麦康奈尔扬言要积极配合特朗普,争取在他任期结束前将所有空缺职位都安排上“共和党法官”。截至2020年12月1日,美国参议院已经确认了由特朗普提名的229名联邦序列法官(其中包括3名联邦最高法院大法官),比奥巴马总统两个任期任命的联邦法官数量还要多。
联邦党人协会的出现,对于美国保守主义势力的内部团结起到了极大的保障作用。美国的保守主义力量实际上由两部分人组成,一部分是经济议题层面的保守派,他们当中很多都是自由至上主义者;另一部分则是社会议题层面的保守派,其中很多都属于基督教保守派。从逻辑上来讲,两部分人的主张其实是互相矛盾的,但因为有联邦党人协会这类组织的存在,居然把两拨人给捏合到了一起。可以说,联邦党人协会扮演了保守派内部主张相互矛盾的不同派别之间的“调解组织”的角色,使经济保守派和社会保守派之争不至外溢,并进一步推动各类保守派的共同议程。以掀翻罗伊案判决为代表,联邦党人协会等保守主义组织在文化战争层面的推波助澜已取得重大胜利。
表面上看,拜登在选战中击败特朗普,固然阻碍了美国保守主义势力通过执政进一步推行其主张的脚步。然而这种“阻碍”只能是暂时性的,拜登之所以当选,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特朗普暂时性地重新“促生”了美国民主党的团结和组织性。但从此次中期选举的态势来看,共和党下一代的候选人已经展示出比拜登以外的民主党候选人都更强有力的当选条件。以联邦党人协会为代表,保守主义势力已经展现出其在机构层面乃至非机制层面的有效组织力和动员力,在不久的将来,这种建制化的力量势必裹挟着更强有力的保守主义政客卷土重来。
最后,对竞选资金的去监管化,是以联邦党人协会为代表的保守主义组织——当然民主党也有种种类似性质的组织——在美国政治中发挥越来越重要作用的底层逻辑。2010年1月,美国最高法院以5∶4做出裁决,推翻了《两党竞选改革法》对政治献金的规制,此后,企业和团体只要不把钱直接捐给候选人,而是把资金用于各项支持候选人的活动上,就可以无上限使用金钱支持选举,包括外国资金在内的秘密资金都可以无限制地流入美国政治竞争中。“黑金”进场无疑会改变美国选战的政治生态。近日,英国《卫报》网站刊文揭露,在过去两年里,通过一系列不透明交易,美国亿万富翁、现年90岁的电子制造业巨头巴里·塞德向联邦党人协会捐赠了美国有史以来已知的最大一笔“黑金”,总金额高达16亿美元。可以预见,“黑金政治”的加剧,必将成为美国社会贫富差距的“放大器”,而这又将进一步引发底层民众的保守主义、民粹主义、极端主义反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