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动画学术趴 (ID:babblers),作者:Pel ,原文标题:《被美国学校“封杀”的漫画名著,时代悲剧下的生存实录》,头图来自:《鼠族》书封截图


2022年1月10日,美国田纳西州麦克明县教育委员会以书中出现亵渎、裸体、暴力、自杀元素为由,投票一致决定将漫画《鼠族》(Maus)移出中学课程与学校图书馆,引发舆论哗然。


《鼠族》由美国漫画家阿特·斯皮格曼(Art Spiegelman)创作于80年代,以作者父亲作为主人公,讲述二战时期犹太人从纳粹德国的种族大屠杀中逃生并在战后重建自己生活的真实故事,1991年集结出版后广受赞誉,当沉重敏感的话题遇上俚俗形象的媒介,《鼠族》成为漫画界的一颗惊雷。


1992年,《鼠族》更荣获普利策奖,成为首部被严肃文学奖项承认的漫画。直到最近,依然有大量关于它的研究问世。上周三,美国向阿特·斯皮格曼颁发了代表文学界最高荣誉之一的国家图书奖-杰出贡献奖。


《鼠族》新版
《鼠族》新版


由尼尔·盖曼(左)为前辈阿特·斯皮格曼(右)颁发国家图书奖/视频截图
由尼尔·盖曼(左)为前辈阿特·斯皮格曼(右)颁发国家图书奖/视频截图


研究《鼠族》的各色专著
研究《鼠族》的各色专著


从《安妮日记》《辛德勒名单》到大屠杀幸存者文学,在上世纪下半叶的美国,讲述犹太人二战期间苦难的文艺作品有太多太多——漫画《鼠族》究竟有着怎样的魅力,让它如此被文化界看重,又在问世近30年后引发社会争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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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鼠族》全书用动物拟人,角色的面孔被按照种族替换成鼠(犹太人)、猫(德国人)、猪(波兰人)等动物,但情节安排并不戏谑。作者斯皮格曼用相当纪实的态度描绘了他的父亲——波兰犹太人弗拉德克在30~40年代颠沛流离的经历。


战前,勤快能干的弗拉德克经营着自己的事业,小有成就,迎娶富商女儿安雅后一度过着优渥平静的生活。直到1939年德国入侵波兰,拉开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序幕,弗拉德克告别妻儿和家业服从兵役,仅仅训练几天后就被派上战场,但很快,波兰军队被德国闪电般的进攻击溃。


弗拉德克作为战俘被扣押半年后,费尽周折回到了家乡——但这只是噩梦的开始。


1938年,弗拉德克带刚生完孩子的安雅出国疗养时第一次见到纳粹旗帜,当时战争尚未爆发
1938年,弗拉德克带刚生完孩子的安雅出国疗养时第一次见到纳粹旗帜,当时战争尚未爆发


犹太人战俘比波兰人战俘的境遇更糟糕
犹太人战俘比波兰人战俘的境遇更糟糕


为了偷渡回家,弗拉德克谎称自己是波兰人,博取列车员的同情,漫画中表现为戴上猪面具
为了偷渡回家,弗拉德克谎称自己是波兰人,博取列车员的同情,漫画中表现为戴上猪面具


德国占领下的波兰奉行希特勒的意志——“犹太人是一个种族,但不是人类”,安雅父亲一家的产业统统被雅利安人没收,住进犹太人隔离区。


接着,政府要求将70岁以上老年人统一转移至捷克斯洛伐克的“疗养社区”,在老人不出来就全家顶替的威胁下,安雅交出她了90多岁的外祖父母——那时他们还不知道,法西斯为这些人安排的结局是奥斯维辛集中营的毒气室。


老年人被送走后,犹太社区很快遭到大规模管控,接着被登记、被清扫,弗拉德克夫妇辗转乡下和城市,寻找各种能收留他们的场所,一直藏匿到1944年被盖世太保查获,送进奥斯维辛集中营。


在此过程中,弗拉德克夫妇失去了几乎所有在波兰的亲人,他们还曾将儿子里希夫托付给贿赂了德国官员的犹太社区管理者,但很快,德国人决定清空整个犹太社区,那位管理者的妻子在盖世太保来之前用毒药毒死了自己和里希夫。


路过一墙之隔被追捕殴打的犹太人,“如果走得慢,他们就抓我。走得快,他们就朝我开枪!”
路过一墙之隔被追捕殴打的犹太人,“如果走得慢,他们就抓我。走得快,他们就朝我开枪!”


当德国人开始清空犹太人聚居区,弗拉德克为一家人设计了地堡,躲过了几次搜查
当德国人开始清空犹太人聚居区,弗拉德克为一家人设计了地堡,躲过了几次搜查
被杀一儆百的犹太黑市商人,也是弗拉德克的熟人
被杀一儆百的犹太黑市商人,也是弗拉德克的熟人


纳粹以检查证件为由命令城里所有犹太人来到体育馆,他们服从了命令,结果老人和子女众多的家庭被送进了奥斯维辛
纳粹以检查证件为由命令城里所有犹太人来到体育馆,他们服从了命令,结果老人和子女众多的家庭被送进了奥斯维辛


据统计,纳粹在波兰系统性杀害了90%(超300万)的犹太人人口。在隔离、躲藏、求生的过程中,任何细微的抉择都可能左右自己的性命,即便因为策略和运气在集中营里幸存了下来,劫后余生也没有什么好庆幸,奥斯维辛的创伤伴随了斯皮格曼的父母一辈子,《鼠族》集中展现了时代悲剧下的个体苦难历史。


不过,《鼠族》并没有采用煽情式、沉浸式的悲情叙事,没有将父母塑造成闪耀人性光辉的英雄,故事角色的行为逻辑都非常贴合现实。弗拉德克是一个精明的犹太商人,和母亲安雅订婚前会专门检查她的房间,看到药瓶时心想“她如果有病,我还娶她干什么”;在集中营里,为了让自己和安雅获得更好生存条件,弗拉德克会想方设法跟纳粹管理者搞好关系会为军官教授英语、修补军靴,也会积攒物资进行交易。


帮管理者修鞋
帮管理者修鞋


积攒香烟准备贿赂
积攒香烟准备贿赂


尤其值得注意的一点在于,《鼠族》全书并没有将离开奥斯维辛视作悲剧的结束,而是包含了两条故事线,大屠杀给两代人造成了持续数十年的创伤记忆。


在过去的“二战”时间线(1935~1951年)上,这本书如前文所述描绘了父亲弗拉德克回忆里的“幸存者故事”;在“当下”日常相处的时间线(1978~1980年)上,《鼠族》则讲述了斯皮格曼“听故事的故事”,书中多次穿插描绘了斯皮格曼拜访父亲、聆听取材以及提出问题的场面,还刻画了许多家庭琐事和亲子矛盾的场面。


弗拉德克把财富囤积在银行,却对周围的人很苛刻,总认为再婚妻子想诈取钱财
弗拉德克把财富囤积在银行,却对周围的人很苛刻,总认为再婚妻子想诈取钱财


母亲去世后弗拉德克烧掉了她的日记,这让阿特非常愤怒
母亲去世后弗拉德克烧掉了她的日记,这让阿特非常愤怒


在当下的时间线上,父亲弗拉德克是个偏执的老头,极端吝啬、爱好囤积、歧视黑人,对儿子有病态的掌控欲,明明是富有的犹太商人,却会专程去酒店拿免费纸巾回家,会擅自扔掉斯皮格曼不得体的外套,百般责难再婚的妻子;善良敏感的母亲战后精神状况不稳定,于1962年在家中自杀,这给斯皮格曼带来了极强的震撼和愧疚。在成长在和平年代的斯皮格曼记忆里,双亲平常不会提起奥斯维辛的经历,但创伤的余波仍然为他的半生蒙上阴影。


鼠族的叙事结构
鼠族的叙事结构


同为大屠杀幸存者后裔的知名学者玛丽安·赫希在阅读《鼠族》后,提出了“后记忆”(post-memory)这一颇具影响力的学术概念,将《鼠族》给读者的这种感受描述为“那些亲历者后代被父母记忆所困扰的生活状态……(后记忆)并未超越记忆,因其代际距离而区别于记忆,又因其深深的个人关联而区别于历史。”


《鼠族》不只是一部回忆录,更是两代人叙述和重新想象创伤记忆的过程。虽然漫画中用第一人称的旁白保留了父亲的原话,但如斯皮格曼回忆道,对于《鼠族》的创作:“我父亲只能记得一部分,只能讲一部分;而我只能理解一部分,只能传达一部分。”


都说“奥斯维辛之后没有诗”,但阿特·斯皮格曼直面了父亲记忆里的黑暗和痛苦,同时采用了过去现在双线并行的叙事结构与图文并置+动物拟人的漫画表现,没有避讳自己与父亲、与那段历史之间客观的疏离感,这让《鼠族》反而显得并不轻浮,向读者分享两代人与“后记忆”共存的挣扎和忧郁,探索了一种新颖的历史叙事维度。


那些离世的家人
那些离世的家人


作者想象中,工作台下成堆的同胞尸体
作者想象中,工作台下成堆的同胞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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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却文本层面,《鼠族》的漫画表现和创作脉络同样值得展开详述。


阿特·斯皮格曼成长于反文化(counterculture)浪潮风起云涌的60、70年代,北美漫画的从业者和读者开始呼唤更宽松的创作环境。漫威DC等主流超英漫画自我革新,探索叙事深度和社会话题,不再向从前那样顾忌以毒害青少年为由创设的漫画准则管理局(Comics Code Authority,CCA)的审查。


与此同时,以罗伯特·克鲁伯(Robert Crumb)、贾斯汀·格林(Justin Green)等人为代表的地下漫画(underground comix)成为重要的亚文化场景,他们刻意远离主流超级英雄风格,把“comics”后两个字母改成代表未知和限制级的“x”彰显自己的离经叛道。斯皮格曼就是地下漫画的深度参与者之一。


《鼠族》从地下漫画身上继承了三大创作特点:


1. 自由放肆地表达性、暴力等限制级元素。


2. 讲述私人化的生命经验,甚至是难以启齿的潜意识、梦境。


3. 受迪士尼动画和MAD杂志影响,对动物拟人的推崇和恶搞。


左:地下漫画家贾斯汀·格林(Justin Green)的《宾奇·布朗遇见圣母玛丽》,北美自传漫画鼻祖右:受贾斯汀·格林影响,斯皮格曼1973年发表的短篇漫画《地狱星上的囚徒》,讲述母亲自杀后自己的痛苦心态,后来被收录进《鼠族》
左:地下漫画家贾斯汀·格林(Justin Green)的《宾奇·布朗遇见圣母玛丽》,北美自传漫画鼻祖右:受贾斯汀·格林影响,斯皮格曼1973年发表的短篇漫画《地狱星上的囚徒》,讲述母亲自杀后自己的痛苦心态,后来被收录进《鼠族》


左:地下漫画家罗伯特·克鲁伯(Robert Crumb)的经典作品《怪猫菲力兹》,后成为现代兽迷文化的重要来源之一,还曾被改编为动画右:斯皮格曼1972年发表在地下漫画杂志上的三页《鼠族》原型,相比后来的版本角色神情更加夸张
左:地下漫画家罗伯特·克鲁伯(Robert Crumb)的经典作品《怪猫菲力兹》,后成为现代兽迷文化的重要来源之一,还曾被改编为动画右:斯皮格曼1972年发表在地下漫画杂志上的三页《鼠族》原型,相比后来的版本角色神情更加夸张


而到了70年代末,消费主义抬头,嬉皮士回归社会,地下漫画结束了蓬勃发展的时期,地下漫画场景充斥大量庸俗化、套路化的下三滥作品,当宣泄欲望的地下漫画失去了艺术表达的鲜活性,顶尖的作者进入画廊被艺术市场收编,主流商业漫画又依然沉醉于服务紧身衣超英读者——斯皮格曼感受到漫画的危机:


“20世纪70年代我在读马歇尔·麦克卢汉的书。他指出,一个媒介要么是大众媒介,要么是艺术,要么死掉。我意识到,漫画在70年代就已开始衰落——漫画真正是大众媒介的光辉岁月已经逝去。我认为漫画必须要跟浮士德进行一场交易了……(即)进入图书馆、书店、大学和博物馆。”


于是,他与妻子Francios Mouly一起开办了先锋杂志《RAW》,以此为阵地宣扬创作主张:他们将漫画视作视觉现象的媒介(medium)而非俚俗叙事的类型(genre),研究古早漫画的闪光点,解构玩弄漫画元素,开拓了一条名为另类漫画(alternative comics)的道路。《鼠族》第一章最早便连载于1980年的《RAW》第2期上。


RAW封面(部分)
RAW封面(部分)


阿特·斯皮格曼早期的实验漫画
阿特·斯皮格曼早期的实验漫画


《鼠族》看似画风粗糙,但其实创作相当严谨,历经13年绘制完成,包含大量工于心计的图像表达。


斯皮格曼绘画风格多变,完全可以画得更加残暴或者痛苦,但为了与父亲沉静的回忆配合,他故意画得更加收敛。只有每一章封面的线条更硬朗,冲击力更强,让人想起德国表现主义版画。为增强细节的真实性,他还根据父亲描述和外部资料绘制了避难所、地图等图示。



《鼠族》的分格以矩形格子为主,横向多为二等分和三等分排布,初次接触漫画的读者只需延续文字阅读的习惯就可以流畅理解。斯皮格曼在此基础上调整每一页的局部分格,让漫画更有叙事节奏感和视觉设计感。


如下页,第①格与第⑥格构图对角对称,因为处于“当下”时间线,角色被涂黑,也没有黑色的框线;第②~⑤格讲述父亲排队领取食物,处于“集中营”时间线,它们可以拼合成一副连贯的场景,但每一格都出现了主角弗拉德克,实现了同一空间下不同时间的多联画格(polyptych)


这一页尤其展示了斯皮格曼编排图像的功力
这一页尤其展示了斯皮格曼编排图像的功力


当然,即便没有察觉这些细节,也不妨碍流畅的阅读体验,斯皮格曼只是喜欢埋藏深读漫画的乐趣。漫画结合了文字和图像的力量,允许享受阅读享受观赏,相比于电影又脱离了时间的桎梏,拥有经得起凝视和回看的物理结构。


从阿特·斯皮格曼为代表的另类漫画家开始,避免陷入主流既定套路,将台词、气泡、格子等视为漫画的基本元素,有意识地重新设计其构成,也成为了当代北美先锋漫画创作最显著的特点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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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版画小说、报纸漫画和地下漫画等多条创作脉络影响下诞生的《鼠族》,收获了普利策奖主流认可,拓宽漫画在大众层面的影响力,同《守望者》《黑暗骑士归来》一道催生了名为“图像小说”(graphic novel)的市场,《美生中国人》《我在伊朗长大》《欢乐之家》等自传式漫画蔚然成风。


而阿特·斯皮格曼创办的《RAW》也为一代先锋创作者打开了另类漫画的视野,克里斯·韦尔(Chris Ware)、理查德·麦奎尔(Richard Mcguire)等艺术家都在这里发表了成名作,成为了连接北美漫画过去与未来的支点。


意大利文学大师翁贝托·艾柯曾经盛赞《鼠族》:“当两只小老鼠谈情说爱时,你感动了;当他们受苦时,你哭了。慢慢读完这本由灾难、幽默和生活琐事构成的小故事,你就被这个犹太人家庭的遭遇俘虏了,被卷入温柔而迷人的旋律。”


《鼠族》的故事并不宏大,既是“我父亲的泣血史”,也是“我自己的受难史”,但个体故事同样能震撼人心,勾连复杂的思绪。《鼠族》可以被归为回忆录、历史、虚构作品等多种体裁,连普利策奖都不知该如何给它分类。围绕它,催生了大量来自历史、文学、电影领域的重要学术研究。


《鼠族》甚至生发出大量争议:在德国,封面上的“卐”字标志为出版方带来麻烦,几经周折才说服德国文化部;在波兰,有人认为波兰人被写成纳粹共犯,构成了种族诽谤;在以色列,有人认为它是犹太民族的自我贬低;而在时下的美国,《鼠族》又成为“取消文化”下新一批禁书运动的受害者。他们似乎真的相信全部消除掉那些“刻板”,就有助于改变某些“印象”。


但不管怎样,从《鼠族》开始,漫画早就褪去了孩童的稚嫩,从“comics”演化为阿特·斯皮格曼所倡导的“Co-Mix”,拥抱多元风格、议题、体裁的未来。


参考资料:

Family Pictures: Maus, Mourning, and Post-MemoryMetaMaus: A Look Inside a Modern Classic, MausPublic Conversation: What the %$#! Happened to Comic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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