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里屯似乎回到了2019年的热闹时候。

在沉寂近半年之后,12月24日晚,人们再次聚集在三里屯。举着长枪短炮的“老法师”们、酒吧老板、出租车司机、排队在网红店门口的顾客们,他们又重新出现了。

站在2022年的尾巴上,我们用镜头记录下平安夜三里屯的种种瞬间。在这个北京的总占地面积超过5.3万平方米的时尚地标,只有真正跻身人潮之中的时候,看着重新流动起来的人群,看着商品和需求的交换,看着有些陌生感的时尚元素,你才会感叹,三年里,我们究竟失去和得到了什么。三里屯似乎和从前一样,又似乎不一样了。

一个人身处寒冷,总会怀念温暖。就像三里屯街口的“老法师”所说的那样:“等天气暖和了,一定能拍到更好看的照片。”




摄影|尹夕远

文 | 常芳菲

编辑 | 易方兴

运营 | 栗子




三里屯是否复苏,“老法师”们最有发言权。

12月24日,平安夜。晚6点,在三里屯Village的入口,58岁的王远宁拎着尼康单反拍了好几个小时。

他是三里屯众多“老法师”中的一个。“老法师”,是俗语里精通某一行专家的意思。现在,人们用这个词,来形容扛着相机玩街拍的摄影爱好者。

“老法师”的镜头里,总是少不了衣着时尚的女性,尤其,又是在三里屯这个北京时尚浓度最高的地方。他很高兴,“今天的人流量,是昨天的三倍,比夏天的时候人还多”。他舍不得走,从下午一直拍到黄昏,拍到太阳都落了山。他兴奋地谈起下午的阳光,光芒照在三里屯的玻璃墙上,又经过反射,均匀地打到源源不断走进三里屯的人身上。

这一刻太久违了。从头一次在三里屯拍照算起,到现在,他已经拍了十几年,早已习惯了三里屯的人来人往。但最近这几年,三里屯经常静得陌生,很多时候都处于无人可拍的境地。他说,今年他没能拍到哪怕一张真正满意的“作品”,“路上人人都戴着口罩,神色疲惫,精神面貌不比从前了”。



▲ 晚上八点半在B&C里选购面包的人们,招牌惠灵顿牛排牛角包早已经售罄。



▲ 配合节日气氛,游人戴上了麋鹿帽、红围巾。



▲ 三里屯路口重新站满了等待进入太古里的人。



▲ 红色的灯光打在行人身上。



▲ 年轻人依然是夜生活的主角。



▲ 人们聚在一起过马路。



▲ 气温下降到零下七度,拎着购物袋的人们仍然没有离开。



▲ Soho广场电子屏幕中,彩色气球瞬间起飞。

这三年,王远宁自己也老了很多。在“老法师”这一层身份外,他其实是社区一线工作者,每天都在和居民、医院打交道。一周前,北京正处在感染峰值期,他成了社区里24小时待命的跑腿。一对80多岁的老夫妻同时感染了新冠,两个人没有智能手机,家里也没有药物储备,儿女都在国外,只能打给王远宁求助。他凌晨跑遍了方圆3公里内所有药房,才凑齐了布洛芬、止咳药、抗原。88岁高烧的老人坐在楼下,没有劲走回家,王远宁背起他就爬上了六楼。“走下来的时候,才觉得胳膊和腿疼得都不像是自己的。”

东奔西跑没几天,王远宁和同事们都阳了,整个单位300人,一下子烧起来220个。他只低烧了2天,症状就基本消失。但他的朋友就没有那么幸运——一个和他一样爱在三里屯拍照的“老太太”被病毒带走了。王远宁意识到自己的时间也很有限,他一米八的个子,现在瘦得只有不到140斤。

他盘算着,还有两年就退休了,要抓紧时间去过自己喜欢的日子,比如去街拍。最近,他的镜头里,以“打扮朴素大方的美女为主”,他总结,“拍美女使人年轻”。

今天的三里屯,让他生出希望来。他摘了口罩,点上一根烟,说:“等天气暖和了,一定能拍到更好看的照片。”



▲ 戴着卡通口罩的年轻人在夹机占里寻找玩偶。



▲ 父亲和女儿是夹机占里的常见组合,小孩子总能靠自己抓到想要的玩偶。



▲ 气温也挡不住大家对冰淇淋的渴望。这是平淡生活里难得的甜蜜。



▲ 巧克力和覆盆子口味的冰淇淋很受欢迎,有点甜,但胜在拍照好看。



▲ 父亲拖着小推车遛娃,孩子们全副武装,好奇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 过去半年,太古里商户都经历了反复停业。而此刻Ralph Lauren咖啡厅里,红丝绒曲奇和姜饼人咖啡重新被端上餐桌。



▲ 3.3大厦二楼扶梯前的圣诞树、透明礼物盒、灵动的兔子成了热门的打卡点。



▲ 趁着人不多,赶紧摘掉墨镜、拍张照片。



▲ 网红面包店的手提袋,也特意换了风格。

在平安夜来三里屯的人潮中,宋琦和晓棠正在一家网红面包店前排队,她们是特别的两个人。

她俩是韩国留学生,因为“看了一部很像《请回答1988》的电视剧《独家记忆》”,对汉语产生了兴趣。去年到北京,就读中韩翻译专业。

结果,刚一来就赶上了疫情,本地的同学们都回家了,只剩她们守在宿舍,连校门都不能出。这一次趁着请病假,她们走出宿舍,来三里屯过平安夜。看到网红面包店的排队人群,她俩也决定排一排。

自从今年8月份,“黄牛”从三里屯消失之后,这家叫做B&C的网红面包店,很久没有迎接过这样需要排队的客流。10米长、3米宽的过道,被顾客填得满满当当。门口还有三四十人在寒风里排队,店员解释,至少还要等30分钟才能进店,而且招牌“惠灵顿牛排牛角包”也卖光了。但队伍里,没有人离开。

排队的间隙,韩国的朋友给她俩发来首尔广场的圣诞树照片。这一刻时空交集,快乐似乎也跨越黄海传递过来。她们拍下面包店门口发着暖光的圣诞花环,“觉得自己在童话里”。不过,这种快乐也是短暂的,像是灰姑娘的水晶鞋和南瓜马车,晚上9点前,她们必须赶回宿舍。



▲ 苹果店里灯火通明,重新站满顾客。而在5天前,这里除了保安外空无一人。



▲ 平安夜也是家庭日。爸爸抱着女儿,对远处拍照的妈妈比着胜利的手势。



▲ 戴着圣诞鹿角发箍的母亲和女儿,牵手走在三里屯的灯火里。在一个月前的封控期,这样的场景很难见到。



▲ 寒冷也没能阻挡大家出游的脚步。



▲ 戴着同款发箍的情侣拍下了此刻灯火通明三里屯。



▲ 人群里,女孩摘下了口罩,短暂透气。



▲ 时间接近9点,那里花园的餐厅门口依然有人在等位。



▲ 小小的日式烧鸟屋里重新坐满了食客。

晚上十点,冷风中,三里屯逐渐安静下来。餐厅里排队等位的人少了一些,只剩下零星几桌顾客,店员和老板终于有时间坐下来休息——他们好久没这么忙碌过了。

3.3大厦是三里屯的热门商场,李冰在里面开了一家日式烧肉店,有十几张桌子。这一天,她说了太多话,嗓子都哑了,但还是掩饰不住地高兴。因为2022年一整年,她的店铺几乎都在生死存亡边缘徘徊,而这个平安夜,来吃饭的有六七十位顾客,2022年,她的店第一次迎来了翻台。

眼前这个女孩,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开餐厅的老板。小小个头藏进白色的毛衣里,梳着短头发,对谁都和和气气,好像没什么烦心事。

但事情远不是这样。11月底,丈夫感染了新冠,她密接确诊后直接住进了国展方舱。连着3天,她发烧超过40度,拍了个床边CT后,好在肺部没有感染,她决定生扛过去,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别的办法,“医护都太忙了”。她转阴之后,北京就进入了病毒感染峰值期,来吃饭的人,比夏天更少。

刚刚过去的一个月,店里全靠每天外卖的几千元流水撑着,刨除平台接近30%的抽成、配送费,剩下的钱几乎只够买菜。而每个月的房租、水电加在一起就超过9万,“已经欠了房东半年的钱”。全靠房东人好,愿意宽限,答应他们可以有了再给。

每个在三里屯做餐饮的人,都能说出一些同行、朋友离开的故事。“一个朋友,今年刚刚盘下门脸、装修完餐厅,前后投了几百万,餐厅一天都没来得及营业就倒闭了。”李冰一边说着,一边叠好明天要用的餐巾纸,准备打烊。门口的营业时间写着23点,但最近一年她们总是提前,“真没人来”。李冰也想过止损,又舍不得这家餐厅。好在这个平安夜让她有了盼头,“没事”,她像是说给自己听,“我们再撑一撑,就快好起来了”。



▲ 深夜,那里花园的静谧角落。



▲ 意大利餐厅提前一个月就换上了圣诞装饰,等待顾客。



▲ 等位时间超过两小时,但能和家人朋友相聚的时刻都值得珍惜。



▲ 调酒师重新在吧台忙碌起来。



▲ 服务员紧张地翻台,准备迎接下一拨顾客。

同样在勉力支撑的,还有酒吧街的老板们。这里曾经是北京最年轻、前卫的地方,在很多人的认知里,酒吧最能代表三里屯——一处充斥着自由、激情与迷醉的空间。但过去三年让人们明白,再性感的想象,都会有跌入现实的那一刻。

临近午夜,原本应该是酒吧“上人”的时候。但推开酒吧的大门,卡座边上堆着很多新拆的啤酒箱。空气里闻不到一丁点酒味,只有灰尘的气味和老板张亮点燃的烟味。100多平米的店里,只有张亮枯坐,看到我进门,他立刻站起来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从天堂(酒吧)关门开始,我们也停业了6个月。今天刚试营业。”

他回忆起人声鼎沸的过去。有人喝到趴在桌子上一边吐一边和身边人说英语;有人喝得太狠了,还是张亮帮着打了120。就在这时候,一个人拿着一大把烧烤打破了他的回忆。他是今天这个酒吧的第一个客人。“有啤酒吗?”张亮立刻招呼他坐下,“有有有。你慢慢吃。”



▲ 三年来,路上飞驰的外卖小哥维持了这座城市的正常运转。



▲ 夜深了,人们渐渐散去。



▲ 三里屯的灯光混合着迷醉的气息,仿佛夜晚和狂欢永远没有尽头。



▲ 昔日热闹的酒吧里,只零星散落着几个喝啤酒、吃烧烤的人。

而曾经的欢呼声,反而在路边的夹娃娃店里听到了。在“夹机占”,娃娃们终于等来了顾客。在久违的气氛里,人们自己夹到娃娃,和看到其他人夹到娃娃同样快乐。

一个刚刚新冠痊愈的小姑娘,站在机器前20分钟,花了100元都没抓到心心念念的唐老鸭。眼看着小姑娘要哭,店员立刻打开柜门,把唐老鸭抓出来塞进了小女孩的怀里。

夜渐渐深了,所有人即将在三里屯迎来新的一天。的哥赵德智也不例外。他拿着手机在同行的群里炫耀:“三里屯来了一个大活儿,挺不错。”而群里还是有不少焦虑的声音,有的司机迟迟等不到派单,就去买了加速卡。一张加速卡7.9元,只能维持3小时系统优先派单。

作为一名出租车司机,赵德智最能知道这座城市正在发生什么。前两天,他连着拉了两拨客人去医院,导航软件上,一公里的路都堵成血红色。但另一面,他也能看到希望,最近只要等在朝阳区,一般都能有去机场、火车站的“大单”。他一直没有买加速卡,因为他觉得街上的人总会多起来。

他决定拉完这一单就回家,今天过节,他不熬夜了。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