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底线思维 (ID:dixiansiwei),作者:黄丽芬(华中科技大学国家治理研究院博士生),头图来自:《山海情》官方剧照
近日,一条名为“在农村挣一万元要多久”的短视频引起网友的广泛转发与讨论。视频中的老人纷纷表示,“四五个月挣不下一万块钱”“我一辈子也挣不下一万块钱”“运气不好了,三年都挣不下一万块钱”“种地的农民,年份好了,一年挣个万把块钱就挺好了”等等。
网友的反应也分为好几种:有的感慨没有退休金的农村老人的贫困问题;有的强调视频展示的都是大西北老人的情况,而南方老人经济条件很好;有的指出平时没钱,但在儿子结婚时往往能拿出一大笔钱;还有的表示要提前存钱做好养老准备。
综合起来,网友关心的问题主要有三个:在村老人的收入及区域差异问题、在村老人的消费与生活情况,以及农村老人的养老问题。
一、普通农业型村庄老人的收入结构
因为市场机会、资源禀赋、收入结构等因素的差别,在村老人的收入情况存在较大区域差异,可以粗略将之分为两种:普通农业型村庄的老人和经济发达地区农村的老人,后者包括东部沿海工业型村庄的老人和中西部城郊农村的老人。整体而言,普通农业型村庄的老人收入较低,主要依靠土地实现自养,而经济发达地区的老人增收渠道较多,在自养之外,还有较大余力向子代输送资源,是家庭中较活跃的生产者。
首先看普通农业型村庄老人的收入情况。
普通农业型村庄老人的收入包括四个板块:农业种植、新农保、零工和子女孝敬。
在农业种植方面,只有少数身体条件较好且家庭压力较大的老人通过自发流转,种植十几亩到几十亩不等的土地,大多数老人只种自家承包地。
调研发现,无论是北方种植小麦和玉米,还是南方种植水稻,刨去农药化肥种子、机耕机收等支出后,在不计算老人劳动成本且年成较好的前提下,平均下来年纯收益是400~600元/亩。在“人均一亩三分,户均不过五亩”的背景下,即使将所有收成全部变现,也只有三四千元;如果再去掉老人自己、家禽和家畜的口粮,老人每年卖粮食的收入也就只剩2000多元。而年成不好的时候,农业收获可能只够自己吃,能变卖的余粮并不多。
问题是,在村庄严重空心化的背景下,不少农村田地因机耕道缺少或损坏、用水用电不方便等原因导致种地不方便,只能季节性撂荒或完全撂荒,这进一步削弱了在村老人的收入空间。另外,近年各种原因导致的农资价格上涨,尤其是俄乌冲突导致的肥料价格大幅上涨,进一步降低了老人的种地收入。
即使同样是农业型地区,因为区域性资源禀赋的差异,老人收入也具有明显差异。
一方面是机耕方便程度带来的可耕种面积的差异。平原地区的老人,因为机耕机收特别方便,种地对体力要求不高,因而种地热情比较高;丘陵和山区的老人,只能部分使用小型机械,种地对体力要求较高,只能放弃那些离家较远或交通不方便的土地。因而平原地区老人的种地收入普遍高于丘陵和山区老人。
另一方面,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山区老人可以通过果树、茶树等经济林获得部分收入;水网密布的地区,如江汉平原,老人可以通过摸鱼捞虾赚点小钱。但总体而言,普通农业型村庄老人的农业种植收入加上“山水收入”,只有5000元左右。
在新农保收入方面,普通农业型村庄老人的新农保收入为100~150元/月,全年收入不到2000元。虽然近几年各地政府在逐步提高农村老人的新农保水平,但总体上涨幅度不大。在取用新农保时,只有极少数老人是按月支取的,更多是一年支取一两次。
在零工收入方面,普通农业型村庄打零工机会不多,且很不稳定。
调研发现,到了50岁左右,农村劳动力尤其是女性劳动力,在大市场的务工机会呈现明显下滑趋势。这些中老年劳动力就慢慢从大城市退回县城,再退回乡村,依托乡村零工市场获取少量现金收入。
乡村的零工种类包括自建房用工、农业用工、村庄建设用工、红白事用工等,虽然种类较多,但每种用工量并不大,整体呈现“僧多粥少”的局面。零工一般按天计费,平均每天60~150元不等。因为零工机会实在太少,有的农村甚至出现老人为打零工而送礼的现象。
整体而言,普通农业型村庄老人的零工年收入也只有2000元左右,甚至还有不少老人完全没有零工收入。
在子女孝敬方面,大多数老人在生日和过年时能够收到子女的心意,除现金外,还有衣服鞋袜、米面粮油、保健品营养品等。但总的来说,子女孝敬钱并不多,大多数老人能收到一两千元,只有少数老人能收到5000元及以上。不少老人们都表示,“子女压力也大,表表心意就可以了,给多了也不会要。”
综上,就像短视频中显示的,除了流转大户、有手艺的匠人等,普通农业型村庄的在村老人挣一万元确实很不容易,平均年收入不足2万元的在村老人较为普遍。
二、经济发达地区农村老人的收入结构
与普通农业型村庄的老人相比,经济发达地区农村的老人不仅收入结构更加多元,而且收入能力明显更强。
一般而言,经济发达地区农村老人的收入包括农业收入、务工收入、租金收入、社保收入、集体分红等板块。
在农业收入方面,部分城郊老人利用自家承包地、各种开荒地种植蔬菜,或零卖、或送去批发市场,少的平均每年挣一两万,多的平均每年能挣十多万。与普通农业型地区相比,经济发达地区的务农老人平均年龄更大,且较多种植蔬菜。除了满足自家对新鲜无公害蔬菜的需求外,相当一批流向市场。
在务工收入方面,经济发达地区农村的老人依托较近的市场距离,能够找到多种形式的务工机会,且务工收入较高:
一是务工时间较长,城郊老人不少到了65岁还继续务工,同时每年务工天数也比较多;
二是务工的社会支持多,获取务工信息较容易,因为本地就近务工,其社会关系具有可积累性,多种形式的朋友熟人都是相互介绍工作的资源;
三是用工单位多,市政工程、各种类型工厂、家政服务等多种形式的正式和半正式务工机会十分充足;
四是务工成本较低,老人们有的早出晚归,有的甚至中午饭都回家吃,节省了长途交通费、房租费等额外开支;
五是务工收入较高,少的每月挣两三千,多的能挣大几千。
正因为务工收入较高,不少城郊地区低龄老人不种地,专门务工;也正因为务工机会充足,有的老年人能同时打三份工。
在工业型村庄,有不少外来务工人员,当地老人基本都或多或少有租金收入,但受到房产面积、地方消费水平、外来人口数量等变量的影响,经济发达地区老人的租金收入差异较大。
在大多数普通城郊农村,农民家庭践行着“半工半租”的家计模式,且务工收入占比较大。在广东等经济尤为发达且宗族文化浓厚的地方,不仅租金收入是家庭主要收入,且租金多掌握在老人手中,所以老人是当家人,具有较高权威。老人不仅负责家庭日常开支,还支持子代家庭发展、孙辈教育,家庭氛围浓厚且生活相对无压力。
江苏等地农村以“土地换社保”的方式对失地农民进行安置,到了年龄的老人每月都能领取到1000多元甚至更多的社保金。除了社保金外,经济发达地区村集体一般有集体物业和集体产业,所有老人都享有集体成员权,因而能获得集体分红。分红收入与集体收入高度挂钩,有的村集体每人每年分红几十、几百元,有的高达数万元。
总体而言,经济发达地区农村老人收入明显高于普通农业型村庄老人。同时,因为收入结构多元且每种收入内部分化较大,所以经济发达地区老人收入存在明显分化,有的只能实现自养,有的略有结余,有的是家庭经济的“顶梁柱”。结果不仅挣一万元的时间缩短,且时间差异明显。
三、低收入老人是贫困老人吗?
不少网友看到老人挣一万元很难后发出感慨,“老年贫困问题真的很严重”。然而,低收入并不一定意味着贫困,多数普通农业型村庄老人过着“低成本、高福利”的自养生活。在收入较低的情况下,普通农业型村庄老人都实践出了一套“低收入、低消费”的生活模式。
首先,在农业生产方面,践行自给自足的小农生产模式。
老人们都在有限的土地上种植尽可能多品种的作物,满足自己各方面的需求。比如:
鄂东南某村郑婆婆连续几年种植的作物包括:水稻、玉米、黄豆、绿豆、花生、芝麻、油菜、红薯等二三十种应季蔬菜。其中水稻进一步加工为米粉、米粑;黄豆加工为豆腐、腐乳和豆芽;花生、芝麻和油菜加工成酱料和油料;各种蔬菜做成腌菜和干菜。
她还常年圈养20多只鸡、2头猪、五六只鸭和2只鹅,吃不完的鸡蛋隔段时间送给在县城读书的几个孙辈,过年杀猪卖一部分,分一部分给几个儿子家,还有一部分腌制起来慢慢吃。因为几个儿子陆陆续续买了房子,她每年还种了一块地的棉花。她表示,每年攒一点,连续几年就能攒下几床新被子。
老人基本不会买饲料喂养家禽和家畜,而是充分利用剩余粮食和各种剩饭菜,家禽家畜养殖规模和作物种植规模之间形成了有机统一体。以郑婆婆为代表的普通农业型村庄老人,除了偶尔花钱买点新鲜猪肉,日常吃用方面很少花钱。
其次,在生活消费方面,节省一切开支,将钱花在刀刃上。
为了省钱,老人们采取了各种办法:
一是尽量节省电费,换瓦数较低的灯泡,每天很早入睡,尽量用柴做饭取暖,不用洗衣机等,村里不少老人一个月只花十几块钱的电费。
二是基本不会自己买衣服鞋子,主要靠子女买,就算自己买也是很便宜的。
三是尽量节省医药开支。老人们很少主动去大医院看病,身体出现小问题,就去村医处买点药,甚至很少去乡镇卫生院看病。
老人们的钱主要花在人情开支、儿孙们重要人生节点支出两个方面:
在子辈离村生活后,村庄人情往来主要由老人维系,每年大大小小的人情开支少的要一两千,多的甚至要上万,平均下来老人收入的20%~30%左右要用于人情开支;
在子辈结婚、买房买车,孙辈满月、生日和上学等重要人生节点,老人就要大把花掉积攒多年的钱。
近些年在农村结婚彩礼越来越高、进城买房成为必需品的情况下,老人进一步压缩平时支出,最大限度地将钱攒下来用于家庭再生产。笔者在河南驻马店农村调研时发现,因为婚备竞赛愈演愈烈,老人们普遍压缩日常支出,村里打牌休闲的老人,赌注是一毛钱两颗的糖果,甚至连人情项目都变少了。
最后,在养老安排方面,存在较强的儿子养老预期,养老压力不大。
是否存养老钱,是测量农村养老观念的一个重要指标,而多数普通农业型村庄老人尚未形成存养老钱的习惯。
一是低收入使得他们很难存下养老钱;二是在子辈家庭发展压力较大的情况下,老人们即使存了一点钱,在子辈遇到困难的时候往往都会贡献出去,正如安徽繁昌老人徐某说的,“淘空了油罐子盐罐子,全部倒给孩子们了”;三是虽然“养儿防老”观念有些松动,但在大多数普通农业型村庄老人看来,家庭养老还是最可靠、最稳定、最合适的养老方式,不少老人对儿子养老充满信心,也就不需要存养老钱了。
四、充分发挥农村土地与农村社会的养老功能
自2000年迈入老龄化社会后,我国人口老龄化程度持续加深,“未富先老”的问题越来越突出。2021年中国60岁及以上人口占全国人口18.9%,但是却没有如西方国家那样出现严重的老龄化问题。这是因为大量农村老人依托“耕者有其田”的土地制度、村社集体制度、守望相助的传统乡村文化,以低成本解决了养老问题。
首先是土地制度。
学术和政策研究中有不少主张大规模土地流转的声音,认为老人农业效率低下,是农民收入低、影响农业现代化的重要因素。但是农业问题,并不单纯是效率问题,还是社会问题,是农民问题和养老问题。
对于在村老人来说,土地有着多重含义:在经济上,是自养的基础;在政治上,是劳动权的物质基础、参与集体事务的起点、集体成员权的体现;在社会上,是村庄交往、实现社会价值的重要渠道;在家庭上,是活化家庭关系、实现劳动价值的前提条件;在身体上,是运动健康的方式,也是绿色生活的基础;在与自己的关系上,是感受大自然、缓解压力的重要方法。
可以说,“耕者有其田”的土地制度是实现“低成本高福利”养老效果的最重要制度。未来我国还有数亿人生活在农村,第一代农民工中的大多数还要返乡养老,保持基本土地制度不变是发挥农村作为中国发展压舱石作用的核心法宝。
其次是村社集体制度。
村两委制度自创建以来,不同历史背景下,为农民提供了不同的服务,是实现农村稳定发展的最重要制度之一。在当前中西部绝大多数农村变成留守型村庄的背景下,村庄生活主体已经变为老人,村级组织应该在解决农村养老问题上充分发挥作用。
一方面要充分挖掘低龄老人的积极作用,为务农老人做好各种产前、产中和产后服务,同时将老人组织起来,获得更高质量的精神文化生活,解决好老人的闲暇问题。另一方面要更加关注高龄老人、空巢老人和失能老人的养老需求,积极探索村社互助养老模式,为解决老人照料问题探索可行渠道。
最后是守望相助的传统乡村文化。
乡村熟人社会为农村养老提供了很好的基础。对于很多第一代农民工和“老漂族”来说,老家、老伴和老友是高质量养老的基本条件。一般情况下,因各种身体原因退出农业生产后,在村老人还能继续维持相当一段时间的自养生活,原因就在于买米买菜、房屋修缮、各种缴费、寻医问药、休闲娱乐等需求都由村庄中的亲朋熟人提供。维系并进一步强化守望相助的传统文化氛围有利于进一步发挥农村养老功能。
总之,虽然不少在村老人收入很低,但并不意味着老年贫困很普遍。依托现有农村土地制度、村社集体制度和守望相助的传统文化,多数老人能够较好解决养老问题。
但也不得不说,农村养老问题还是很突出,中西部普通农业型村庄老人多处于底线养老状态,如何有效提高养老水平、解决老人照料问题还需要好好探索。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底线思维 (ID:dixiansiwei),作者:黄丽芬(华中科技大学国家治理研究院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