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深圳微时光 (ID:szdays),作者:黄小邪,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金珊的痛经问题,从青春期困扰至今,腹部疼痛几乎伴随她的每一次月经,严重的时候,她痛得在床上直打滚。
工作后,生理期给金珊带来的困扰又加一重,相比在学校,经期请假成了一件棘手事,“每次都希望是周末来,不要工作日来”。
今年上半年,金珊在深圳一家公司实习。办公室环境很卷,每天下班后,员工们要先参加公司组织的培训。培训结束已是晚上8点,绝大多数同事还要回到工位继续加班。
五月份,金珊的例假又撞上了工作日,这天她咬着牙熬到了下班,顶着一张毫无血色的脸跟组长申请,不再参加当晚的培训。谁知组长一脸为难,让她与主管沟通。
金珊找到主管讲明情况,对方冷着脸不说话。沉默持续了很久,金珊等得煎熬,没办法,她硬着头皮又问一遍,“能不参加吗”。主管惜字如金地答了个“嗯”,语气神色都写满了不情愿。
“说实话,这样的公司和主管,我觉得挺残忍的”。
6个月后,“深圳痛经假经确诊可休1到2天”登上微博热搜——针对政协委员程宗玉《关于保障女职工享有生理假期的提案》,深圳市人社局答复表示,《女职工保健工作规定》对生理假有明确规定。第七条第四款规定,患有重度痛经及月经过多的女职工,经医疗或妇幼保健机构确诊后,月经期间可适当给予1至2天的休假。
事实上,《女职工保健工作规定》1993年由原卫生部、全国总工会等5部门联合颁布。也就是说,这一法规已有近30年历史。
金珊,与同样饱受痛经困扰的吴洋、韩文瑜、徐卓一样,均是因11月份的这个热搜,才了解到这一法规。公司能不能痛快地执行痛经假,痛经假该如何休,需不需要医院病例,她们依然有疑惑。
被忽略的疼痛
韩文瑜工作6年了,前后待过4家公司,从未享受过“所谓的痛经假”,“要么按病假扣工资,要么打个折扣,反正都要扣钱”。
这几年,韩文瑜遇到的上司都还不错,在请假上不会为难她。但也有不少时候,逢上痛经最严重那一天,她手里的工作交不出去,甲方又催得急,韩文瑜只能强撑着把手头的事情做完,“忍一天下来,感觉自己已经废了,腿拖不动,整个人都虚脱了,魂儿都飘走了。”
例假期间,带着这份痛苦与同事一起工作时,韩文瑜能察觉出,一些男性嘴上不说什么,但表现出的态度令她很不舒服。
在上一家公司时,她曾在痛经时,与男性上司一起出外勤,“你要找热水,或者上厕所时间长了,你能从表情看得出来,他心里很着急,觉得你小题大做,拖慢了进度,也会有意提醒我们‘动作快点,赶紧搞完’”。
相比之下,女性同事一般比男性更能体谅自己的痛苦。韩文瑜曾跟两个女性同事一起出外勤,当天两个女孩非常照顾她,“很体贴,每到一个地方先帮我找热水,有些环节要走很远的路,她们会叮嘱我在原地等待”。
相比之下,徐卓要幸运一些。她工作这几年,痛经期都能申请到痛经假,或居家办公的机会。她一直将这种待遇,视为公司层面的福利。
痛经时被甲方紧催的情况徐卓也遇到过,“我跟甲方说,我很难受,得先休息一下,现在再着急我也憋不出来,晚一点再给到你。对方也能接受”。
尽管徐卓就职过的几家公司,在女职员痛经的问题上,规定都相对人性化。但还是有一些女性同事在例假期间,被“要紧”的工作折腾得痛苦不堪。
徐卓前公司的一位女性同事,也有痛经的问题。一次例假期间,因手头的工作紧急,女同事坚持来到了办公室,工作中途她腹部疼痛难忍,发出一阵惨叫,最后被120救护车送进医院。在工作时因痛经晕倒的同事,徐卓也遇到过。
这种“硬扛”,在徐卓看来并无必要。“公司不止一个员工,有些手头工作,你可以委托同事帮忙,下次对方有这个情况,你也可以帮她。”
徐卓也发现,工作协作中遇到类似情况,女性同事的理解程度要高于男性。男同事一般还会强调一句“那你看这事要怎么处理”,“他们可以接受,但你要给到他一个解决方案”。
痛经假的具体执行上,《女职工保健工作规定》缺乏更明确的细节规定。“请痛经假,需不需每个月都要去医院开病例?每次例假我就痛一天,那天还要忍着痛去医院排队开病例吗?”这是徐卓、韩文瑜最关注的问题。
南方科技大学医院妇科主任医师张静,从医学的角度给出了判断——
“痛经的原因比较复杂,如果是器质性疾病,比如子宫内膜异位,或子宫腺肌症导致的痛经,可以通过辅助检查如妇科超声可以诊断。
如果非器质性疾病导致的痛经,它受很多因素影响,如精神、神经因素,跟患者的主观感受、个体的痛阈也有关系,这就很难通过辅助检查协助诊断。医生只能根据症状和患者的描述做临床诊断,如果在非月经期,诊断就更难完成。如果按照病假开具标准,假如患者是非器质性疾病导致的痛经,每次发病时都需要来医院开诊断证明”。
“男性有什么资格评判?”
从青春期第一次来月经开始,例假带给徐卓的疼痛、不适与困扰从未停止过。
每次来月经的第二天,徐卓腹部、腰部的疼痛异常剧烈,经常痛得她床都下不来,有时还会引起头痛。止痛药、中药徐卓都吃过,效果均不明显。例假来临的前几天,她还特别容易感冒或者发烧。
除了疼痛,徐卓每次月经的出血量,相比别人也多了许多,“一定要来满7天,其中三四天出血都非常多,两个小时就能浸透一张卫生巾,广东天气闷热,这样很痛苦的”。除了这些,每月卫生巾的消耗量,对徐卓来说也是笔不小的支出。
“娇气”,是韩文瑜和徐卓痛经时,经常能听到或者感受到的评价。做出这种评价的以男性居多,“每次听男生这么讲,我心里都很生气。你没办法理解我到底有多痛,你有什么资格评判我。”
与分娩一样,痛经给女性带来的疼痛感,男性没有亲身体验的机会。韩文瑜、徐卓,在生活中碰到的绝大多数男性,也很难在这一点上共情女性。
韩文瑜跟男友相恋10年,刚开始的几年,遇上韩文瑜痛经,男友表现得还比较紧张。久而久之他似乎习惯了,看到韩文瑜因痛经请假或者调休,他会调侃上几句“哎,又在找理由,不想上班是吧”。
“我觉得他是没办法体会我的痛苦的,每次看到我难受,也只会给我倒杯热水。我感觉真正能理解的男性,只有极少数。”
徐卓有位男性朋友Q,专门去体验过分娩疼痛,“开到两三级他就受不了了,十级才是分娩时最痛的程度”。与Q同行的女孩,也有痛经的问题,在分娩疼痛体验中,忍痛能力就远远高于她的同伴。
Q与母亲的关系原本有些紧张。经历过这次体验后,他尝试着去理解母亲,母子关系也因此缓和了许多。
在徐卓印象中,Q愿意主动体验分娩痛苦,要归功于他的性别意识,“平时我们聊起女性职场歧视等性别话题,他都能站在女性角度上去考虑问题”,在实际生活中,这样的男性还是少数。韩文瑜的看法与徐卓差不多,“像我男朋友,是绝对不会去体验什么分娩疼痛的”。
徐卓和韩文瑜也发现,相比普通男性,男同性恋更能体谅女性经期的痛苦。徐卓有个朋友就是如此,“你跟他说痛经,没办法出门玩,他会问你家里有没有暖宝宝,止痛药,会催你上床休息,帮你点外卖什么的。如果是直男,一般只会回一句‘好好休息’”。
也并非所有女性,都能理解痛经群体所要承受的苦痛。韩文瑜读大学时,同宿舍四名女生,女同学A的痛经问题比韩文瑜更严重,女同学B来例假时,没有任何生理上的疼痛感。
韩文瑜发现,每次她和A因痛经请假或缺席体育课,B会习惯性地念叨一句“你们又请假”。有次A来例假,半夜上洗手间时,腹部痛得瘫在地上起不来,整个宿舍的女孩都醒了,韩文瑜留意到,B当时传递出的态度,“就觉得有点小题大做”。
月经禁忌
“性教育是禁忌话题”,“月经总是伴随着羞耻与难堪”……时代发展到今天,我们的社会环境,依然难以摆脱这些影响。最直观的体现,便是常识的缺乏。
痛经属于妇科常见疾病。在妇科医生张静的印象中,只有小部分女性,会专门因痛经问题来医院就诊。
“我国妇女原发性痛经发病率约为33.06%,严重影响工作者占13.55%。来到我们诊室的,更多是因子宫内膜异位症,子宫腺肌病来看病,这些病本来就会引发痛经”,张静说。
如果非器质性疾病导致的痛经,即原发性痛经,“治疗方式上,主要是止痛对症治疗,比如口服避孕药物,或者上含有激素的避孕环”,张静介绍。
“我一直觉得女性痛经,是个很正常的事,不会把它当成病”,韩文瑜说。徐卓也没见过身边哪个女生朋友,因为痛经的问题去医院检查,“大家觉得这只是一个生理现象。”
即便通过科普,徐卓对痛经问题已有了相对充分的了解,她还是不愿意去医院寻求帮助。一来她“讳疾忌医”,“科普里面讲到,有些女生的痛经是因疾病导致,我很怕检查出什么”。二来,她担心医生开出的药物,可能对身体造成副作用。
前段时间,从一篇文章中徐卓得知,女性在体内放入孕激素避孕环,通过释放孕激素,让身体误以为怀孕了,达到不来月经的效果。这是目前痛经治疗中,副作用较少、完全可逆的治疗方式。
这个消息让徐卓豁然开朗,她没有生育的打算,在体内放入激素环,算得上规避痛经的好方法。在此之前,她偷偷服用过一段时间的避孕药,这也能缓解经期的小腹疼痛,但在相信中医的母亲看来,“吃这些药缓解痛经,是不可理喻的事情”。担心被母亲发现,她很快就放弃了这个方法。
徐卓与韩文瑜在同一间办公室,在痛经这个问题上,两人在某些方面的态度截然不同。
来例假时,徐卓的卫生巾就大喇喇地放在办公桌上。在部门会议上,她也会坦然与男女同事们聊起自己的痛经问题。
“只要是个女的,她就会来姨妈。男孩子没有结婚,没有谈恋爱,也在家里见过妈妈的卫生巾吧,卫生巾既然跟牙刷、牙膏一样,都被归类为生活日常用品,那凭什么它就要遮遮掩掩,上不了台面呢。”
这种意识上的突破,也要经历一个变化的过程。
徐卓记得第一次来月经时,母亲也羞于给出更多的指导和帮助,“只是告诉我卫生巾放在哪里,要粘在裤子上”,至于具体该如何使用,徐卓是自己摸索出来的,“卫生巾侧翼,撕开后要翻过来,黏在底裤的背面,这个是我是自己搞明白的”。因为羞涩,她也没有跟父亲提及这件事情。
小学阶段,例假给徐卓带来过一些情绪困扰。班里有些女生来了例假,有些没有。小男生们调皮,总会借此捉弄女生,“抢你的卫生巾,在班里丢来丢去,或者拿这事损你”。读初中以后,班里的女生都迎来了初潮,这让徐卓坦然了不少,“大家都一样了”。
中学六年,随着了解到的生理知识越来越多,月经在徐卓眼里,也慢慢成为一个“很正常的事情”。
“可能每个人都有一个过程,到现在我觉得没什么所谓”。徐卓也发现,还是有很多成年女性,很难去破除“羞耻”,这里面有意识观念的问题,也有生理知识缺乏的原因。
“有时候在办公室,人家问我借卫生巾,我说只有棉条,对方就摆摆手不要了。很多女生觉得用棉条很羞耻,不愿意用,但你看看科普就知道,它使用起来,不会有任何问题的”。
在办公室里,遇到与经期有关的问题,韩文瑜要羞涩许多。
韩文瑜羞于跟男性上司或同事提及痛经问题。跟女同事借卫生巾时,两人中间只隔一个男生,也要拿纸巾将卫生巾包裹严实,再传递过去,“虽然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也包不住什么,你也知道,不应该有月经羞耻,但是你下意识地还是会这么做。”
痛经需要请假时,韩文瑜也会以“身体不舒服”敷衍过去。这种沟通方式也会带来新的问题,“如果他们(上司)没有想到这一层,可能会觉得你很娇气。”
即便她和徐卓在办公室里讨论过痛经问题,坐在一旁的男性上司也听到了,韩文瑜仍然不好意思跟上司提起例假或痛经,“可能是社会环境对女性的影响,总觉得有点张不开口,跟生病相比,这对女性来说,应该算是个更私密的事情。”
职业歧视的隐忧
当痛经假跨越30年的时间周期,以热搜的形式为人们熟知时,它也让不少女性下意识泛起另一层隐忧。
“提了之后不执行是另一回事,最怕的是,可能还会加剧女性的职业歧视。” 吴洋在社区从事公共卫生安全工作,今年以来她工作繁重,但凡例假期遇上疫情,都只能在办公室里对付一晚。因为痛经,她跟领导请过两次假,对方都以人手紧缺为由拒绝了,“哪怕痛经非常厉害,领导还是要求克服一下,完成工作”。
痛经假上了热搜后,吴洋在办公室里听到过领导们的讨论,“说还是不要招那么多女孩子,女孩子的承受能力不如男生,不耐造”。
这样的担忧与讨论并不新鲜,在生育假等关乎女性权利的问题上,我们已经听到过太多的声音。在漫长的时代进程中,这些声音还会持续下去。
“‘女性’是一种处境,而不只是性别”。不知道到什么时候,女性不必再战战兢兢,可以从容地享受自己本该享受的权利。
注:文中人物均采用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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