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读城记工作室 (ID:DUCHENGJIPLUS),作者:李杭,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这个月初的七天假期,广州城的公交车运送了1843万人到自己的目的地。


如果重新解构这个数字,就是广州城大约2.5万名公交司机,每人每天“接待”了100多人。


人们大多低着头,挥舞着手机上车,然后机械性地伸出手臂测温,这些举动大多来自“熟客”。至于其他人,顶多只听到司机说一声:“戴口罩、穗康码、测温。”


没人问路的时候,这是司机日常重复最多的话。


即便如此,记住这些司机面孔的人仍旧不多,尤其是与黑夜为伴的夜班司机,他们眼里的城市和白天浑然不同,交通不再拥挤,人的流动性也变弱。


当司机在凌晨1点再次经过三元里大道时,两个小时前在那儿吃宵夜的汉子们已经醉意朦胧,而人民桥下的忙碌才刚刚开始……


在夜晚,广州有157条夜班线路在默默地迎送都市夜归人,线路的长度达到了2697公里,相当于广州到吉林市的距离,这些线路像掌纹一样,默默地守住了广州的暗夜秘密。


1/2.5万


在广州,公交车司机大约有2.5万人,他们像国王一样,端坐在公交车最前面的一个座位,可人们不知道这个公交之王平时在想什么,甚至也不大关心。


零点前半小时,白云区庆丰纺织服装城旁的公交站场,和围绕着它的城中村一样昏昏欲睡,但在这个有1880多万人的广州城,总有一些人试图掌控黑夜。


入夜,安静的石井(庆丰纺织服装城)总站 时代周报 李杭/摄
入夜,安静的石井(庆丰纺织服装城)总站 时代周报 李杭/摄


比如沈小海。


在零点到来前半个小时,他跳上夜26路公交车,在手机里乡村重金属的节拍中,开始滑动脚步,跳起热舞,整台公交车跟着他的节拍上下震动,这是方圆数百米中唯一的喧闹。


夜26的发车时间是夜里10:30分,收车时间是凌晨5:50分,算下来工作时长是7小时20分。


石井总站“舞神”沈小海 时代周报 邓颖恒/摄
石井总站“舞神”沈小海 时代周报 邓颖恒/摄


11点45分,沈小海收拾好心情,绕车检查了一周,把自己关在驾驶舱,打开空调,等待5分钟后的出发,目的地是18.7公里之外的广州粤海关,这一路,他沿途要停靠31个站点,平均每600多米一个站。


熙熙攘攘的广州城,在这一刻已经逐渐安静,沿街的店铺早已关门,拥堵的马路变得稀稀朗朗,城市已经进入梦乡。


可对于这个51岁的夜班司机来说,工作才刚刚开始。


夜26路站牌 时代周报 李杭/摄
夜26路站牌 时代周报 李杭/摄


开公交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职业,甚至几十年前,有人认为纽约的公交车司机是被困在城市里的人,双脚每天不停地在刹车和油门中切换,永远在一条固定的路线中走走停停,他们肯定向往那些驰骋在荒野里的长途客车司机。


说这些话的是新新闻主义代表人物盖伊·特立斯,他说公交司机当久了,每个乘客在他们眼里,已经变成了一张车票,这种感觉是否是全球公交司机的共识,没人知道。


不过这个叙事被沈小海推翻了,他说现在上车的每个人,只要支付几块钱车票,就能成为他眼里的“老板”。“请出示健康码,佩戴口罩,并且测量体温。”沈小海说每天这句话要说无数遍,而且态度要好,要不“老板”会不高兴。


另一个原因是如今坐公交车的人少了很多,偶尔一辆车里就一个乘客,那种感觉,就是在伺候老板。


这种思维定式或许产生于15年前,那时候,他是个生意人,后来生意逐渐萧条,他关了工厂,靠着给客户送货时积累的驾驶经验,应聘成为了一名公交驾驶员。


对于沈小海来说,这份工作可以充分展现自己的驾驶技能,与之前做生意,要周全员工工资和担心老板是不是收货相比,当司机在心理上的压力小了很多。


他现在最擅长的,就是把夜26路公交车,从起点开向终点,再安全地返回起点,每天这样往返三四趟,KPI就算完成。

 跳完这支舞,出发的时间就到了 时代周报 黎广 / 摄
 跳完这支舞,出发的时间就到了 时代周报 黎广 / 摄


等待追赶公交车的“老板”是另一种,不过沈小海说这几年坐公交的人少了,追公交的人也少了,最纯粹的等待就是堵车和红绿灯。


“所以后来我白班车就开得少了,夜班车开起来就没有堵车担忧,同样一趟车,夜班比白班开过去,要省几十分钟。”不过他也说白班钱会多一点点,但时间也是金钱,并且时间不分白天和黑夜


但与白天的熙熙攘攘相比,夜晚的孤独却容易被放大,“城市五颜六色的霓虹灯,经过的宵夜大排档,看到三五成群把酒言欢的人,我也会想起自己的兄弟,但做这一行,夜生活对我们来说就是油门、刹车、量体温。”


深夜,人们三五成群吃着宵夜 时代周报 李杭/摄
深夜,人们三五成群吃着宵夜 时代周报 李杭/摄


如果说挡风玻璃像一块巨大的显示屏立在沈小海的眼前,那对于这座城市的变化,他大多都是从这块屏幕里发现的。


对于广州城白天的街道,来自于沈小海每天下午要开一趟和夜26线路一样的556路车,然后给公交车充电,等待子夜;白天的大部分时间,他选择补觉。


这个生物钟在沈小海体内运转了15年,光影对沈小海和城市来说起到了截然相反的作用,15年让沈小海变成了中年,却让这个诞生自公元前214年(秦始皇三十三年设南海郡)的广州,在经历了2236年之后变得愈发年轻,这大概是公交司机对这个城市的一种共识。


比如,道路由凹凸狭窄,逐渐变得平整而宽阔,老城区残旧的建筑不断翻新,街道上的商铺也逐渐更迭。


不过他们对城市的认知,大多也集中在了他们每天经过的地方,比如沈小海知道,从白云区出发到粤海关,串起的是一座城市的记忆。


夜26路行驶线路图 图源:百度地图截图
夜26路行驶线路图 图源:百度地图截图


夜26路的一端,是白云区庆丰纺织服装城,白云区一度以中小企业集中聚集和批发知名,这些产业吸引了全国各地的人前来谋生,他们和住在珠江新城里的那个群体不一样,他们的工作地点可能是工厂、服务于贸易的批发市场。


再往南,公交车还会经过三元里。1841年,这里发生过三元里抗英斗争,这是近代史上中国人民第一次自发大规模抵抗外国侵略的斗争,这让广州成了一座英雄之城。


在三元里抗英的前84年,广州是清朝一口通商的口岸城市,全国的外贸商品都要集结在这个城市,开赴自己的海上丝绸之路,统领这方面海关事物的粤海关,正是这趟公交车的终点。


从产地,到外贸出口口岸,数百年的历史,在沈小海的职业生涯中,往返一趟不过两个小时,但却将过去和现在连成了一线。


这条线在白天里的故事,和过去一样,但夜晚,那些曾经辛劳的人必须放下疲惫,犒劳自己,而广州城的夜晚,随着霓虹的亮起,就像少女上了妆,变得另有一番风韵。


公交车从庆丰纺织城开出来,会马上驶入石井一带,夜幕下的石井依稀可以看出白日的繁忙,货如轮转的卡车,把道路碾压得坑洼不平,而住在这附近城中村的人,此时的夜晚不是在几公里外的张村一带喧嚣,就是等着睡衣来袭,进入梦乡。


沈小海说这从这里出发的人,比回来的人少,而夜班车的价值,也正是为那些夜归的人,多一个回家的选择。


行驶到张村一带,广州夜生活的一面就逐渐显现了,砂锅粥和烤羊排就在公交站之后,年轻人三五成群的坐在路边品位着这股夜晚的烟火之气。


沈小海是否也有跳下车和他们喝一杯的想法,没人知道。他只有一个目的,把车开到粤海关,再开回来。


当公交车穿行到古老的越秀区,行驶在人民路的时候,会发现一大批光着膀子的大男人,在人民桥底装卸白天预定的货物,这里是中国最早的商品集散地之一,再往南便是十三行,所以干力气活的,要在白天把街道让出来,只有暗夜,才是他们挥洒汗水的时候。


人民桥下的装卸工人们 时代周报 黄亮/摄
人民桥下的装卸工人们 时代周报 黄亮/摄


当然,这些大男人也有自己的江湖,干累了,在脚底走两步就能找到在三轮车上为他们供应宵夜的人,这是一群餐饮人在夜里抚慰另一群人。


沈小海能想到十几公里之外的珠江新城,夜生活是浓妆艳抹和歌舞升平的,但他完全不在乎,甚至在日常生活中,他也未踏入那个世界,对他来说,中央CDB或许掌控着广州城的经济活力,但他只要把车安全地开到目的地,世界就太平了。


在白天,他更喜欢做的,是去爬白云山,那是对他长期久坐的老腰一种犒赏,腰痛是这个行业的职业病,但沈小海觉得还好,可以在山上健步如飞,不用刹车,从这一点来看,他说自己至少能干到60岁。


3/10


广州人对公交车的习惯程度,已经到了不大理会行驶速度和不断地刹车与起步,能诱发他们在车上和司机交流的,大部分是希望把空调温度调低,仅此而已。


不过最近几年,提出这些要求的人也越来越少。在公交站场,一旦打开心扉,任何一个司机都会不吝所知,分析坐公交的人变少的原因,综合来看,他们将其归结于地铁的发展、网约车的兴起和电动单车的流行。


目前,广州地铁运行线路高达16条,里程超600公里,公交师傅认为有三成的人从公交走向了地铁,毕竟不堵车。


另有三成的公交常客,摇身一变成为了电动自自行车的逍遥骑士,对于这个群体,师傅们大多颇有微词,“骑士们自在地变道和穿插,给我们这些开公交的带来很大压力,大车盲区多,稍有不注意可能就会刮蹭,所以之前跑一趟只要四五十分钟的路程,现在至少要一个小时。”沈小海的一个同事一边说一边挠头。


但这些问题公交司机无法解决,和遇到的大多数问题一样,他们通常只能默默承受。


而另一成,则是选择了网约车,之所以这个群体没有抢走公交的很多客源,是因为他们原本就是出租车的常客。


这样下来,如今乘坐公交的,大约只有之前的3/10, 沈小海认为不只有这些原因,比如夜26路,本来就是因为远离地铁,交通部门为了方便市民出行,打通城市交通“最后一公里”而划定的路线,既是为了给深夜出行者幸福感,也为了助推城市夜经济的发展。


但对于商品销售环节来说,随着网购的快速发展,服装批发与实体店生意不再像往日一般辉煌,在庆丰纺织城工作的年轻人要么改行、要么离开。沿线工作的人变少了,夜26路的乘客自然便少了许多。


“夜26路刚开的时候,人很多,我们这条线路途经十三行,那里是做服装批发生意的,很多晚上下班的年轻人都坐我们的车,但是现在服装批发生意比较萧条,我们车的乘客也少了很多,现在跑一趟也就是十来二十个左右乘客。”沈小海说。


临近终点,夜26路又变得空荡荡 时代周报 李杭/摄
临近终点,夜26路又变得空荡荡 时代周报 李杭/摄


但实际上,乘客的多寡对于司机来说并不是困扰,和出租车司机不一样,作为市政服务类的行业,他们收入和上座率无关,他们甚至知道贴在车身的广告价需要多少钱,但这些收入统统和他们没有关系。


这就让他们在某种程度上变得更洒脱,当然也可能是开公交的人大抵都不年轻,所以性格相对沉稳使然,但无论如何,他们似乎都有从容应对各种事件的能力,不再为了有别于安全抵达目的地的目标而内卷。


但他们也有自己的忧愁,比如沈小海的两个孩子还在家乡上学,从小由爷爷奶奶照顾,他觉得自己对老小都有亏欠,以致每次想起家人,他都觉得心酸。


而这种对亲人的思念,会让他共情到驾驶行为中,每次看到老年乘客,他都会特别的留意,耐心地等待他们上车落座。“坐公交车的老人家都不容易,有很多人都提着不少行李来坐车,对他们好一点,好像对自己父母的愧疚就会少一点。”沈小海说。


像沈小海这样的夜班司机,在广州有几千名,他们每个月大概要送60万人回到自己的目的地。


尽管他们没有波澜壮阔的故事,没有跨过山和大海,只是日复一日,按部就班地做着同一件事,但这就足以让在暗夜里讨生活的人找到归家的依靠,这份依靠,最终会化为一个人对城市的依恋信任。


而当清晨来临,城市逐渐苏醒,夜班公交司机开始钻进自己的被窝,也许在梦里,他们又一次重温了自己开车的情景,因为这会让他们想起自己是如何征服黑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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