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著北京放宽清零政策,白纸运动的声量有所减弱。无论在中国大陆、香港或海外,这次运动的骨干都是年轻一辈,不少人更是第一次公开抗议。眼前的“成果”是胜利吗?这场短暂的运动如何改变他们?德国之声访问了两位曾经参加集会的香港陆生。
图为11月28日,学生们在香港中文大学校园内点燃蜡烛,声援大陆的抗议活动
(德国之声中文网)从乌鲁木齐大火引爆民怨到中国官方宣布“新十条”,只不过短短两周内出现的急转弯,让不少中国年轻人体会了人生的许多第一次--第一次上街抗议,第一次因而被警察搜查,还有初尝成功争取的滋味。
来自广东的Frank正在香港读大学,上述的“第一次”都是他的经历。当局没有明言松绑防疫措施是为了回应示威,但23岁的Frank对记者说:“民众的呼声是有结果的,说明官方意识到人民开始对争取权利更积极主动了,不像原来那么听话好控制。”
经过近三年的累积,白纸运动被视为疫情防控下的民怨总爆发,自由和人权诉求再次浮上水面,甚至出现直呼习近平和共产党下台的口号。中国官方的反应很迅速,在“新十条”出台前,一些大城市已经开始解封且加紧追捕示威者,令国内的抗议活动和讨论度冷却下来,大大减缓了发酵速度。中国政府周三(12月7日)公布的“新十条”防控措施,包括轻症患者改为居家隔离、放宽查验核酸阴性证明和健康码、取消落地检等,也没再提及“坚持动态清零不动摇”。
Frank也不尽满意:“这只不过争取到很小很小的成果。一方面大家有收获,但另一方面(政府)还是不让人说话,上海北京等地出动了更多国家机器用国家暴力熄灭活动,感觉还是挺可悲的。”
核心问题未解 冀体制改革
Zoe和Frank两人都在中国大陆出生和成长,在国内读过大学以后才外出升学。这次运动他们那一辈看在眼里,都异口同声称清零政策只是问题的表层。
Frank认为核心的诉求还没达成,“言论自由是最基本的东西,最简单是要让百姓说话”。念法律的他观察,防疫乱象反映中国社会的法治观念依然薄弱,包括执法者本身也在“践踏法律”,让他特别愤怒。他对德国之声说:“政府应该做的是放轻自己的地位,去想是谁给你权力的,而不是手里拿给人民赋予的权力去欺压人民。”对于政府在示威后作出让步,他反问:“当然要有制度改革,光是党内改善有什么用呢?”
“我最大的诉求是解决根本问题--换一个制度,就是不要独裁。”Zoe对记者这么说。生于九零年代的她认为,从文革到镇压八九民运等事件,中国执政者权力过大,“一直用压迫手段去达成政治目的,却从没真正承认自己的错误”,让她感到失望。到了这次爆发反清零示威,国内有人喊出共产党下台,Zoe觉得很震撼:“是很多年来很多人都想听到却不敢讲的话。”看著国内同胞冒险发声,自觉不能沉默。“面对强权,我们没有军队、没有武器,我们只有锅碗瓢盆,我们所能做的就是表态。”
虽然在防火长城下长大,这些批判思考却从小就慢慢建立,在夹缝中摸索墙外世界的渠道,他们一点都不陌生。
Frank儿时因为好奇为何西方批评中国的人权状况,而开始翻墙了解到六四事件和新疆受打压的情况。他说今年十月的四通桥抗议事件,自己当天就在推特上看到了,身边不少人都知道,只是不说。令Frank很震撼的是,相隔一个月爆发白纸运动,国内示威者竟然齐声喊出四通桥横幅的口号。他说:“当下即使横幅被拿掉,但其实是有回响的,没想到大家都记在心里了,而且表达出来,是一种深入人心的回声。”
对Zoe来说,在中国长大的经历正正是心里的火种:在落后城市读书遇到的资源分配不衡、身为女性遭受的歧视、弟弟因是超生孩而长年与家人分离等等。“我觉得不止是体制上,而是整个社会系统都在压迫你,存在于各个角落。作为一个人对不公义感到不舒服,所以反抗对我来讲是一种本能。”她说:“这事令我意识到,原来我们这一代人虽然意识被管控得很严,但原来大家都没有被完全洗脑。”
中港和解契机?
在白纸抗议最白热化的时候,香港也出现了久违的示威,中环、九龙、香港大学和中文大学都有过小规模集会。盡管人数仅几十到一百左右,但那已是国安法实施后较大型的异议活动,警方对白纸抗议的态度亦相对温和,到场后一般没有实时驱散。在白纸运动中也看到一些香港抗争形式的影子,例如Telegram上出现不同职能的群组、有支援被捕者的须知和关注组、呼吁示威者“不割席”“Be Water”的文宣等。
香港曾经是中国大陆人接触政治异见和示威的窗口,以及支援维权活动的主力,如今已不复再。中港民间的矛盾已非一日之寒,香港舆论对白纸运动的看法亦趋于两极。有意见认为大陆人在2019反修例运动时批评港人为“黑暴”和支持警察动武,现在不值得同情;也有意见质疑大人陆为了“吃饭”才上街,而非真正政治觉醒。
Zoe在校园里参加了其中一次示威,那天她带著自己打印的标语到场,其中一张写著“境外势力”,她在“外”字上打叉改为“内”。她告诉德国之声:“2019年时‘境外势力’四个字被共产党当作工具,制造香港人和大陆人的对立,把人本能的关爱转化为仇恨,它的目的达到了。但是真正的势力不是境外而是境内,港人和大陆人都是被玩弄。”
对于部分港人的冷嘲热讽,Zoe无奈说,“我当年没有骂香港人,但香港人却把我们跟小粉红混为一谈”。她坦言确实不太好受,但也可以理解港人的情绪。她曾经在外国看过《时代革命》纪录片,很同情示威者,完场时听到香港观众喊口号,自己也一起落泪。她说:“我跟很多香港人更有共鸣,跟多数中国人倒是比较疏远,有点两面不是人的感觉。”
香港保安局局长邓炳强曾警告,白纸抗议属“颜色革命雏型”,可能触犯国安法。Frank因在校内张贴悼念乌鲁木齐大火死者的海报,惹来学校保安报警查问,也听闻有同学被校方约谈。Zoe参与集会后也被便衣警员查问和记下个资。两人同意,虽然香港的示威空间仍较大陆稍为宽阔,但已大不如前。
Frank也对港人的相对冷感表示理解:“香港当初反送中抗争和反对国安法时,大陆人太冷漠了,没有意识到他们抗争什么,也没有支持香港人,所以你现在能期待什么呢?”他期望白纸运动可以成为两地民众和解的起点,即使他自己也一样。“我是从理解到更理解了,这次更贴身了解到港人恐惧的来源是哪里,例如国安法真的就是时刻笼罩在港人头上的一把刀,我也感受到。”
政治出柜后看见同路
中国大陆的抗议声浪愈趋熄灭,白纸集会却在全球各地遍地开花,仍有留学生和海外华人团体继续计划行动。Frank和Zoe第一次踏出行动的一步,他们都说自己是朋辈中的少数,但这次经历让其慢慢学会克服心理恐惧,是公民充权的开端。
回想参与集会的一刻,Zoe还是记忆犹新:“我有激动又有一点点害怕,手就不停的抖。心想万一仅有我一个在乎这件事怎么办?同学也会顾虑万一站出来断送前途了呢?”她说大陆有个词叫做“政治出柜”,凡表达政见的人都会被边缘化。“以前一直以为自己在政治想法上行单影只,但现在大家都慢慢醒过来了。”
无论此刻诉求有否达成,白纸运动都已经改变了她,以及她对国家未来的想法。“那么多年来都觉得中国好像就这样完蛋了,宪法也被改了。我本来没有信心的,但现在突然信心大增了,因为我终于不是一个人了,这种感觉很欣慰。”
Frank部分在大陆参与白纸示威的朋友,为了避免秋后算帐而提早出国读书,他自己也希望毕业后留港工作,认为这里始终比国内更尊重人权。对于白纸运动会如何塑造公民社会,他保持审慎乐观:“这种抗争是长期的,不可能一次两次就改变,不能期望人们做无谓牺牲,但每次能唤醒多一些人就是好的。这次发现不少志同道合的人,以后再争取时会更大胆一些。”受白纸运动启蒙的这一代人,会有实现中国政治改革的一天吗?Frank想了想,说:“未必百分百,但肯定会有部分实现的。不抗争一定没结果,但只要有抗争就有实现的可能性。”
在大陆读书时曾经有中学老师跟她分享自由派思想,加上自身经历,Zoe形容自己是“本能地”对那些价值感同身受。她本来打算在外国生活,但现在有了另一个念头--回国教书。“这想法现在更迫切了,我希望像以往老师启发我的一样去教导年轻人,聆听他们不一样的声音。”
在大陆年轻人都在想如何“润”出去的时候,她可能是异数。继八九年后最大规模的政治改革呼声响起后,也许昙花一现,但至少让一代人看到夹缝中的微光。Zoe说正因这次示威罕见,更令她感到积极:“运动没有结束,这个只是刚开始,就像火种会一起烧下去传下去,不会完全熄灭,因为像我这种人还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