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从数量上看,国内滥用药物的年轻人群远没有国外那么可怕,但越来越多的高中生甚至初中生开始滥用药物,这问题本身实在无法让人视而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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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16日,宁波市象山县一位16岁的学生被送进了医院,经过检查,医生发现他的症状包括药物中毒、肝功能不全以及低血钾症等。
在被送到医院之前,这位16岁的学生一口气吃了30多片氢溴酸右美沙芬片,然后顺利把自己吃出了问题。
这个药是很常见的止咳药,主要用来治疗感冒或者支气管炎引起的咳嗽等症状。2018年—2021年,零售右美沙芬的总销售额分别为3.1亿元、3.58亿元、2.55亿元和2.74亿元,可以说是相当热销的药品。
只不过,再常见的药物一口气吃30多片,肯定不是什么正经吃法,因为右美沙芬的说明规定的使用剂量为一次1-2片,一日3-4次。就算按照最高推荐量来算,30片也相当于4天的剂量,这要不出问题那才真是有问题。
这个中学生之所以吃这么多右美沙芬,不是为了治病,而是寻找刺激,“是游戏好友告诉我的,吃氢溴酸右美沙芬片后玩游戏更刺激,不犯困,还有飘飘然的感觉,所以我就好奇买来尝试,没想到越吃越多”。
如果在社交媒体上搜索“右美”或者“右美od”,会看到大量年轻人在描述自己过量使用右美沙芬的感受,或者相互交流使用经验和心得。
有人在尝试的边缘试探:“谁给我讲讲od右美是什么感觉 ?”有人已经开始了第一次尝试:“第一次右美,12t。”有人觉得吃完后的感受很好玩:“嗯嗯第一次磕右美16片晕晕的好玩。”有人在苦恼怎么瞒过家长:“该怎么瞒天过海在我爸妈眼皮底下把右美拿回家?”还有人在交流怎么吃更好:“你们的右美会掰碎吃吗?我对整片的药有心理障碍,掰碎了我才咽得下去。”
对于不了解的人来说,这些年轻人的一些用词需要翻译一下才能理解。他们说的“o”或者“od”就是过量使用(over dose)的意思,而里面的“t”,指的就是一片或者一颗药。
这些年轻人追求的感觉,在右美沙芬的不良反应中也有描述:过量可引起兴奋,精神错乱和呼吸抑制。
根据研究,过量使用后的具体反应有注意力不集中、大脑空洞感、口齿含糊、醉酒样,甚至出现兴奋冲动、心情愉悦等体验,而停用后则出现心烦、坐立不安、头痛、头晕、失眠、流涕等戒断反应。
当然,过量使用的危害远不止于此。
有人在第一次服用没有任何反应,到了第二次直接感觉到严重的胃疼和精神错乱,“今天刚吃下右美就开始疯狂胃疼,然后吐了六次,有三次勉勉强强吐出了一点被消化的右美,还是粉红色的。为什么我只是一个多月快两个月没吃过右美就这样了”。甚至还有人直接出现了肾衰竭的状况,被送到医院抢救。
从不完整的统计中,也能看到滥用右美沙芬的人越来越多。2016年国家药物滥用监测系统发现右美沙芬滥用18例,而在2021年,湖州市检察机关在一起公益诉讼案件中,就在全市追踪到89名滥用人员。
根据北京高新医院戒毒治疗科科室主任徐杰的说法,他在2017年收治了50多名右美沙芬成瘾患者,到了2021年,收治患者数量突破了400人。这些患者大多数都是青少年学生,其中18岁左右的年轻人最多。
需要注意的是,这些接受治疗的年轻人生活在北京这样的大城市,而且是因为出现了情绪暴躁、成绩下降这样的情况,才被家长发现并带到医院治疗。没有人知道全国有多少没有被发现、没有被统计的年轻人在滥用右美沙芬,但真实数字一定比接受治疗的人数大得多。
按照徐杰主任的评估,“一次性服用1000毫克(40片—60片)右美沙芬相当于服用10毫克海洛因”。在他接诊的患者中,右美沙芬的复吸率高达89%,这个数字已经跟可卡因、大麻旗鼓相当了,“青少年一次性吃上10片或一天吃20片以上的右美沙芬,服用半个月极大可能成瘾,且后期用药量会一直增加,极易造成身体危害”。
但是,滥用右美沙芬不是一个新问题,它只是老问题的新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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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东莞市中学生生巫耀斌对珠三角8所初、高中学校及职业中学的874名中学生进行了调查,根据调查结果,22.5%的中学生喝过止咳水,其中滥用止咳水的人达到了11.2%。
巫耀斌根据调查完成的《某止咳药水在中学生群体中的服用情况及对小鼠学习记忆的影响》,获得了21届全国青少年科技创新大赛二等奖。
这里面说的止咳药水,主要是指含有可待因的成分的药物。
2013年11月29日晚上,大力哥因为没有钱买“大力”,于沈阳市沈河区文化东路某ATM抢劫一父子,在被逮捕之后,“大力出奇迹”等经典名言在网上疯狂流传。
大力哥抢钱也要买的“大力水”,就是包含可待因成分的止咳药立健亭。除了立健亭,其他止咳水也含有可待因的成分,比如奥亭和联邦止咳露。
不管是止咳药水还是右美沙芬,很多青少年正是通过同龄人的带领,才开始滥用药物的。
2021年12月,山东德州一个15岁的中学生小石因为感冒,无精打采躺在床上,他的同学翻出一盒右美沙芬给他:“这是感冒药,你吃一板,包你马上就能‘活’过来!”
面对同学的热情推荐,小石心里有点犯嘀咕:“一次吃一板,太猛了吧?”但是对方信誓旦旦表示,吃这么多完全没问题,很多同学都是这么吃的,“瞧你个胆小鬼的样子,我们真的吃过好多次了,吃完后状态好到起飞”。
在同学的不断怂恿下,小石最后还是把整整一板24颗药全吃了下去,半个小时后,他开始浑身抖动并且呕吐,然后直接昏了过去。被送去抢救同时,小石的血液被送去化验,结果送检血液中的右美沙芬浓度超出治疗量15倍。
小石的妈妈担心儿子遇到了校园霸凌,选择了报警。结果警察查来查去,发现确实没有校园霸凌的情况,只不过在调查的过程中,意外发现学校里有一个“嗑药”的大群,里面都是经常尝试大剂量服用右美沙芬的学生,服用的目的就是“追求刺激、服用后来劲”。
这种情况在止咳水被滥用时也出现过。
早在1998年,卫生部就把联邦止咳露由普通药物列为处方药管理;2000年,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将联邦止咳露为代表的“含可待因成分药物”全部列入处方药管理范围。
但是这并没有阻止很多年轻人的滥用行为。
当时很多年轻人还专门建立了贴吧和QQ群相互交流,他们自称“爱邦族”,这些止咳药水则被他们称为“神仙水”,“我喝了6年‘联邦’,喝了两年奥亭,喝得身上根本就没有余钱。我想戒掉,但是身边的朋友也喝这个,只要被他们诱惑一下就又‘碰’了”。
他们讨论止咳水的情况,跟现在很多年轻人讨论右美沙芬没有什么区别。
除了在学校里秘密交流,或者在网上跟网友沟通,还有一些场所也成了青少年接触药物滥用的重要桥梁。
株洲市药品审评认证与不良反应监测中心监测室表示,通过对当地药店2020年一段时间的销售数据流向进行监控发现,该药店互联网销售的氢溴酸右美沙芬片有47.73%流入酒吧、网吧、KTV等娱乐场所,互联网销售的氢溴酸右美沙芬片有79.54%存在超量使用的情况。
这些场所购买右美沙芬,显然不是为了治疗感冒。
从镇静类的安定片到镇痛类的曲马多片剂,再到联邦止咳水,以及镇痛类的泰勒宁、右美沙芬片,被滥用的药物总是层出不穷。
可能有人会说,这么多中学生、青少年滥用药物,监管部门难道就不管吗?
这真是天大的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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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对成瘾性药物的管控力度,实打实说得上全世界最严格。
2005年8月,国务院发布《麻醉药品和精神药品管理条例》。2005年11月,原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公安部、原卫生部联合发布2005年版“麻醉药品和精神药品品种目录”,其中麻醉药品121种,第一类精神药品52种,第二类精神药品78种,共计251种。麻醉药品及第一类精神药品不得零售,第二类精神药品经相关部门批准后,可以由实行统一进货、统一配送、统一管理的药品零售连锁企业零售。
而违规使用这些“列管”药物,均视为吸毒。
但是这里有一个很大的矛盾:一种药物被生产出来肯定是为了治疗疾病,正常使用也不会上瘾,但是被滥用之后的危害又确实存在,那到底要不要把它列管呢?
广州市晴日心身专科门诊部、资深精神心理医学专家何日辉表示,一个药物会不会被列管,除了成瘾性之外,还要考虑会不会对正常患者造成不便,以及滥用的具体情况,“如果药品滥用的程度比较大了,即使成瘾性较低,即使会导致老百姓拿药不便,都有可能被列入列管目录”。
很多药物被列管之前的时间,就成了滥用者的“窗口期”。而一旦某种药物被列管,他们就会迅速寻找替代品,“我们常用的比方就是‘打地鼠’,药物滥用冒头一个,打一个,一直冒头一直打”。
在何日辉看来,将右美沙芬列为处方药力度已经很大了,“右美沙芬的躯体反应较弱,多数案例只体会到喝醉酒一样晕乎乎的感觉。如果进了‘二类’,药店贩卖就等于贩毒,有点过了”。
但是如果没有列管,只是把某种药物列为处方药,不足以阻止年轻人从各种渠道搞来药品,很多中学生就是直接从网上购买的右美沙芬,并不需要医院开的处方。
另一方面,对于药物滥用的监控主要依靠的是医疗机构的上报,如果个人在网上购买药物,根本就没有经过医疗机构,也就谈不上监控,“一些药物会变着各种名字或者暗语在网上售卖,这监管就很困难了”。
就算没有正规渠道,也会有地下渠道来满足仍然存在的需求。
对于药企、药店和各种药贩子来说,这些滥用药物的人群是相当稳定的消费者,“一个月怎么也得5000块钱。然后每个月至少二三十人去买,药店就指着这个赚钱。而且严打或者管得严的时候,药店都会提价”。
另一些人则更加铤而走险。去年1月份,湖州市安吉县警方抓获了18名犯罪嫌疑人,缴获了4500多瓶“大力”“奥亭”,这些含有可待因的药品在2015年已经被列为第二类精神药品,所以这帮人就是在贩毒。
连列管药物都有人敢私下运输贩卖,处方药更加拦不住他们了。
实际上,如果单纯依靠加强监管来解决问题,除了会一直被动地追在滥用行为后面外,还可能把滥用药物的年轻人推向更加危险的替代品,尤其是不断出现的新型毒品。在右美沙芬引起关注之后,很多od群里就开始讨论怎么多屯一点药,相互之间分享可以购买的渠道,并讨论哪些药物能够成为替代品。
解决这个问题,最根本的不是掐断供给,而是减少需求。
很多人在听到青少年滥用药物的时候,第一反应是这些孩子有问题,或者说不学好,这种简单粗暴的指责往往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鲁东大学问题青少年教育矫正研究院博士滕洪昌认为,“我们首先不能把棍子打到小孩身上,这肯定是不对的”。
无论是社会还是家长,一味指责未成年人自己不够成熟,都有那么点甩锅的嫌疑。
很多青少年在过量使用药物的时候,根本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而他们之所以没有意识到,很多时候是因为没有人告诉他们。
中国对于毒品危害的宣传非常到位,就连小学生都知道毒品不能碰,但是对于药物滥用的危害,很少有大规模的宣传。所以中国的吸毒人数已经连续多年下降,滥用药物的现象反而越来越严重。
除了因为好奇心和寻求刺激而过量使用药物,很多年轻人在滥用药物之前已经出现了精神问题,甚至是自残行为,过量服用药物成了他们短暂逃避痛苦的方式。
2021年3月份,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发布的《中国国民心理健康发展报告(2019-2020)》显示,2020年中国青少年的抑郁检出率为24.6%,其中,重度抑郁检出率为7.4%。
根据报告,小学阶段的抑郁检出率为一成左右,其中重度抑郁的检出率约为1.9-3.3%,初中阶段的抑郁检出率约为3成,重度抑郁的检出率为7.6%-8.6%。高中阶段的抑郁检出率接近4成,其中重度抑郁的检出率为10.9%-12.5%。
但是在很多家长看来,孩子只不过是“想得太多”。这种态度等于主动把孩子推向了滥用药物等发泄方式,“总觉得这个社会、这个世界都不太理解我。对于父母而言我没那么重要,生病了跟他们说 ,没有得到安慰,反而是责怪”。
而另一方面,在这些青少年染上药瘾之后,能够帮助他们的专业人士又少之又少。高收入国家每10万人平均配备62.2名精神卫生工作者,全世界每10万人平均配备13名精神卫生工作者,但是中国每10万人口仅配备3.43名精神科医师。
这里面,专门治疗药物成瘾的人员更少。
所以现实情况就是,年轻人在接触之前不理解滥用药物的危害,但是大量年轻人的精神问题得不到家庭和社会的重视,让他们有动力寻求不了解的药物来逃避,一旦成瘾,又没有足够的专业人士来帮助他们摆脱药瘾。
所以,年轻人滥用药物远不止是“不学好”这么简单,而是一个复杂的问题,需要社会、学校和家庭各方面的努力。
而保护好孩子的第一步,就是承认社会、学校和家庭当前在相关领域的不足,只有这样才能往前迈出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