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那些原本是废话的常识 (ID:feihuayuchangshi),作者:叶克飞,编辑:二蛋,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2000年欧洲杯后,我开始尝试写球评。当时我还是个在校学生,把家中的台式机搬去了学校某社团办公室里,每晚独自在里面敲字。写完稿子后,我会打印出来,然后装入信封,扔入邮筒,之后两三个星期里,我会时常去学校图书馆里查阅新到的报刊,看看有没有自己的名字见报,如果有,我就会期盼那几十元或者一百几十元的微薄稿费。
那时有许多体育报纸可以选择,《足球》《体坛周报》《球迷》《球报》……后来还有了我最喜欢的《南方体育》。于我而言,在《南方体育》发出一篇稿子,开心值可能等于在其他媒体发五篇。
《南方体育》最有趣的是它的轻松,相比《体坛周报》一板一眼的报道风格和密密麻麻的排版,《南方体育》迎合了新世纪的新趣味。
很明显,这是一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后来有人分析,《体坛周报》在北方卖得最好,《南方体育》却很难走出珠三角,原因是前者信息量极大,符合传统阅读习惯,后者则是当时兴起的“小资”风格,喜欢讲花边,并以灵动评论见长,更符合新兴阶层年轻人的阅读习惯,但这个受众群体,显然远远小于传统群体。
《南方体育》的评论脱胎于当年《南方都市报》的“舞文弄墨”专栏,我也正是通过这个栏目认识了早期的《南都》。
2001年是我写作的分水岭。那年我还是个大三学生,《南方都市报》推出了全国第一个“每日专栏”,每个作者专写一个领域,每周一到周五各一篇,一周五篇,一个月二十篇出头,强度不小。
看了大半年,版面上是一位名家,比如蔡澜等。但编辑也时常在编者按里提到,欢迎新作者的加入。突然就有了试试的想法,写了几篇跟电脑游戏有关的文字,发到编辑的电子邮箱里。几天后接到编辑电话,说可以开设专栏。
于是,作为一个在校学生,我成为了专栏作者之一。稿费用现在的眼光来看实在不高,每篇800字,稿费只有200元,一个月是4000多元。不过有了这个专栏,约我写游戏专题的编辑也陆续出现,在《南都》专刊每周还有一个固定的游戏版。左左右右加起来,一个月有一万多元的稿费。在人均可支配收入还不高的2001年,作为一个在校学生,这个收入显然可算是我写作领域的“第一桶金”。
当时稿费都是走邮政,每次去学校邮局取款时,柜台几个阿姨都聚过来夸我一番。平时,我也经常逃课,跑到南方报业大楼,在南都副刊部里厮混。
不过我最喜欢写的还是球评。2002年世界杯前,尚未毕业的我开始在《南都》体育部实习。承担着特刊的许多稿件任务,晚上跟着编辑做版。每天厚厚一沓的特刊,讲述着世界杯的历史与故事,还有文学、音乐、电影等领域与足球的联系。世界杯开始后,更如打仗一般,边看比赛边写稿是常态,编辑花一两个小时想标题也是常态。记得八分之一决赛时,美国爆冷击败老对手墨西哥,以黑马之姿挺入八强。编辑侯飞坐在组版员边上想了大半个小时,终于敲定了“美国比墨还黑”的精彩大标题。
世界杯结束后,我回到家乡小城,告别这段生活。一个多月后,收到一笔在当时可谓相当丰厚的稿费。多年后我才明白,我喜欢的从来都不是球评,而是它背后的那种生活方式。
如果你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观察外界的变化,就会知道体育报道尤其是足球报道意味着什么。相比其他领域,它意味着更自由开放的报道风格,更尖锐的批评,更大胆的尝试,还有一种新生活方式的深刻介入。
在当时,对足协官员的批评,对体育领域体制的抨击,都是寻常事。当然,只有愤怒与批评是不够的。我更看重的反而是体育花边式的报道,它跳出了比赛本身,告诉我们体育与生活其实是相连的,每个球员都是有血有肉的人,连他们的缺点也是关乎人性的。相比“高大全”的“劳模式报道”,我更相信也更愿意看到那些真正“说人话”的稿子——也只有在体育领域,我才能见到这样的稿子。
足球当然是一种生活方式,它曾经离我们很远很远。老一辈中国球迷往往将足球与“脸面”联系在一起,认为只有“赢”才会快乐。因为长时间没有职业联赛,连全运会足球比赛都能冲击联赛,甚至影响球员的一生(当年许多球员的过早退役,正是与全运会周期有关),球迷对足球的感知往往是国别性或地域性的,他们在意国家队的比赛,在意自己的省队在全运会上的排名,却很少有个人性的感知。当然,除了没有职业联赛,也与看球机会很有限有关——别说电视了,老一辈球迷对足球比赛的认知,甚至多半来自报纸上的比分和寥寥几句新闻。
直到1994年,中国足球职业联赛启动,球迷才得以融入。延边那些挂在树上看球的球迷,成都主场的山呼海啸,十冠王辽宁降级时的球迷泪水,都是球迷的真正生活。
我读高中时,周末习惯在宿舍里拿着WALKMAN听现场收音,当时电台会直播比赛,粤语主持人谢亮和陈伟聪一般会现场解说广州太阳神的比赛,他们的风格更像香港主持人,语速很快,从不一本正经,很少说虚的,插科打诨倒是常有。提到球员时,一般直呼外号不提名字,比如从不说胡志军,只说胡椒。
也正因为这样的体验,我们才明白足球与生活的真正联系,它不仅仅在球场上、报纸上和电视上,也在酒吧里、沙发上和街头大屏幕上。它未必与胜负和成绩有关,英国有许多球迷,世代为一支小镇球队加油,一家四代同堂出现在球场上,将赛季里的每个周末视为合家欢,已经成为生活中固定的一部分,它是那般自然,也那般自由。中国球迷很少能有这样的体验,甚至得而复失,但最起码曾为此追求过,甚至曾经触及。
相比之下,世界杯对于老球迷而言,或许并不是最好的足球时光,因为欧冠英超西甲往往更好看。但它确实是一场狂欢,用绵密的比赛和激烈的进程,诠释着足球自身的意义。
它也是商业化的,让足球这项运动更为深入人心,打动着全世界的少年,让他们成为球迷,或者成为球员。
它也曾见证过很多美好的时光。记得2002年和2006年世界杯时,众多纸媒都策划了世界杯特刊,甚至提前一个月就启动特刊,各种约稿满天飞。2010年和2014年,新媒体纷纷加入,各种平台都在烧钱,对于写作者来说简直是福音。然而到了今天,纸媒早已凋零,“厚报时代”简直成了化石般的说法,许多报纸如今每天的所有版面加起来,可能还比不上当时世界杯特刊的厚度。至于网络平台,记得腾讯大家红火的时候,无论世界杯还是欧洲杯,写球评都是非常畅快的体验,让我真正体会到写作的快乐,但很显然,那是早已逝去的好时光。
唯一庆幸的,或许是依然可以看到转播。只是,当我们蜷缩于家中,看着英超、西甲、欧冠乃至到来的世界杯的火爆看台时,我们所失去的,又何止是昨日世界呢?
2018年世界杯决赛那天,我身在西班牙古城塞戈维亚。下午五点对于西班牙人来说,不过是下午的开始,毕竟他们习惯晚上九点才吃晚饭。但那天的塞戈维亚,咖啡馆、餐厅和酒吧都座无虚席,尽管西班牙早早被淘汰,但并不影响球迷的快乐。
那一刻,我相信足球与快乐都是永恒的。但后来我才知道,许多东西可以失去,许多事情不会重来,许多未来并非所有人都可拥有。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那些原本是废话的常识 (ID:feihuayuchangshi),作者:叶克飞,编辑: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