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锐见Neweekly (ID:app-neweekly),作者:戈多,原文标题:《家委会里的“宫斗戏”,惊呆我了》,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当代家长,没有点超凡技艺,不敢“乱入”家委会。
虽不至“天上地下无所不能”,但“文武双全,多才多艺”却是基本的要求,从活动策划、物品采购,到作业监督、任务传达,再到财务、审计,家委会成员就像是孩子们平行时空里的“伴随者”,几年下来,受到的教育、学到的技能,一点不比孩子少。
不过,家委会之外的普通家长,也难以“置身事外”。
有家长直言,自己在公司里雷厉风行、呼风唤雨,但到了家委会面前,却必须低头做人——全天候的家长群信息,不分白天黑夜;瞥到红色的字体“有人@我”,更是要条件反射般地快速点开,丝毫不敢怠慢。
如果运气不好的话,家长们可能还会被卷入戏精们的“宫斗戏”,一边听从“指使”,一边还要学习人情世故,以免言行“出错”,牵连了自家的孩子。就像电视剧《三十而已》中,权力膨胀的家委会会长拉帮结派,不仅对小团体之外的家长百般刁难,还试图联合其他家长一起霸凌身患疾病的小孩。
虽然,大部分的家委会都没有电视剧里的那般“兴风作浪”,但不能否认的是,越来越多的家委会成了学校免费的“后勤部”,前脚为老师、班级免费代办各种活动、任务,后脚家长们就要欠亲戚朋友一屁股人情。
家委会,一个由家长代表组成的班级委员会,本意是“增强家校合作”,帮助老师全心教学,协助、监督班级管理杂事,同时与老师及时沟通孩子们的成长动态。
但现实中,这个“志愿者组织”,可能渗透了成员的权力、资源,充斥了各式各样的“人情投资”,甚至“越俎代庖”,裹挟其他家长的意志。暗潮涌动的家委会,在增进家校关系的同时,也可能“异化”了家校关系,而它让这场本身具有“公益性”的自组织实践变得光怪陆离。
虽然网上热议的家委会选举“卷”得不可思议,但事实是,选举产生的家委并不占主流。更多的情况下,家长们会毛遂自荐,然后由老师亲自敲定。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家委会的竞争不激烈。通常,老师需要考察每位家长的职业、教育背景、空闲时间,以及管理组织经验等,在一线城市的部分重点学校,家委会候选人甚至还要参加数轮面试,才能最终拿到家委会的应聘证书。
“资源与时间”,是班主任考核家委会成员的两个重要指标。
妮可平时工作很忙,还要倒时差,但她还是胜任了这个角色。回想起六七年前的家委会,妮可给出非常正面的评价,“要做的事不多”“不会占用太多时间”。当时家委会里有一名外科医生,晚上下了手术,才能抽空回复群里的消息,如果换在今天,老师会首先劝退当医生的家委,因为这个职业工作太忙。
然而,等儿子上了初中以后,家委会的风格随之大变。
7个家委里,有6位CEO——“好几个都是那种霸道总裁的脾气”,控制欲很强,决策果断,却很少倾听,“他们的思路永远是,钱能解决一切问题”,而且极度自信。
去年的秋季运动会之前,妮可希望提前为孩子们采购物品、食物,但有几位家委觉得没有必要。之后,因为一些特殊原因,区域的店铺停止营业,但运动会又要照常进行,妮可只好半夜联系外区的朋友,连夜采购,开车送到两个区的交界。
争取一个音乐会的活动承办,也会让家委会“硝烟四起”。两位个性强势、互不“对付”的CEO,给出了不同的活动策划,彼此互不妥协,最后还在群里“互扯头花”。
不同的家委对待钱的态度也大相径庭。小学期间,妮可所在的家委会,顶多选择给老师们送花送水杯,但是到了初中,价格上万的蒂芙尼手镯是家委会“稀松平常”的礼物选项。
妮可和其他家委会成员的教育理念也发生了冲突,总裁们都强调“快乐教育”,课外作业能免则免,也不支持订阅“非必需”的教辅。考虑到他们的孩子以后大概率会选择国际高中,要么直接出国留学,妮可认为这种理念对于那些要参加国内中高考的学生无疑是“不公平”的。
但无奈的是,这些由精英家长组成的家委会,往往可以暗中左右一个班级的活动方向、教育风格。
来自一线城市某重点小学的妈妈陶一宁,也拥有近10年的家委会经历,不过在她看来,“精英荟萃”的家委会,可以给孩子们带来更好的资源。
陶一宁是公司高管,毕业于知名大学,但她这样的背景,在女儿小学的家委会里,属于“普通配置”。她所在的家委会里不乏高级知识分子、商业大佬,其中,有一位是全国知名的大数据专家,为了让孩子们从小就能懂得大数据的重要性,他亲自编写了一本面向儿童的科普书《什么是大数据》。
这位专家还来学校给孩子们上课,“一点没有专家的样子”。
还有一位家委会成员是玩具厂老板,曾经带领全班同学去玩具厂参观,游览结束,同学们在园区内的游乐场一起玩耍,“每一个孩子都很开心”。
但父母没能力“抛头露面”的孩子,却很难逃离“被边缘”的命运。
来自厦门的张瑶,是一位普通的专科老师,也是一位典型的佛系妈妈,女儿在厦门某公立小学读6年级。由于过去几年间她很少把注意力放在家长群里,也从来没有和老师“刻意拉拢关系”,她认为,这也是导致女儿“小透明”的原因。
以前,家长有没有面子,取决于自家孩子的学习成绩。但如今这一规则某种程度上被翻转过来,孩子在班里的存在感,也多多少少受困于家长在班里的“影响力”。
对于那些职业普通、收入普通、孩子默默无闻的家长,遇到一个“十级凡尔赛”“表现欲强盛”的家委会,不仅很难拥有平等的话语权,还可能会给孩子埋下自卑的种子——“别人家的家长”,可望而不可即。
家委会,随叫随到的“后勤部”
对很多寻求人脉资本的家长而言,家委会是一个理想的社交场域。
这几年越来越多的城市中产家庭,不惜花高价让孩子学习贵族运动,如马术、高尔夫,原因之一,就是为了让孩子、让自己积累更多的“人脉资本”。
此前,在网络爆款文章《哈佛毕业,不配进上海小学家长群?》里,有网友曝光了一系列家委会选举的自我介绍,其中,有“毕业于美国中央密歇根大学,从事私募基金”的妈妈,也有“家里有25套房,平时清闲能出力”的全职主妇。竞争汹涌。
可以预见的是,这些家长们一旦“组队成功”,各自的资源,能够实现多方位的交换。陶一宁坦言,在家委会,她遇到了很多非常优秀的家长,分布各个行业,他们组建了关系紧密的“超级联盟”。
不过,家委会成员为此所要付出的代价可能是巨大的。
没有艺术细胞的,就得从零开始,学绘画、学配色,甚至为了帮班级组乐队,人到中年,还要研究自己小时候就搞不懂的五线谱和音乐理论。
陶一宁告诉新周刊记者,人力资源管理出身的她,在家委会待了几年后,已经学会了摄影、编剧、音频剪辑、视频剪辑等多项技能,让简历“牛”了不止一个级别。有一段时间,学校课间播放的宣传视频,全是她亲手操刀。
但来自家长们的质疑声也此起彼伏。妮可说:“家委会就是夹心饼干里的奶油,两头受气。”
妮可认为,家委会承担了一部分本应是学校、老师,以及学生自己的任务——几乎孩子们的一切活动,都要由家委会策划、筹办,家委会已然成了“活动策划”公司,兼“心理教育辅导中心”。但与此同时,频繁的收费、任务传达,又无法避免家长们的质疑。
义卖会上,家委会要给孩子提供零食,还要帮忙统计、收钱;志愿者活动,家委会要想办法给孩子们联系场地、给孩子们制作横幅,方便大家打卡拍照;再比如艺术节,家委会要去工作室请指导老师、合唱老师、舞蹈老师,800块钱一节课,一上也要五六节。
妮可的朋友曾向她吐槽,孩子上初中要参观医学实验室,结果给家委会下达任务“实验室需要学生家长自行联系”。于是大家都急了,到哪儿去找可供孩子们参观的医学实验室?
家委会就这样承接了原本属于学校的任务。
布置作业,也成了家委会的“超额任务”。“双减”之后,教育部规定,禁止老师给小学三年级以下的学生布置书面作业,也希望家委会能够监督孩学校的课业负担,但实际情况是,一些家委选择主动承担风险——“作业是我们留的,老师别怕”。
与此同时,各地教育局严重清查小学阶段的辅导资料,于是,“买教辅”成了家委会的私活。老师给家委传话本学期需要购买的辅导材料,家委会默默执行,这样就完美规避了教育局的规定。
校方通常声称,“涉及钱的敏感问题,只能由家委会协助”。可现实是,一旦有了家委会这个“背锅侠”,收费有了“理直气壮”的理由。根据过往媒体的报道,一些学校的黑板、空调、窗帘、打印机等学校基础设施,也需要家委会来购买。
此外,原本属于老师与学生之间的基本沟通,也成了家委会的责任。妮可坦言,自己在群里的角色之一就是“催作业”。她所负责的学习小组有7个学生,每逢节假日,她需要帮老师在群里催作业,虽然自己极不情愿,但是看到家委群里源源不断的“报告老师,作业已收齐”,她还是不得不频繁@学生家长。
再比如心理健康问题,“行为叛逆”“抵触父母”“不爱写作业”等青少年经常出现的心理状况,也会要求家委会成员带头去跟学生沟通。然而,没有教师资格证、没学过青少年心理健康教育的家委们,根本没有能力解决孩子们的心理问题。
参与教育,还是“干涉教育”?
2012年,教育部下发《关于建立中小学幼儿园家长委员会指导意见》,要求各地积极推进家委会建设,旨在建立更紧密的“家校合作”。
长久以来,“父母在孩子的成长教育中缺席”是一个常见的现象,对于70后,甚至80后、90后一代,“把孩子丢给学校”是家长们主流的心态。
陶一宁告诉新周刊记者,加入家委会,给了她深度参与女儿成长的机会,女儿和她的关系也因此很紧密。她观察到,那些父母在家委会担任职位的孩子,普遍在班级里更活跃,对集体活动也更热心。
但对另一些家长而言,家委会的存在,就像一只隐形的“大手”,在班级决策、儿童教育中默默地施加影响。久而久之,作为教育主体的学生、老师,开始无形中被“架空”。
教育部下达的指导意见里明确要求,家委会应当起到监督作用,“对学校开展的教育教学活动进行监督,帮助学校改进工作”。可事实上,比起监督校方,更多的家委会倾向于“坐稳”校方、老师一端的天平。
家委会成了“人情投资”的风水宝地,并催生了隐秘的权力关系再生产。
在没有家委会的年代里,家长讨好老师的方式通常只能以个人的名义悄悄进行。而家委会的成立,创造了一个“投机”的可能——当送礼、帮忙拥有了“集体自愿”的名义,“人情互换”就具有了合法性。
一些传统意义上的贵重礼物,一旦被安放了“集体分摊”的前提条件,送礼似乎就不再是一件难以启齿的“贿赂”行为。
而那些手中握有丰富资源的家长,他们通过在家委会里“发光发热”,用自身的影响力、存在感帮助孩子在学校获得到更多的关注和青睐,从而形成一个正向循环。
另外,家委会真的能够最大程度上“代表”全体家长的意志吗?
根据福建新晚报报道,“安徽铜陵某中学人均2000元的班费,征得了全体家长的同意”,而广西今晚报也报道过“广西柳州一家长因拒绝配合家委会送礼,被集体逐出家长群”。表面上,这是“少数服从多数”的案例,并没有违背教育部下达的“民主的决策机制”。
然而,所谓的“多数意见”,可能却也是意志受到裹挟后的“情不得已”。
家长群里,那些担任家委、活跃度更高的成员往往提供主导意见,而大部分的家长则会选择随大流。沉默的螺旋效应指出,如果一个人感觉到他的意见在群体中属于少数,他就会倾向于隐藏自己的意见,比如在群里“紧跟队形”、回复“收到”。
随着家委会的角色越来越重,老师、家长、学生之间也发展出了一种新的人际关系。
妮可认为,现在的老师与家长,复制的是领导和下属的关系——老师是命令者,家委会是任务传达者,全体家长是最终的任务执行者。放在她所成长的年代,老师能见到家长的时间只有学期末的家长会,家长与老师根本不需要这么频繁的交集。
家委会看似公司化的运作流程,实际上未必更为高效。家委会有详细的职责安排表,财务、审计、秘书长、组织委员、宣传委员,各司其职,但在具体的实践中,不仅大家的角色会相互重合,而且一些本能由学生自己完成的活动任务,根本不需要“流程化”的对接。
妮可讲到了自己曾经作为家委给学生运动会筹划的经历,她负责采购清单上的物品——运动饮料、牛奶、酸奶、零食、面包、运动服装、获奖礼品等,但这个过程实际上削弱了孩子们的自主能动性。
一个小小的运动会,为什么不能让孩子们决定自己要吃什么、喝什么呢?为什么不让学生自己带就好呢?
群里层出不穷的接龙,也是让妮可和其他家长们疲惫的琐事之一。如果换到以前,学校的通知,只需要学生自己牢记、传达、执行,但今天,通知首先要让家长们一遍一遍地响应,孩子们记不记得,反倒是没那么重要。
这到底是“加深”了教育参与,还是“干涉”了教育?
可以确定的是,当家委会的资源没有边界地介入学校,中小学的教育主体——孩子和老师,很有可能就会沦为教育实践的“局外人”。
(受采访者要求,妮可、陶一宁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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