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内心的声音做自己世界的那道光”



26岁的小王已经在工地待了很多年,他说“我恨土木工程”。

工友在他面前被电死,厨房与厕所共用的生活环境,私生活混乱的同事,背景复杂的承包方……他的精神在工地上彻底崩塌,患上重度强迫症,梦游时用刀刺伤自己还浑然不觉,如今的他既是“讨饭吃”,也是“求活命”。

家庭氛围和校园霸凌让他变得封闭自卑,二十余年零社交,对异性只有恐惧,抗强迫药物副作用明显,性功能受到影响,未来一片虚无,他的人生还有出口吗?

以下是小王的自述。
              

一个工友死在我面前

高考出分后,我的编导梦破碎了,可怜的分数够不上我心心念念的专业,家里条件也无法支持我再复读一年,工人爸爸大手一挥,“子承父业,选土木工程算了”,我这属于土木工程的一生就这么拉开了帷幕。



大二的暑假,我和爸爸去了工地,跟着他学做下水管道施工测量,我自己也预料到在工地的日子不会好过,但是现实中的难度远远超过我的预期。

有一天我正在干活,项目经理突然叫我过去,对着我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又莫名其妙罚我去当小工。经理走了后,爸爸按住生气的我,说,“我把标高放错了,导致一百多米返工,我害怕被开除,就和项目经理说是你放的”,我仍然生气,却也无可奈何。

从那天开始,我就成了小工,工作内容是在接头缝隙大的时候,拿着轮胎垫在雨水管后面,用挖机狠狠地往里砸——一个全靠蛮力的危险活儿。

本以为这个暑假会这么平平淡淡地结束,但工地上的意外总是很频繁。几天后,项目经理找一个工友,喊了半天没人应,就走了过去,接着就传来他惊声呼喊的声音,我们围过去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那位工友的尸体了——人是被高压电电死的,死的时候都没能呼救,可能就几秒钟,就悄无声息地咽了气。我站在那里,愣住了,这是我第一次这样毫无准备地直面死亡,眼前的他和我一样年轻,一样刚刚进入工地。

当时我们那个项目非常忙,他每天晚上都是十二点才回来,早上五点半就起床,还做得是体力很重又特别危险的工作,可能就是一个不留神,或者脑子困了点,就赔上了命。

他的死亡没有在工地上掀起一点涟漪,和他关系看着还不错的工友也丝毫没有为他伤心,继续像机器一样干活,其它行业的人总是说,自己不会被人工智能替代的原因,很重要的一条是有人情味,可是我觉得工地没有,这里的每个人都像机器一样麻木又淡漠,好像进入这里,就没有人把我们当成“人”。

非人的环境

那个工地以前是一个养鸡场,随处可见的都是又大又绿的苍蝇,工棚外面有一块空地,工人们就在空地上解决大小便,到了放饭的时候,无数苍蝇就在风干的大便和锅里的油渍之间来回飞,如果哪天来晚了,等待我的就是一盆孤零零的冬瓜白菜,和一群正在喝汤的苍蝇——我得从他们口中抢食。

小王的私人物品这是能看得见的“恶心”,还有看不见的。

我们好多工友喜欢出去洗脚,一洗就洗一夜,一开始我还很蠢地以为他们又能挣钱又会享受,想着等我挣到钱了,就让师傅也带我去感受感受。有一次我们做完工一起回宿舍,路上遇到朋友,一边聊一边跟着进了别人的宿舍,师傅就在旁边的床位上躺了会儿,结果那个床位的主人进来看到后就大发脾气,大声呵斥我师傅“给我起来!”然后把床上的床单被套全都扯下来扔了。

我站在旁边大气都不敢出,师傅也一脸懵地问他,“你发什么疯”,那人嫌弃地说,“你别把那些脏病传染给我”,然后就把我们赶出了宿舍,还一遍遍叮嘱他的室友“不要随便让那些人进来”。

我悄悄问了那个工友才知道,那些经常出去的工友,名义上是洗脚,实际上是干别的,因为贪便宜,去的还是最便宜最脏的地方,他一直担心那些工友身上带回来脏病,所以会避免和那些人有身体上密切的接触。

一边听他说,我的脑海里一边像过电影一样把之前和他们的接触回想了一遍,我坐过他们的床,我和他们用一个公共澡堂,偶尔混用过毛巾和洗衣盆,夏天的时候光着身体勾肩搭背……回去的路上别人和我说话我都听不见,一遍遍地在心里祈祷千万不要被传染,从那之后,我看到那些喜欢洗脚的工友,都恨不得离得远远的。

我站在工地上放眼望去,吃的、住的、用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劣迹斑斑,以至于活在这里的人都是“近墨者黑”,没有是非羞耻之心了。

我用消毒水擦遍全身

实际上,我本就是一个比平常人心思更敏感的人,对生活环境和人际关系感受得更多,思虑得也多,这直接导致我的心理出了严重的状况。

疫情爆发后,我感觉到自己有些不对劲,我完全不敢出门,一看到人就觉得全是病毒,避之如蛇蝎,每天要洗几十遍手,洗的手背发红破皮,但我还是忍不住,直到这种心理严重影响了我的工作和生活,我终于决定去看医生了。

诊断结果是强迫症——我并不意外,仔细回想起来,相关的症状很早就出现了,只是我一直没有在意。

最早的一次,当时项目里我本来的工作是扶杆,但是下管的工人看我轻松,心里不痛快,每天得了空都要骂我两句才行,为了避免这种“工地暴力”,我就尽量多干活,有一次,需要人拿着轮胎在混凝土管后面垫着,用挖机往里砸,没有人愿意干,我就主动去了,结果不小心被管道砸破了手。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的手抽筋了,我突然想到,破伤风的症状不就是浑身肌肉抽搐吗?这是我第一次因为对疾病和死亡的恐惧而严重影响正常生活,整整一夜都在手机上翻来覆去地搜索破伤风的症状,看网上说得了破伤风做不了张嘴的动作,我就反复张大嘴,直到弄得咬肌特别疼,真的张不开嘴了。

连着两天担心到没吃饭,爸爸让我去医院看看,但破伤风没法检测,医生直接让我去防疫站打疫苗,无奈的是那里没有马破疫苗,人破疫苗要三百多,我没有那么多钱,就回了家。在回家的车上,因为几天没吃饭加上害怕,我坐着直哆嗦,就更加笃定我就是得了破伤风,想着与其疼死,不如在高速上跳车自杀,慢慢的看到家离得越来越近,这个想法才缓了下去,回家休息了几天没发病,才走放下了心。

接着就越来越严重,吃饭时有苍蝇我害怕甲肝,知道工友嫖娼又害怕性病,买了好多消毒水囤着,每天就在怀疑自己得病和一遍遍抹消毒水中度过,越来越浑浑噩噩。

小王的手有一天早上醒来,我突然发现身上很多伤口,很疼很疼,还流着新鲜的血,我吓得不知所措,去诊所问了一下,医生说被利器划伤才会有这样的伤口,最终说得过去的一个可能性就是,因为心理压力过大导致了梦游,梦游的时候用刀划伤了自己。

2020年初,我的精神也彻底崩溃,终于去医院确了诊,开始吃抗强迫药物利培酮,两年过来,强迫症好转了,可是命运好像从不想让我好过。

这个药有一个最典型的副作用——阳痿,要么被强迫症折磨,要么失去性功能,我只能二选其一。我在网上查了个遍,得知停药后副作用会消失,才放下一些心,继续坚持治疗强迫症。

两代土木人的苦难

会得这么严重的强迫症,医生说是和童年经历有关。我的父母都很内向沉默,我在这种家庭氛围长大,内心孤僻,也不爱与人交流,交不到朋友,还遭遇过多年校园欺凌,留下了一些心理创伤。后来进了工地,这里简直是滋生心理疾病的温床,当初埋下的根就在这样的环境下彻底爆发了。

我经常会后悔听爸爸的话选土木工程专业,甚至怨恨过他当初为什么那么极力主张让我进入这一行。

不过不得不承认,爸爸的内心要比我强大很多,他的一生都在工地上被打磨,从一个小工做到技术员和管理人员,他经历的苦比我更多,可是在他心里,土木工程是一个特别崇高的行业,给了他挣钱的机会,让他得以养活全家,而其中那些龃龉的事情,他都默默消化掉了。

自从进了工地,我爸爸很少再回家,唯一的一次长时间在家,就是2012年奶奶去世的时候,那期间我偷偷看了一眼他的手机,里面全是他和项目经理的聊天记录,有被拖欠了九个月工资,要不到钱在打官司的;有工作出了点差错被辱骂的;有因为奶奶治病想提前支钱求对方的……一旦拿到钱,他又是卑躬屈膝的感谢。

最让我胆战心惊的是,在一个项目里,施工人员有黑社会背景,爸爸当时不小心出了些差错,吓得惶惶不可终日,在一天晚上偷偷跑路了,两个月的工资只发了半个月的。

后来我自己入了行,才知道在这里,黑社会承包工程是一件太普遍的事情,他们就是那种,干得好了能给大笔赏钱,干不好敢打你一顿的人,我们普通工人在工地上干活,一要担心能不能拿到钱,二要担心脏乱差的环境会不会影响健康,三还要害怕一个不小心触怒了那些人遭遇危险,真的太难了。

努力与土木和解

父母的关系因为爸爸常年离家的工作性质变得十分冷淡,最后家不像家,甚至妹妹有好几年都没和爸爸说过话。如今我也到了成家的年龄,更是连“拥有家庭”这件事都成了一个奢望。

我们的项目部离城市很远,除了食堂阿姨,一个女生也看不到,有一段时间,我开始后悔在学校的时候没有好好欣赏女孩子们,因为我小的时候被校园霸凌,他们在女孩面前打我,使我一见女孩就无所适从,家里介绍的相亲我从来没见过。和我一起来的同事都在看规范学技术,而我每天就睡眠不足焦躁烦闷,什么也不想做,几个月过去了我什么都没学会,自己也想努力,但是每次看书满脑子想的都是女人,急得晚上一边哭一边扇自己嘴巴子。

直到有机会跟着去送检,我回到了城市后一头扎进大商场里,看着来来往往的女孩子,我感觉世界都鲜活了起来,随即想到我这辈子不要说拥有一个这样的女孩子,就连看到她们的机会都没几次,和她们明亮美好的生活相比,我的世界只有熬夜背锅苍蝇生病,强烈的痛苦和不甘使我心理越来越扭曲,强迫症一天比一天严重,每天都要吃抗强迫药物。

我从来没有想过未来,我想离开工地,又没有其他技能,试过找一些办公室的工作,都是没干几天就被开除了,只能回到工地,感情上更是自卑到想都不敢想。

工作的地方满是灰尘和泥潭,但我不想让我的生命也变成一滩泥淖,我能想到的办法就是积极吃药,积极学习,这也许是寻找光亮的一种方式。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我会想起父亲,试着像他一样为生活努力,好好赚钱、孝养父母、体面的生存……我想要改掉悲观又负面的思考事情的习惯,毕竟事在人为,等我治好了病,断了药,好好打拼,总能找到生活美好的出口,先活下来,再去想活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