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11将至，意味着今年的余额就剩两个月了。菜鸟司机吴宗远掐掐指头，觉得今年就干了两件“大事”：一是上海疫情期间开着解放重卡跑保供；二是曾困在驾驶室56天，没洗过一次澡，吃了168桶方便面，均创了职业生涯纪录。
更煎熬的在看不见的地方。走南闯北的卡车司机，觉得自己成了疫情防控“不被欢迎的人”。人们需要他们拉物资，又担心他们一路风尘，将其视为重点防范对象。
双11来临，物流园里的卡车排队装卸货。
现在，天猫双11来了，剁手党开始疯狂戳屏。10月31日，天猫双11第一波预售开售仅1秒后，多个主流3C品牌销售直接破亿，2000多个服饰品牌不到1小时的销售额超过去年全天。
面对这一年里最大的商机，所有商家都想抢回失去的时间。高速上的卡车数量肉眼可见地多了起来。物流园里，装卸货的卡车排起长龙。高速、国道沿途的乡镇、工厂又响起久违的马达轰鸣声。
吴宗远发现，有些省份的高速公路显示屏上，出现了“欢迎卡车司机驶入XX高速”的字样，接到的调度电话也越来越多，从工厂老板、车间工人、库管员到城里的快递员，都在期待卡车司机的到来。
忽然之间，卡车司机们发现，曾处处遭“嫌弃”的自己，成了受欢迎的人。
统计显示，在中国各运输方式中，公路货运量占比高达80%。滚动的车轮就是复工复产的晴雨表，更是对回归正常生活的渴望。
“2022余额已不足，请尽快加油”
此番从嘉兴到广州，吴宗远仍有些心有余悸。
4月跑保供时，每天要捅鼻孔，现在还觉得两边鼻孔不一般大。这还是小事，最珍贵的是“码”，最怕的是带星，沾上了就歇火。过去一起天南地北吹牛的仓管，现在见了连烟也不接了。
从高速上下来后，卡车司机们被疏导到核算点做核酸，有时，还有鼻拭子和咽拭子双检。
今年42岁的吴宗远，18岁就在湖北宜城老家开大卡车，后来越跑越远，动辄上千公里起步。五年前，他开始干电商物流。今年2月，他和老乡周军搭伙成为菜鸟干线司机，在长三角和珠三角两地往返。
国庆假期后，吴宗远刷到“2022余额已不足，请尽快加油”的段子。以往，这样的段子催人奋进，今年却催人着急。卡车司机的工资和里程数相关，今年，一直没跑出多少里程。在物流园，货物经常跟不上，得“车等货”。
同样为此焦虑的，还有车轮行经的工厂。
刘英是义乌汇益服饰的库管，去年公司在速卖通等平台大卖了3000万，今年公司斗志昂扬地搬进了新库房，装修了新办公室，正要大干一场，俄乌冲突，物流遇阻，后来又遭遇了义乌疫情封控，业绩直接降了三分之二。
蒋小利是一名仓管，所在的湖州优全生活是淘宝特价版商家，今年同样很多订单无法发货。老公在一家布匹企业上班，今年来一个月就上几天班。
这不是他们一家的烦恼。业内人士分析，今年疫情对消费行业的挑战大于2020年。一些知名品牌，利润大幅下跌过半，不得不砍掉部门线下门店。
好不容易熬到10月，各地才陆续传来回暖的信号。蒋小利在仓库的岗位上也有所感受，首先是出入工业区的卡车多了起来，一度空荡荡的街道还堵车了。她负责的仓库出货也明显增多。她们班组连轴转加班都招架不住，招工启事又贴上了大门外的墙壁。
最近，每天早上6点多，厂外面就跑卡车了。过去她听着就烦，现在却觉得亲切。“这才像双11。”
销售向好，组长脸上终于有了笑容，说今年双11抓紧冲一把，补补上半年的缺，年终奖有戏。
统计数据显示，全国第二季度经济增速同比0.4%，但第三季度迅速攀升到3.9%。回暖大势下，大小商家水涨船高，加上天猫双11在即，这个每年商家必争之地，成了回暖季重压的筹码。
“公司里都拉起横幅了，”蒋小利说，“打好最关键一仗。”
跑在高速公路上的吴宗远则又喜又忧。进入10月以来，出车安排得密密麻麻，一千多公里的长途，有时候睡几个小时，又要连夜出发了。
然而，路线调度要根据各地防疫政策，很多时候到了目的地，出发地就回不去了。每次接新任务，都像开盲盒一样。
每次出发，都是一次“拼人品”
夜色笼罩大地，夜空和远近的山峦都融合为漆黑的一团。卡车在山谷和隧道之间不停转换。这是长三角到珠三角路上经过的最长的一个城市，江西赣州。如果顺利，这1300多公里的路程，中途可能只会留下赣州的行程码。
这一年来，疫情起伏不定，每个司机上路前都是忐忑不安，他们不知道这么远的旅途中，哪个城市会忽然收紧。
有一次，吴宗远把货送到广州，辗转到东莞石牌装货时，货还没装完，就突然通知走不成了。
困在城里还算好的。卡友群里不断传出这样的故事，有几个卡车司机被封堵在路上。有好心的村民给他们做了蛋炒饭端过来。一帮大老爷们在野地里端着蛋炒饭，哭得像个孩子。
每辆卡车车门处，都被全国各地封条贴出了“包浆”。
菜鸟司机范胜成也跑过上海保供，半路还和同行搭过棚子度日。他们用破砖头垒个简易灶台，找来棍棒当柴火，用破木板子当菜板，哪天物资搞得不错，就包饺子。还有的司机索性弄来鱼钩，在河边吊起了鱼。
物流园里，保安提醒一位卡车司机关上车窗，戴好口罩。
吴宗远说，今年春节后离家跑车，还没回过一次家。不久前他用跑车积蓄买了县城房子，今年满打满算，待了不过十来天。
他的女儿大学毕业找工作，他一点忙帮不上。小儿子还在上初中，每见一次，儿子身高都蹿一节，嗓音也变一次。
平时跑车，单程20来个小时，一路颠簸，也没多少时间和家人视频聊天。滞留半路的日子，他倒可以和家人好好聊聊天，意外填补了缺失的亲情。
为了生存，卡车司机们会暗暗祈祷，不要黄码，不要带星。每次出发，都是一次“拼人品”。
同时，司机们也感受到，随着人们对防疫的理性认知增强，对卡车司机的有色眼镜也逐渐摘下。一位物流园保安曾经把一份盒饭塞进吴宗远的车窗，说了一句：“哥们，加油啊。”还有新闻报道，山东东明遇到大堵车，沿线百姓自发煮粥，拎出矿泉水方便面免费发放给卡车司机。
夜渐深，吴宗远逐渐驶出江西赣州，进入广东地界。大卡车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在一处电子显示屏前，一条标语在滚动播放：欢迎卡车司机驶入广东高速。
“吃汤还是吃肉，就看这个月了”
珠三角是华南和华中打工人的首选地区，一进入广东地界，吴宗远就想起在这里打工的老乡们。曾经，他不仅跑干线运输，也经常开着单排小卡车穿梭在各个厂区，把玩具厂和电子厂的货运到物流中心集散，厂友们的脸上，都是挂着笑意。
但是今年，家乡群里的气氛有了些变化。老乡李慧芬说，今年隔壁几个厂的招工广告变成了招租广告。
这趟车，吴宗远在广州卸货后，要去东莞拉货，把东莞的玩具、3C等产品运回长三角。
李慧芬90年代来到东莞打工，在玩具厂缝娃娃，一缝就是小30年。放眼望去，车间里几乎都是她的同龄人——年轻女工已经不进玩具厂了，她们差不多是中国最后一代“玩具厂厂妹”。
2019年底，在湖北老家的儿子生了娃，一天八个电话催她回家帮忙带娃。李慧芬想孙子，但更舍不得待了30年的东莞。
李慧芬跟儿子说，自己才50多，趁着能干，多干点喽。但这三年，厂里的活儿的确少了——东莞夹在广州和深圳中间，周边哪个城市有个风吹草动，静默封控，运料的卡车都进不来，拉货的卡车都出不去。
过去三十年，车间主任想尽办法忽悠李慧芬们多加班，最忙的时候，“午休只有一个小时，除了吃饭就够喘口气的”。最近两年，动不动在家待工，活少得让人心没底。“人就不能闲着，忙了三十年突然一闲下来，看老公怎么看怎么别扭。”李慧芬说，这三年跟老公吵的架，比过去三十年都多。
李慧芬所在的东莞玩具厂，今年一度订单寥寥，车间冷冷清清。
以往，家乡群也是招工群，但现在，时不时有人发个照片：看，这家厂也关门了。每看到这样的消息，李慧芬内心都会咯噔一下：“不会哪天跟那些电子厂一样，一张告示，说没了就没了吧。”
这架势，李慧芬有点心虚：“要不就回老家看孩子算了。”丈夫跟她算账，她俩在东莞，前几年一个月加起来能赚2万多，现在没啥活，也有一万多。多在广东熬一年，就能多为孙子攒至少十万块钱。
车间主任也怕李慧芬们“跑了”。在东莞，日结的工人有的是，但熟练工都是宝贝，正是这些熟练工，在过去三十年撑起了“中国制造”的招牌，他们要是都回了老家，再召回来就难了。
每当有女工向厂里辞职，主任都会给工人们画饼：“再等等，再等等，双11快来了，快来了。”
李慧芬搞不清楚双11具体是啥，她只是感觉，从八月份开始，厂里往来的货车明显多了起来。有那么两回，为了一批急单，她甚至还加了两天班。
“闲不住，闲不住，有活儿干总比没有强。”李慧芬说，卡车多就是活儿多，活儿多就是工资多。老乡群里，重新开始介绍工作机会，打包员、分拣员、操作工……大家一度觉得，今年可能要平淡收尾了，但天猫双11，感觉又可以重新忙碌起来了。
10月31日晚上双11的预售，她甚至还跟风下了单，给孙子买了点东西寄回家。
吴宗远和李慧芬在一个老乡群，每次老吴开车来广东，都在群里喊一嗓子。这次，趁着搭档周军换班，他群里留言：“又来你们广东啦。”
李慧芬在群里调侃：“那赶紧把我们的货拉走，年底吃汤还是吃肉，就看这个月了。”
车轮上，载着无数陌生人的希望
凌晨4点，吴宗远驾驶着卡车驶出花莞高速，汇入了进入珠三角的卡车洪流。出示了健康码后，工作人员即刻放行。
凌晨4点，菜鸟网络增城园区门口，排队卸货的卡车已排起长龙。
不多时，大卡车便来到了增城菜鸟物流园门口附近。最近，双11物流高峰来临，为了早点卸货，卡车司机们内卷严重，到的一个比一个早。尽管才凌晨4点多，物流园门口的大卡车已经排起了长龙。
从长三角运来的货物，家纺、饰品、宠物粮食、粮油、红酒……在车厢里摆得满满当当，卸货也需要几个小时。接下来，这些商品会被再次配送，根据淘宝天猫上的订单，快递到千家万户。没有人会想到，这些物资在车轮上都经历了怎样的旅程。
卸完货，吴宗远和搭档驾车赶到东莞的物流园装货。在装货间隙，两人抓紧补觉。睡醒后，天已经黑了，但还没接到装好车的指令。吴宗远和周军趴在窗前看楼下车来车往。天猫双11来临，不仅高速上卡车多了，城市里的快递配送卡车也多了起来。
此时，100多公里外的深圳，天猫商家、闪魔创始人谢瀚逸也在加班，物流迅速恢复后，他信心恢复了不少，还把今年双11的销售目标调高了，比去年还高30%。
还有更多同行和商家，都在抓住这全年销售最大的窗口抢生产。手机配件、服装、小家电等商品，从密如蛛网的公路上向东莞物流园汇聚。
这只是当下中国工厂的缩影，所有流水线、机器、车轮都开足，都想借天猫双11这个节点，追回失去的上半年。
在无锡，卧室家具在双11第一波售卖成交是去年的10倍；珠海的全屋智能产品的出货是去年的4倍，淮安的灯具卖出了去年的3倍……过去的一年，淘宝上多出100多万卖家，相当部分都是线下干了几十年，线上首战即保命之战的工厂商家。
“能出货就代表有活儿干，有活儿干就能留得住工人，留得住工人就能让我敢想象明年。”深圳一家手机配件生产商家说。
晚上9点，三十多吨物资已整整齐齐地码放在16.5米长的蓝色卡车中。吴宗远和搭档赶到物流园，关上车门。
深夜的物流园，卡车穿梭，灯火通明。吴宗远跳上驾驶室，再一次检查了一下自己的绿码和核酸记录，整理了一下后视镜上的挂件——那是他孩子专门为他求的，代表平安。
他将再次出发，车上载着的，是订单，是货物，更是无数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