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世界正处于十字路口
为什么美国担心德国从俄罗斯购买能源?美国并没有反对德国从中国购买电脑,从日本购买摩托车,从荷兰购买奶酪啊。
最近执政的四位美国总统——小布什、奥巴马、特朗普和拜登——几乎没有任何共同点,但在阻止北溪2号天然气管道建设方面,他们却持有相同的立场。这条天然气管道穿越波罗的海,会将俄罗斯天然气输送到德国。
上月,北溪2号发生了爆炸,导致该项目无法运行。这是国家恐怖主义行为,貌似不该发生在欧洲。欧盟政治领导人对此反应冷淡。他们显然意识到,世界已经进入了一个新时代。
“黑金”
化石燃料是国际重要商品。能源贸易约占全球贸易的8%,却制约着全球90%的经济产出。即使是初露头角的绿色技术革命也缺它不可。
石油以美元定价和交易。如果一家西班牙公司从沙特阿拉伯购买石油,它将通过纽约的一家银行支付美元货款。其他大多数大宗商品交易也是这样进行的。如果日本购买澳大利亚小麦,那纽约的银行将负责美元结账事宜。
美元在1944年成为全世界事实上的储备货币。布雷顿森林协定使有黄金支持的美元成为全球货币体系的基础。一盎司黄金固定兑换35美元,美元可以按需兑换成黄金。
布雷顿体系让美国实际控制了全球金融体系的“通道”。美元成为所有跨境商品服务贸易的介质,美元推动了战后全球经济的复苏。
然而,布雷顿森林体系在20世纪60年代末承受了压力。美国开始入不敷出。林登·约翰逊总统的“大社会”计划和越南战争(“枪支与黄油”如何分配?)导致美国财政赤字不断增长,并使美国黄金储备屡受质疑。
法国政府是第一个开始担心的。冷战期间,法国和其他欧洲国家一起将本国黄金储备转移到美国。他们担心苏联会进军巴黎和伦敦,抢走他们的黄金。
1971年8月初,法国派军舰前往纽约运回黄金。几天后,即8月15日,理查德·尼克松总统现身美国国家电视台,宣布美国将不再用黄金兑换美元。所谓的“黄金窗口”关闭了。
尼克松表示,这一措施将是暂时的,但黄金窗口此后再未被打开过。通过脱钩黄金并废除布雷顿森林协定,美国就可以随意发行美元。世界只能选择相信美国会照看好美元这个世界储备货币。
为了确保美元保持其全球地位,尼克松派他的国务卿亨利·基辛格前往沙特阿拉伯,说服沙特在出售石油时只接受美元。作为回报,美国将保护沙特王国。这一协议使美元有了一个绰号:石油美元。
争夺黄金
尼克松将美元和黄金脱钩后,美国政府摆脱了财政纪律的约束。关闭黄金窗口后,美国将永远不会再有平衡的预算。美国的债务随着贸易赤字一道稳步增长。
竞选公职的政客不考虑预算约束,承诺投资住房或国防。现代货币理论(MMT)支持这一观点,有权发行本国货币的国家不会破产。
因此,预算赤字长期存在,国家债务稳步增长。美国政府可以放心创造债务,而不必担心有人要求其用黄金偿还。
美国债务增速远超GDP增速 图源:亚洲时报网站
2008年金融危机后,美国政府欠下的债务上升到了一个新水平。几家“大到不能倒”的银行面临破产。美国政府花费了数十亿美元来避免金融灾难。“拯救华尔街”计划的真实规模被“欺人迷雾”掩盖了。
十年后,政府又增加了数万亿美元的国债以应对新冠疫情。2008年至2020年间,美国国债从9万亿美元增长到近30万亿美元。随着美元与黄金脱钩,以美元计价的债务开始像一个庞氏骗局。
随着债务的增长,支付国债利息成为一个支出越来越高的预算项目,仅次于国防预算。由于预算赤字长期存在,美国政府只能通过借更多的新债来偿还旧债。
通胀杀手
美国政府倡导了全球化,而中国一直是全球化的主要受益者之一。从20世纪70年代末开始,中国搭乘美元便车,在几十年内使大部分中国人摆脱了贫困。
如果印制的钞票超过了经济增长的需要,那常规后果就是需要中国向美国出口低价商品以抑制美国的通胀压力。到2020年,美国每天向中国输出近10亿美元以弥补其贸易赤字。
美国债务激增 图源:亚洲时报网站
为了回收这些美元,中国投资了一万亿美元以上的美国国债,这些国债长期以来被视为安全投资并被当成是抵押品。2008年,中国开始担心美国对华尔街的援助是否过大以及美国不断增长的债务是否会崩盘。为了对冲风险,中国开始购买黄金、食品和其他有形和可预测价值的商品。
中国对其黄金储备守口如瓶,但黄金交易分析人士认为,中国现有黄金储量超过了美国。如果真是这样,那中国的黄金储备量就是世界第一。
其他国家也担心美元,或者说更担心宏观的以美元为基础的全球金融体系,于是它们也开始疯狂购买黄金。各国的央行都将黄金运回国内,就像一句老话说的要“落袋为安”。
逃离美元体系
在过去500年中,西方出现了六种储备货币,即葡萄牙(1450-1530年)、西班牙(1530-1640年)、荷兰(1640-1720年)、法国(1720-1815年)、英国(1815-1920年)和美国(1944年至今)的货币。历史表明,美元不过是在苟延残喘。
中国、泰国和其他一些国家正在测试一套新跨境支付系统,支持这套系统的技术原是为数字人民币开发的。俄罗斯和中国已经同意使用人民币和卢布结算俄中能源、技术交易。
对美国来说,最让它放心不下的是沙特阿拉伯,沙特是石油输出国组织(欧佩克)中最有影响力的成员。沙特正与中国谈判,准备以人民币结算石油贸易。中国是沙特的主要贸易伙伴。
亚洲日甚一日的“去美元化”解释了美国为什么一定要将欧洲留在美元阵营内。美国有必要阻止欧亚之间日益增长的经济联系,这就是最近四位美国总统试图摧毁北溪2号的原因。
俄罗斯不仅拥有庞大的能源储备,其重要的地理位置也使其成为连接中国、印度和欧洲的关键纽带。在一个由93个国家和53亿人组成的欧亚经济区内,它们在互相贸易时可以不依赖美元。
乌克兰战争最终会结束,但美国目前已如愿以偿。欧洲在很大程度上放弃了俄罗斯能源。北溪2号管道被毁导致和平谈判中的一个重要筹码消失了。
第二部分:欧洲各国在通往衰落的道路上抱团取暖
在漫长的欧洲史上,欧洲各国很少像它们目前在乌克兰战争中表现的那样团结一致。现在几乎所有欧洲国家都支持乌克兰,它们的主流媒体也是如此。我们此前在越南、阿富汗和伊拉克战争期间看到的那种反战抗议活动并没有在此时出现,异议声音也很少听到。
同样值得注意的是,欧洲对乌克兰冲突的政策与美国政策完全一致。两者使用相同的叙事和用词:俄罗斯对乌克兰的无端侵略源自弗拉基米尔•普京总统试图重现前苏联帝国的荣耀。
就在十年前,还很少有人能预料到欧洲会见证这样一场战争——一个不以士兵带有纳粹纹身为耻的国家会和一个前共产主义国家开战,而且这还是一场得到欧盟政治左派和各国“绿党”支持的能源战争。
时任俄罗斯总统的叶利钦任命年仅35岁的盖达尔作为代总理,开始推行经济转轨,采用的是“休克疗法”
“哈佛小子”
1992 年,俄罗斯与其欧盟伙伴一起建造了第一条俄欧天然气输送管道。这条全长 4,100 公里的亚马尔-欧洲管道将位于亚马尔半岛和西西伯利亚的俄罗斯气田与波兰、白俄罗斯和德国联系在了一起。
冷战结束后的“和平红利”开始产出回报。柏林墙的倒塌将西方能源巨头吸引到俄罗斯。俄罗斯能源产业需要资金和技术来进行现代化升级并提高产量,荷兰壳牌、英国石油公司、埃克森美孚以及日本的各个商社为此向俄罗斯能源产业投资了数十亿美元。
之后“哈佛小子”出现了,他们是一群来自哈佛国际发展研究所的经济学家。继任米哈伊尔•戈尔巴乔夫的鲍里斯•叶利钦把俄罗斯经济搞砸了,于是时任美国总统比尔•克林顿就拜托这群哈佛经济学家前往俄罗斯帮助叶利钦改革俄罗斯经济。
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由罗纳德•里根和玛格丽特•撒切尔发起并被克林顿和托尼•布莱尔继承下来,那群哈佛经济学家提出的改革之策与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如出一辙——施行“休克疗法”,推动私有化、自由化和自由市场资本主义改革。
“改革”使数百万俄罗斯人陷入贫困。在莫斯科街头,老年妇女靠出售自己的药物为生,而一小群有关系的商人则掠夺了价值数十亿美元的国有资产,其中就包括前俄罗斯国有能源公司。
俄罗斯的亿万富翁暴发户很快就出现在欧洲,他们大肆购买英国的足球俱乐部、荷兰的超级游艇和法国蓝色海岸的庄园。他们因哈佛小子把自由市场资本主义引入俄罗斯而暴富,他们来到欧洲是因为他们知道欧洲不会追究他们的罪恶从而没收他们的财产。
政府对经济和社会的影响力越来越大,新自由主义的出现正是为了对抗这一趋势。新自由主义支持经济自由化、私有化、放松管制、全球化、自由贸易、货币主义、小政府,以及让私营部门在经济和社会中发挥更大的作用。
里根声称福利国家政策已经失败,而新自由主义则是他应对这一失败的方案。(他说,政府不是解决方案,政府就是问题本身。)新自由主义者将苏联的解体视为新自由主义意识形态取胜的标志和证明。
1990年代,新自由主义浪潮席卷欧洲(这是大萧条后新自由主义首次出现在欧洲)。尽管遭遇到相当大的阻力,但大多数欧洲国家还是制定了私有化这样的新自由主义政策并精简了福利政策。
大西洋主义者
美国和欧洲的新自由主义者发现他们达成了“大西洋主义共识”。他们都在不同程度上支持自由市场,他们还都认为必须要让西方价值观主宰全球秩序。
到世纪之交,欧洲几乎所有政治精英都是大西洋主义者。他们利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世界经济论坛(WEF)、三边委员会、彼尔德伯格会议和外交关系委员会等跨国组织推动他们的议程。
美国民众的收入增速远低于经济增速 图源:亚洲时报网站
新自由主义政策导致不平等加剧、工资停滞和其他社会弊病,并在民众中引发了普遍的焦虑。这反过来又培育出众多阴谋论者,他们相信人类陷入贫困是1%顶尖人口的阴谋,甚至顶尖人口还要采用技术手段奴役全人类。
阴谋论者的针对对象是世界经济论坛(译注:即达沃斯论坛),他们怀疑该论坛策划了一场“大重置”,这将导致一个具有奥威尔特征的反乌托邦世界出现。他们的灵感来自于世界经济论坛的一篇论文,该论文论述技术对人类的影响,文中有一句话是“你将一无所有但却幸福快乐”。这句话很快就成为互联网上的一句流行梗。
具体来说,对“大重置”的恐惧源于丹麦议员艾达•奥肯(Ida Auken),他在2016年世界经济论坛的一篇论文(《对2030 年世界的 8 项预测》)中说了这句话。这篇论文讨论了人工智能和其他(工业 4.0)技术对人类的潜在影响,并建议我们要快乐地一无所有,只因为所有产品都将变成服务。
贫穷的欧洲
作为大西洋主义者,欧洲人和美国人在意识形态方面完美契合,但在重大经济利益方面却不能这么说。美国自然资源丰富,对国际贸易的依赖程度较低,而且美国还手握世界储备货币的发行“特权”。
资源匮乏促使德国转向了俄罗斯。使用来自俄罗斯的低价能源,德国国内生产总值每年能增加约一万亿美元。而俄罗斯每年也能从欧洲稳定获取数十亿美元的收入,这显然是一笔双赢的交易。
欧俄天然气输送网络 图源:BBC
在 1990 年代至 2020 年代,欧洲和俄罗斯建立了从俄罗斯中部向北欧、中欧和南欧输送天然气和石油的庞大管道网络。这是迄今为止全世界最大的能源基础设施项目。
从1990年代开始,欧盟与俄罗斯的贸易额从每年几十亿美元增长到2021年的2700亿美元。2020年,欧盟是俄罗斯第一大贸易伙伴,欧俄贸易额占俄罗斯对外贸易总额的37.3%。俄罗斯进口产品中约 36.5% 来自欧盟,出口产品中约37.9% 流向欧盟。
美国历届政府都敲打欧洲,警告欧洲正变得过于依赖俄罗斯能源,尤其是其天然气。曾经的德国总理安格拉•默克尔并不担心这个,其它一众沿线国家也不担心。管道网络主要过境国乌克兰和波兰还赚取了数十亿美元的过境费。
柏林墙倒塌后,俄罗斯解散了华沙条约组织。而北大西洋公约组织非但没有解散,反而还向东扩张了。欧洲一面与俄罗斯发展互利关系,一面又在俄罗斯边境驻扎了大量军队,欧洲人并没有看到两者之间的矛盾。
如果失去俄罗斯,欧洲将付出难以估量的代价。欧洲面临的悲观前景是去工业化、数万亿投资损失以及生活水平的急剧下降。再加上许多欧盟国家脆弱的金融状况和尚未成功抑制的通货膨胀,这些惨淡前景几乎肯定会变成现实。
当欧洲评估自己的状况时(并想知道为什么它的政治精英会破坏俄罗斯和乌克兰之间的停火协议),它会发现自己已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俄罗斯将转向东方。美国很可能会返身向内去处理本国问题。欧洲别无选择,也只能去收拾自己的烂摊子,这可能是乌克兰悲剧的唯一积极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