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选自马克·布瓦耶《西方旅游史(16—21世纪)》,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头图来自:《唐顿庄园 第一季》剧照
18世纪,欧洲有钱人纷纷在乡村建起自己的别墅,甚至城堡,那时的乡村住所有着五花八门的叫法:地产、城堡、庄园、乡间别墅、农庄住宅……不同的建筑风格,代表着不同的品味,英国式花园,注重与大自然的接触,园艺设计部是突出的元素,而意大利式花园,强调观赏性和装饰性,突出露台和喷泉设计,法式花园,融合二者,又结合当地地势,形成城堡式的古典组合。
通过18世纪欧洲各地兴建乡间别墅热潮背后的历史渊源与发展历程,描绘贵族们奔赴乡间住宅与庄园享受悠闲和社交的场景,呈现一个时期的旅游活动特征。
一、贵族阶级对乡间住宅的喜爱
18 世纪是资产阶级崛起的世纪,土地和建筑物能让他们获得尊重:克洛德·佩里埃于 1780 年购买了维齐尔城堡,就证明了这一点。当佩里埃在买下莱迪吉耶尔公爵的旧城堡时,这位来自多菲内的大资产阶级便不再关心他在老家奥特里韦的房子了,因为那个房子太土气,不可能带来社会地位的提升。
贵族们对于乡村的新兴趣,往往与他们对于农艺的热情联系在一起。 18 世纪的英国贵族赶走了自耕农,垄断了土地,通过废除休耕制、选种种植的方法实现了农业革命。而这就迫使他们在自己的土地上停留足够长的时间。在法国,贵族们也同样模仿着英国人,比如拉罗什富科家族,他们是卢梭和杨格的信奉者。18世纪土地价格的上涨,有利于地租的收益,同时可促使大地主阶级更好地去行使自己的权利。
而外省高等法院法官则是一个特殊的类别。在17—18世纪,“假期”一词主要适用于法院休庭的那个较长的时期:夏季和初秋。外省的法官拥有土地;波尔多、蒙彼利埃、第戎的议员则拥有大量的葡萄园;艾克斯的法官和这些“格勒诺布尔的老爷们”都拥有不少分成制租田。
早在 17 世纪,德·塞维涅夫人就发现,“休庭期和诉讼迫使很多人离开了”,不只是法官,还有律师以及执法官员。在 18 世纪,各省的捐税额纷纷下降,为了弥补这一损失,法官们提高了其土地上的租金和诉讼费的提成。那些做得更好的人,比如艾克斯的法官们,则在 18 世纪大兴土木:在米拉波大道上或者附近兴建豪宅,或者在艾克斯乡下建造惬意舒适的城堡。
18 世纪时,休庭期一开始,外省法院的法官们便迅速奔向他们的乡间住宅,只有在郑重开庭的时候才会返回。为什么呢?出于娱乐与经济利益的双重考量。他们要在他们自己建造或修复的豪华乡村住宅中、在被花园围绕的氛围中,享受宁静与悠闲;艾克斯乡村的大约 80 座城堡或乡间别墅,全都是为了让眼睛愉悦而设计的——有谁会不爱阿尔伯塔斯花园呢!
同时也为了社交生活:好多城堡都设有剧院,例如多洛内城堡。几乎所有这些城堡或乡间别墅都属于艾克斯的大法官家族,例如瓦拉布尔的盖丹家族和布瓦耶家族。即使在那儿,经济方面的担忧也是存在的:在这些农庄住宅的周边,土壤都非常肥沃,而农庄住宅占有了最好的土地;但是,在 18 世纪,这些住宅都不在艾克斯建筑规划图之中,它们都属于“附属建筑”,而那些规划图不含农业。
通常,这些房屋的正面朝向主要街道,客厅在后面,直接通向花园,而花园则在背面被附属建筑圈定:这些附属建筑有一个能通车辆的大门,朝向一条小街,附属建筑包括干草棚、马厩和工具房,还有仆人的住所。
首先,这些外省大法官是最大的剥削者,他们监督庄稼收割和农产品的销售,贪婪地扩大他们的土地赋税簿籍的权益,急切地希望获得实物形式的诉讼费。大多数省级大法官更关心延长假期而不是返回工作岗位。埃格雷甚至举了几例格勒诺布尔地方法官的案例,他们玩忽职守到什么地步呢?到几乎一整年的时间都在乡村度过,以便更充分、更直接地开发他们的土地,因为他们的收入满足不了城里人的生活排场。
很难证明,从 18 世的某个时刻开始,人们对大自然有了全新的热爱,对乡间住宅也突然痴迷起来。是莫尔奈夸大了这一点;随后的所有作品,都强调了 18 世纪的高度统一性,强调这些重大主题的持久性:幸福观、自然观、生存焦虑和对死亡的观念。整整一个世纪,各种动机都交织在一起:经济上的需要,社会上的尊重,还有对于乡村的热爱。但真正的新现象,不如说,是在农村地区修建房屋并在那里生活。
二、意大利的旧模式与法国的新品位
对我们而言,内容比数量更重要。乡间住宅对于它们的所有者或者租客来说意味着什么呢?它们是不是效仿意大利的做法被用来做度假的地方呢?“度假”这个词是从意大利语中借来的,直到 1872 年,词典编撰家利特雷还认为这是一个新词呢!然而,杜扎指出了该词在 18 世纪下半叶的一些用法;此外,斯特凡尼尼先生在 1740 年的一封信件中也找到了这个词。 18 世纪中期,“度假”这个词羞羞答答地出现并被使用,无法证明乡间住宅是新生事物 (它们在这之前已经广为人知),但它证明人们发现了乡间住宅的一种新功能:消遣性。
曾几何时,对它们的叫法一直不确定,在南部,它们总是被称为乡间住宅和农庄住宅,有时也被称为度假屋,小房子或破房子的说法也时有见到,但还没有使用“别墅”这一词,别墅的说法要等到浪漫主义时代才使用。
因此,对意大利的参考只是稍稍涉及,小房子(cassine) 来自皮埃蒙特方言,在法国南部只是用来指“田野间一座供消遣娱乐的小屋”(语出拉伯雷);在土伦,夏培尔就是在骑士保罗的小房子里见到了他。但是这个词并没有超出普罗旺斯的范围,在普罗旺斯,它与另一个词——农庄住宅(bastide) 有冲突,后者的使用在普罗旺斯地区早已经根深蒂固了。 18世纪时,“小房子”这个词显得很过气了,很快它就被废弃了。
废弃“小房子”(cassine)目的是改用“小屋”(casin)吗?这个词源自意大利语“娱乐场”(casino ) ,它被法国化了,是被从意大利回来的法国旅游者带回来的:孟德斯鸠从 1728 年开始就使用这个词了,然后德·布罗斯在 1740 年也使用了。18世纪的作者们并没有搞错,“小屋”不是乡间住宅(那就太小了),而是在乡间住宅旁边——通常是“花园或庭院的尽头”——那一间用于聚会和游戏的小房子,同样用于“派对”。
那么,凡尔赛旁边的马里城堡是不是呢?也不是。从面积上来说完全不是一回事——小屋仅仅限于有几间房间而已;从形式上跟意大利那边的原型也不是一回事;从或多或少还有点放纵意味的内容上来说,更不是一回事。这些小屋正好可以成为巴黎周边那些“总督们和宠妃们的豪华花园宅邸”的补充,但还不能取代它们。
而外省(巴黎以外的地方)似乎把这些事都忽略了。在 19世纪,小屋就让位给了娱乐场一词,娱乐场指的是一个“公共娱乐场所”,这个没能成功地“法国化”的词拥有了截然不同的意思。意大利语的原意之所以没有被保留,也许是因为他们与享乐的意义联系得太紧密了?我们法国人的思维结构或许能够解释我们对“乡间住宅”“农庄住宅”这类传统术语的偏爱,也许是因为这些词自身的模棱两可性。
18 世纪中期,建造一栋乡间住宅似乎是一门新的艺术,这门艺术引发了大量著作的出版,比如 1742 年布里瑟的著作。意大利受到的影响显而易见。建筑物再现了阿尔贝蒂的精神,阿尔贝蒂赋予了建筑物双重目的:舒适和享受。舒适,说到底就是既美观又适合居住,这些建于18 世纪下半叶的乡间住宅在今天看来依然是非常“实用”的。布里瑟态度坚决地、详细地说明了建筑家的职责,仅仅是将其作品章节标题列出来,就能够表明,布里瑟将所有的一切都预想到了。
巴黎周边有不少在 1750 年至 1780 年之间修建的建筑,这些建筑物的数量比莫尔奈所宣称的要少。它们位于非常靠近巴黎的乡下:布洛涅、伊西、万森、索镇、圣克鲁、巴涅;它们的总量适度。皮加尼奥尔再版发行的《指南》中,赋予了“巴黎周边”更高的地位,而且每个镇都列出了五栋乡间住宅。当时的《巴黎启事》春季版上推荐了五十来套用于出售或出租的乡间住宅。
要建就建得漂亮一点,这条原则在建造里昂周围的乡间住宅和普罗旺斯的农庄住宅时得到了广泛的遵循。所有的一切——甚至是内部布局这样最小的细节都没有被放过——都显示出人们对意大利式“舒适性”的关注。
面积不要太大,设计也不要太怪诞。农庄住宅 (总是)、里昂的乡间别墅 (通常)设有两层,第一层的层高高于第二层,且拥有最漂亮的窗户;农庄住宅的屋面几乎是平的;18世纪里昂乡间住宅的屋顶坡度,比同时期里昂普通房屋要小。在底层有一个宽敞的门厅,门厅的两边一边是餐厅,另一边是一个大的会客厅,在普罗旺斯被称作“会客大厅”,会客厅的最里面放置一个大沙发(参见博雷利城堡)。在前厅,有一个石砌的楼梯。这些布局与英式庄园的风格截然不同,会让人联想到意大利风格的别墅的设计。
从外观来看,意大利风格就更浓了,绿色的树叶丛可以防晒。 18世纪,无论是在普罗旺斯还是里昂周边,每座乡间住宅附近都建有一个“绿色空间”,普罗旺斯人称之为“黛丝”(tèse)。这个封闭的空间不像伏尔泰在费内的那种绿树棚,它没有外出的通道。
三、英式花园的园艺梦和独特影响
乡间住宅追求的就是享受!布里瑟坚持认为,乡间住宅的视觉享受,既不在于它有多么宏伟,也不在于其外部装饰有多么华丽。它们的美,来自建筑物整体的平衡性——农庄住宅不加修饰的平行四边形形状;也来自建筑物正面的和谐,通常在二楼有阳台和法式落地窗。建筑物正面朝向花园,从中央过道(或小径)看过去,房间呈对称分布,这种结构进一步凸显了这些建筑与意大利别墅的亲缘关系。
普罗旺斯的农庄住宅有一个独特之处:它通常背靠着一个山丘建立,这个小山丘使其免受密史脱拉风的侵袭;因此,我敢说,这种住宅的突出部分是“在后方”,而其他地方则是“在前方”;这种居高临下的位置非常受欢迎。《里昂启事》上多次赞美拥有“美丽的视野”“最宜人的景色”的房屋,它们分布在圣富瓦、圣西尔甚至是卡吕尔和屈尔等地,俯瞰着索恩河谷。里昂的建筑家们模仿罗马和佛罗伦萨的伟大前辈,合理解决了前辈们遇到的困难,将倾斜的地面切削成露天平台,在那里安置了观景台。
在普罗旺斯、土伦、尼斯、马赛,新的审美观念与根深蒂固的习惯产生了冲突:至少从 16 世纪开始,所有的乡下房子,只要不是农民住的,都被称为乡间住宅、农庄住宅甚至是城堡。它通常如同阿努尔总督所写的那样,只是一个“不值钱的偏僻住处”,或者是一栋紧挨着一块收益分成制租地的自有房屋。 18 世纪下半叶,新的趣味出现了:人们新建或重建了农庄住宅,给了它们一个规则匀称的外观。
普罗旺斯的这种独创性被错误地轻视了,这种独创性带来的影响却是巨大的。在景观方面:在马赛盆地,艾克斯地区,土伦或尼斯的郊区,房屋所有者们偏爱常绿的灌木和松树,而不是更雄伟的落叶乔木。这么做取得了可喜的成绩,能让当地的景观保持四季常青。在巴黎、里昂周边则相反,因季节而异,有枝叶繁茂(如栗树长廊),也有“僻静的结冰的花园”。普罗旺斯乡间住宅的设计和主顾也与法国其他地区不一样,在其他地方,乡间别墅要按照东西朝向,根据建筑家布里瑟的说法,东西朝向是最好的,能够交替照到阳光,可以让住户免受高温的侵扰。
通常在里昂,乡间住宅前,是宽敞而宏伟的双面石制阶梯结构。苏夫洛通过重建乌兰城堡,展示了这种双梯结构,在卡吕尔建造李维特之家时也是如此。像意大利别墅一样,朝向花园的一面是得天独厚的,这一面可以像意大利法尔内塞宫一样,在两侧分别设置两个凸出的部分。法国东南部的乡间住宅还配备了意大利式的、令人感到惬意的“观景台”,为了拥有一个绝佳的视野而扩展了露天平台:人们设置了一个护栏,建了一个小建筑物,可以俯瞰索恩河或罗讷河。《里昂启事》通常会详细说明,买主或租客可以看到哪条河上“非常美丽的景象”,并赞美那里的绿树成荫和小喷泉。
普罗旺斯的大多数农庄住宅的底层都被埋在地下,没有什么视野可言。为了能够看到乡村或附近的城镇,南方人偶尔会在农庄住宅房子上面加盖一个小房间;从那里,目光便可以越过修剪成伞状的树木了。马赛靠海边的农庄住宅前面畅通无阻,就为了“让怡人的海风自由进入”,但并不是为了看海……
18 世纪很多旅游者都十分欣赏博雷利城堡,但他们竟从未提及过近旁的大海!阿兰·科班将南部的“农庄住宅”放在“海滨的渴望”那一系谱中是缺乏根据的。
18 世纪下半叶,欧洲人都拿英式花园做参照。英式花园是一种智慧的组合,突出了“大自然”的优势地位,但占主导地位的不再是大自然。英式花园并没有导致意大利式花园的消失——意大利式花园在不同的层次之间做文章,在露天平台、喷泉上做文章;它也没有导致城堡周围法兰西式古典组合式花园的消失。
英国历史学家洛基特在解读芒图时声称,1763 年之后的英国社会在行为举止、趣味、社会思想等方面都出现了一次真正的“革命”,其中,“浪漫的花园”作为新的时尚是其中最耐人寻味的。而法国人因为“哈英”,可能变得像斯泰恩一样多愁善感。法国人一旦发现大自然,就会迷恋农艺学与英式花园。至少,许多同时代的人是这样认为的,譬如诗人圣朗贝尔、鲁谢、德利尔,再譬如园艺理论家赫希菲尔德和马特莱,他们都建议模仿英式的自然花园。赫希菲尔德对当时出现的那种反差感到震惊:
在路易十四年代,勒诺特尔带领整个欧洲朝着对称花园的格局发展,而如今法国人开始“哈英”……在法国,人们对新式的英国品位的热情高涨到不能再高的程度。人们纷纷摧毁旧花园,并开始修建起新的中式或英式花园。
赫希菲尔德提到了卢梭所描绘的“最著名的埃默农维尔”,而伏尔泰在费内接待英国旅游者夏洛克时吹嘘说,是自己将英式花园引入法国的:
您想在我的花园里散散步吗?它会让您开心的,因为它是英式的;是我将英式花园这种时尚引入法国的,所有的人都疯狂地迷恋上了它;但是,法国人仿造你们的花园时仿造得很滑稽可笑,他们将三十阿庞的土地分成了三块。
18世纪的法国人无论说什么,无论怎么认为,都只不过是拙劣的英国仿造者。布尔德之所以这样说,是从农艺学的角度出发;而昂热尔则是出于对乡村的爱。昂热尔观察发现:“18 世纪的法国小说都将英国作为精神家园,但其实那是普雷沃神父的英国”,也就是说一个人们知之甚少的英国。雷诺兹和庚斯博罗都是用自己的画笔直接描绘乡村和森林,和他们俩相比,法国人对于乡村的描绘都是从书本上看来的,画技拙劣。
尽管很想从英国借鉴到一些东西,但法国社会太与众不同了,以至于它无法接受英国贵族的习俗。洛基特幽默地描述法国贵族,说他们“被流放到自己的土地上。英国贵族出于娱乐目的所做的事情,法国贵族做起来只是为了惩罚自己”。
英式花园很晚才来到欧洲大陆,尤其是巴黎周边。一些英式花园里的大树还没来得及长到最高,法国大革命便突然爆发了。来自英国的旅游者们面带微笑地参观着外省的“英式花园”:这简直太小了!到了1803 年,卡泽诺夫夫人还在嘲笑说有人想给她“展示一个所谓的英式花园,位于沙博尼耶尔莱班,就在里昂附近”。赫希菲尔德坚持认为,在法国的英式花园是成功的,并列举了一些例子,但他所列的花园没有一个是位于法国南半部的。那么,伏尔泰在费内的花园,会是最南端的“英式花园”吗?
本文选自马克·布瓦耶《西方旅游史(16—21世纪)》,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