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是每一个健全的人生所必不可少的,我希望现在这种不能“游”日子尽快结束。

冰川思想库研究员丨陈季冰

在文言文中,“游”这个字既有“游览”“游戏”“游乐”的含义,也是“学习”的意思。

经常可以看到类似这样的句子:某某人“年少好学,及长,从某某游……”,“从某某游”意思可不是说“跟着某某一起游山玩水”,而是相当于说“拜某某为师,跟从他学习”。

《荀子》“劝学篇”中有一句话:“故君子居必择乡,游必就士,所以防邪辟而近中正也。”

意思是说,君子住在一个地方,要看看那里的风气如何;学习的时候要拜真正的“士”为师。这样才能避免走上邪路、歪路,而能够越来越接近人间正道。这里的“游”字,显然等同于“学习”。

实际上,在中国古人的思维世界里,旅行与学习本来就是一回事。更准确地说,学习是一个复杂的综合性过程,并不仅仅是读书,而旅行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跟读书一样重要。



▲9月30日的上海虹桥站(图/网络)

不得不承认,古人在这方面的认识是非常深刻的。我们在学习和钻研问题时,被告诫得最多的就是:要防止“见木不见林”和“见林不见木”两种错误倾向。

前者是只专注于眼前的、具体的、零碎的现象,而看不到整体的、全局的、趋势性的规律;后者是只知道宏观的、抽象的、静态的理论,而忽视了千差万别的具体现实中蕴含的丰富性和持续变化。对于人文社会科学领域中的问题,后一点尤其值得一再警示。

一般来说,书本上写的多是抽象的理论知识,也就是所谓“见林”。即使书里会举一些具体的例子,讲一些事实和细节,读者没有切身经历和体会过,往往也不会留下太深的印象。

01

我记得许多年前读到北大法学教授老贺讲述的一个真实故事,共鸣特别强烈。

他说自己毕业后被分配到某个基层法院当审判员,接手的第一个案子是一桩离婚诉讼。当看到诉状上写着的离婚理由是“感情破裂”这四个字的时候,他的脑子瞬间“嗡”的一下一片空白。



图/图虫创意

据老贺自述,他生长在贫穷的山东农村,直到将近30岁研究生毕业时,他的生活中唯有一件事:念书。他自己那时连一次恋爱都没谈过,甚至都没有过一个女性朋友。他根本无从理解“感情破裂”是怎么回事,他连“男女感情”究竟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

如果只是按照书本写着的法条,这个案子应该是很简单的。再说在当时的中国,以“感情破裂”为由提出离婚,不是像以“相恋相爱”为由结婚一样再普通不过吗?

偏偏老贺是一个严肃认真的法官、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学习者”,他觉得不全面细致地了解清楚这对夫妇的“感情”是如何“破裂”的,以及“破裂”到怎样的程度……就无法把这个案子判得既遵循法律,又符合人情。

作为从中国最好的大学法学专业毕业的一位博士,那时的老贺虽还年轻,但论法律理论知识的“林”,显然比他在那个基层法院里的绝大多数同事都要懂得更多。

但他毕竟是这个时代不多见的善学者,所以踏上社会、遇到真实问题时,立刻就认识到了自己对于法律知识的“木”的了解是多么可怜。

在婚姻恋爱问题上,他压根就从来没见过“木”!想必将近“而立之年”的老贺也不至于从未在书本报纸上看到过“感情破裂”这四个字,但这就是我前面说的,书上写着的例子、故事和细节哪怕再详尽细致,与我们自己经历过的、切身感受过的,完全不可相提并论。

这就是“游”对于追求学问之不可替代的意义。



图/图虫创意

所谓“游学”,就是边游边学,在“游”的过程中,我们能不期而遇到一个个具体的人,而不是书本里抽象的“人民”;我们还会完全没有准备地陷入到一件件具体的社会现实中,而不是报纸上抽象的“形势”。

这就是所谓“木”,如果我们此时再结合读书得来的书本知识,也就是所谓“林”,并不断地反思、调整和重组自己的知识框架和思维结构,那么我们以后看问题的视野就会越来越广阔,思考问题的深度就会越来越深邃,理解问题的层次就会越来越丰富……这就是学习所要达到的目的。

不然的话,即使我们读再多书,背得出再多百科全书,这些知识说到底还是别人的,不是我们自己的。尤为有害者,我们还有可能陷入一种“知识的僭越”或“知识的狂妄”之中,抱定书本上学来的一知半解的僵化教条,对身边的鲜活人生、真实社会和大千世界视而不见,甚而总是试图扭曲它们以迎合自己脑子里的教条。这样,就完全走到了学习的反面。

02

我还记得,上世纪90年代有段时间,中国的人文知识分子非常热衷于讨论所谓“英国思想”与“法国思想”之争,这显然是那段时期的“哈耶克热”的一个副产品。当时仿佛已经形成共识的观点是:二者代表了的两种截然不同的知识传统和思维模式,它们在看待和对待历史、社会与现实时是尖锐对立的。

这个问题比较复杂,对它展开广泛深入的讨论也是很有意义的,只是先要对所谓“英国思想”和“法国思想”有一个清晰的定义和理解。不过这远远超出了本文的主题,这里无法展开。



▲全国旅客发送量较往年同期显著下降(图/网络)

我只是想说一点我个人的“游”让我在这个问题上获得的启发——许多年以后,我“游”到了英国,站在英吉利海峡这一边的多佛港,天气好的时候,可以清晰地眺望对岸法国的加莱港。我当时的直觉反应就是:如果说英国知识分子与法国知识分子的思维方式是截然不同的,那几乎相当于说芜湖人与铜陵人的思想观念是截然对立!

虽然道理简单到只剩下常识,但没有这样的“游”,就不会有这样的体悟。

在求知的道路上,古人不像我们现代人那么方便和轻松。且不说书籍、互联网这类信息传播、获取的渠道技术,古代的学校都远远没有现在这么普及,因此没有哪个求学者能够不用费力千里迢迢、甚至跋山涉水,去到某个私塾或书院,拜某人为师。单单这个艰苦的过程,其实已经是在“游”了。

故此,“游”这个字,还不只是单纯学习的意思。“游”总是与“从师”有关。古之学者格外注重师承,他们不像现在的人,在社交媒体上读了几篇讲大道理的文章,就觉得自己对什么学问都可以无师自通。



▲国庆期间的杭州火车东站(图/杭州网)

然而我现在越来越觉得,这样的艰辛过程其实是一个非常好淘汰机制,淘汰了那些投机取巧、自以为是者,剩下的就是真正的求学者和善于学习者了。

“游”对于求知的意义不仅在于接触人和事,它还具有很强的涵养身心、陶冶性情的作用。这一点也是古人在论学时特别强调的。除了很少有人有幸进得了的国子监、太学之外,书院是中国古代最重要的“高等教育”机构,它们大多像佛道寺观一样,建在那些风景幽深的名山大川中,而很少建在喧闹的市井间,目的正在于此。

这不仅是说学习需要安静的环境,这只是外在的。更重要的是,学习需要一个好的内在的身心状态,否则同样会误入“放辟邪侈”。而外在的赏心悦目的清雅环境,有助于我们内在的身心调节。

03

说了那么多,在又一个长假结束时,我最想说的其实是,我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有“出游”了,我是多么希望自己能够重新带上几本书走在路上,遇到各种各样的人,见识各种各样的事……

最重要的,拜访我的老师们,我的同学们,和我的朋友们。

旅行是每一个健全的人生所必不可少的,我希望现在这种不能“游”日子尽快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