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德黑兰街头的示威者。 Agence France-Presse — Getty Images

当首都的风纪巡逻队看到这名22岁的女子时,她正走出德黑兰的地铁站,黑色的头巾盖住了她的深色头发,宽松的衣服遮住了她的身体曲线。这些人是伊朗臭名昭著的道德警察,伊斯兰保守着装和行为准则的执行者,这些准则从1979年革命以后就一直支配着伊朗人的日常生活,并在去年上任的强硬派总统领导下被注入新的动力。

按照他们的标准,玛莎·阿米尼穿着不当,这可能意味着像一缕头发露在头巾外面这样的小事。他们把她带上一辆面包车,押送到一个拘留中心,在那里她将接受再教育。三天后,也就是9月16日,她死了。

现在,在八天的愤怒、激动和街头打斗中,她的名字无处不在,这是十多年来人们对统治体制的愤怒情绪的一次大爆发。数十个城市的伊朗抗议者高呼“女性、生命和自由”和“独裁者去死”,反对伊朗共和国的神权统治,将矛头对准伊朗最根本、最具分裂性的象征之一——正在病中的最高领袖阿亚图拉·阿里·哈梅内伊。

在社交媒体上流传的一些骚乱视频中,包括在库姆和马什哈德等宗教信仰浓厚的城市,女性扯下头巾并扔到街头篝火中焚烧。在一个视频中,一名年轻女子站在变电箱上,在怒吼的示威者面前剪掉了自己的头发。在另一个视频中,年轻女性大胆地在防暴警察面前不戴头巾跳舞。

周六,德黑兰大学的抗议者高呼“独裁者去死”。“头巾去死!这种屈辱我们必须忍受到什么时候?”



周三,德黑兰街头的抗议者。 Associated Press

此前的抗议活动——2009年的选举舞弊、2017年的经济管理不善和2019年的燃油价格上涨——都遭到伊朗安全部队的无情镇压,这次可能也不例外。不过,自伊朗共和国成立以来,目前的骚乱首次将德黑兰北部住在高层公寓里的富裕伊朗人与南部工人阶级社区苦苦挣扎的集市小贩团结在一起,将库尔德人、土耳其人和其他少数民族与多数派的法尔斯人团结在一起。

分析人士称,抗议群体的多元性反映了伊朗人的广泛不满,从千疮百孔的经济和的肆无忌惮的腐败,到政治镇压和社会限制——伊朗政府一再试图平息这些不满,但都失败了。

“愤怒不仅仅是因为玛莎的死,还因为她本来就不应该被逮捕,”20年来一直在为伊朗女性争取权利的著名人权律师沙迪·萨德尔说。

“因为他们没有什么可失去了,”她还说,“他们站起来说,‘受够了。为了能有价值地活着,我愿意去死。’”

有关抗议活动的信息仍然不多。互联网访问继续受到阻扰或完全封锁,尤其是在如WhatsApp和Instagram等广泛使用的消息应用程序上,这使得伊朗人难以相互交流或与外界分享骚乱的最新消息。

但目击者称,周六蔓延至至少80个城市的示威活动是他们记忆中最强烈、最尖锐、最胆大的一次,远比之前的骚乱剧烈得多。在不可避免的镇压发生前,人们不顾一切地破坏既有权力,在社交媒体上流传并被分享给《纽约时报》的视频显示,抗议者放火焚烧安全部门的车辆,并袭击伊朗民众普遍害怕的准军事部队成员,有时将他们杀死。



周一,在德黑兰的一场抗议活动中,示威者点起了火。 Wana News Agency/Via Reuters

经过数小时延迟后泄露的信息也表明镇压正在升级。当局已采取行动以暴力镇压示威活动,包括用实弹和催泪瓦斯。数十人死亡。保护记者委员会周六表示,至少有17名记者被拘留,其中包括最先报道阿米尼住院的记者之一,越来越多活动人士被逮捕。

分析人士表示,由于伊朗经济处于最低点,并且阿亚图拉·哈梅内伊的健康状况不佳,政府可能会下重手镇压而不是表现出任何疲软迹象。但他们说,暴力只能用来争取时间,而不是长期和平。

伊朗政权的最高领导人“总是说,‘我们不会做出让步,因为如果我们做出一个小小的让步,我们就必须做出更大的让步,’”生于伊朗、研究伊朗和其他地方抗议运动的波士顿学院社会学家穆罕默德·阿里·卡迪瓦尔说。“也许他们会把人们从街头赶走,但因为人们希望改变,镇压不能阻止这一切。即使受到镇压,人们也只会回家一段时间,然后再回来。”

近年来,抵制的途径越来越少,伊朗人只能以抗议作为要求变革的手段。伊朗的政治自由受到了何等程度的限制在去年得到了清晰的呈现——该国领导层取消了几乎所有候选人的总统选举资格,只有最高领袖青睐的极端保守派易卜拉欣·莱希除外。此举等于将一个伊朗人讨论政治问题和选择代表的论坛降级,尽管候选人一向都是从执政机构内部预选的。

莱希反对重返2015年与美国达成的核协议,该协议限制伊朗的核研发,以换取取消制裁和经济开放。他的当选,再加上不断恶化的经济,让渴望更好的机会、更多社会自由以及与世界其他地区更紧密联系的伊朗人陷入绝望。



周三,伊朗总统易卜拉欣·莱希在纽约联合国发表讲话。 Haiyun Jiang/The New York Times


“年轻一代冒这种风险,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没什么可失去的,对未来没有希望,”国际危机组伊朗事务主管阿里·瓦埃兹说。他指出,抗议活动现在在伊朗已成为常态。

他还说,通过不断阻碍改革,该国领导层“造成了一种人们不再相信体制可以改革的局面”。“我认为人们愿意容忍一个更温和的伊斯兰共和国,但他们却强化了自己的立场,造成了这种局面。这把伊朗变成了一个火药桶。”

头巾是一个特别具有煽动性的问题:几十年来,要求女性在公共场合穿宽松长袍并盖住头发的法律一直是神权政治的支柱,也是最能刺激具有改革思想的伊朗人的话题,在1979年革命后,这促使不愿被迫遮盖的女性发起了最早的一些反阿亚图拉抗议。

在莱希的前任、改革派哈桑·鲁哈尼任职期间,社会不鼓励道德警察执行伊朗针对女性的严厉法律,尤其是要求她们在公共场合以适当的方式佩戴头巾、完全遮住头发的规定。这令年轻女性可以露出更多头发,甚至在像库姆这样虔诚保守的城市也是如此。在一些地方,未婚男女被允许在公共场合来往,而在德黑兰北部高尚社区的西式咖啡馆里会播放现代西方音乐。

但该国的保守派领导人认为,降低标准对该国的政教合一基础构成了威胁。据伊朗官方通讯社IRNA报道,今年7月,莱希呼吁“全面”执行保守的着装法,称“伊朗和伊斯兰教的敌人”正在针对“社会的宗教基础和价值观”。

整个夏天,伊朗的道德警察都在公共场所巡逻,寻找违反伊斯兰教规的行为,并且加强了对头巾标准的执行。在库姆市中心,有三家咖啡馆因顾客没有戴头巾而被关闭。今年7月,伊朗的社交媒体上有许多人在转发一段视频,一位母亲冲到一辆面包车前,这辆车正要带走她违反头巾规定的女儿。她尖叫道:“我女儿在生病,求求你们不要带她走。”

阿米尼之死引发强烈不满,甚至那些宗教立场保守的伊朗人也与自由派人士共同发声。在社交媒体上,选择戴头巾的女性发起了声援运动,对法律的严苛提出质疑。一位著名的宗教领袖表示,道德警察这么做只会让年轻女性远离宗教。甚至连受到严格控制的官方媒体也认为这么做是有问题的,至少播出了三场以改革派观点为特色的辩论——这是很罕见的做法



周六,在伊拉克库尔德斯坦地区埃尔比勒的一次抗议活动中,女性们举着玛莎·阿米尼的照片。 Safin Hamed/Agence France-Presse — Getty Images


当局否认对阿米尼使用了暴力。他们声称她的身体本来就有健康问题,但她的家人并不认同这个说法,他们还说她在拘留期间心脏病发作。但对许多伊朗人来说,她躺在医院病床上、脸上带血的照片讲述了一个不同的故事。

虽然总统莱希承诺进行调查,算是对民众愤怒情绪的一个交代,但政府对抗议活动的反应却毫不留情。子弹、催泪瓦斯、逮捕和鲜血,还是与过去发生骚乱时如出一辙。

2009年,数百万受过教育的伊朗城市人涌上各地街头,他们怒火中烧,认为领导人操纵选举以确保强硬派总统当选,而且还阻挠改革。精锐部队革命卫队和巴斯基准军事组织开枪打死数十人,逮捕了更多人,最终将“绿色革命”镇压。

在2017年底和2018年初,数十个城市出现了示威活动,抗议物价飞涨和经济疲软。这一次,他们再次遭遇了武力镇压。2019年,政府突然提高油价,引发了伊朗人长达一周的抗议,他们对日益瘪下去的钱包、腐败和镇压忍无可忍。据国际特赦组织称,当局在随后的镇压中杀死了至少300人,并通过屏蔽或者断网来减缓抗议势头。

现在,互联网服务再次中断。为了帮助伊朗人上网,拜登政府周五授权科技公司在伊朗境内提供安全的平台和服务,而不用担心违反通常禁止与伊朗有业务往来的美国制裁令。它还批准向伊朗出口私人卫星互联网设备,例如埃隆·马斯克的SpaceX公司提供的星链服务。

但伊朗人仍然面临着极其困难的局面。

“到某个阶段,我认为他们将不可能控制这些运动,”瓦埃兹在谈到当局时说。“但就目前而言,这个体制必然会施以铁腕,要将这场运动扼杀在萌芽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