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4日,黑龙江省某林场内,胡永旭乘坐氢气球升至10多米的空中打松塔。氢气球突然失控升空。在四五百米的高空飘荡10多个小时,飘行300多公里后,胡永旭获救。胡永旭的脱险故事,也使打松塔这一被称为“最危险职业”之一的工作展露在大众面前。全文7259,阅读约需14分钟 新京报记者 杨柳 编辑 胡杰 校对 贾宁



▲2022年9月8日,一位打松塔工人爬到松树上借助长杆采摘松塔。新京报记者杨柳 摄


9月10日,距离获救已过去了4天。38岁的胡永旭躺在病床上仍不能自由翻身。他长久地盯着医院雪白的墙壁,神情茫然,大片黑紫色瘀斑从他的左胯蔓延至半个腰身,护工帮忙翻身时,他拧紧眉头,发出抽气的嘶嘶声。

9月4日7点30分,黑龙江省牡丹江海林市山市镇的林场内,胡永旭乘坐氢气球升至10多米的空中打松塔。氢气球突然失控升空。在四五百米的高空飘荡10多个小时,飘行300多公里后,胡永旭绝望自救:他像自己曾打落的那些松塔一样,坠落在丛林中。

9月6日9点多,经过接力营救,胡永旭在方正林业局万宝山林场一带被找到。

胡永旭的脱险故事,也使打松塔这一被称为“最危险职业”之一的工作展露在大众面前。每年9月,白露时节前后,是东北三省松子丰收的季节。为采摘松塔里的松子,全国各地来打松塔的工人们汇聚于充斥着松香味道的红松林中,来挣这份危险的“快钱”。

打塔者攀爬上高度近20米的红松,他们也如同流动的候鸟,楔入密林和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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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控的氢气球

胡永旭回忆,9月4日清晨6点,他像往常一样,与工友刘成会乘坐氢气球在山市镇林场打松塔。约1平方米的氢气球吊篮内只能站立两个人,他们一般在10多米高的空中作业,地面的两个工人则拽紧氢气球垂下的安全绳。

胡永旭说,7点30分,氢气球突然失控,飘向空中。手足无措下,他第一时间打电话给自己的姐夫——同是打松塔工人的刘金祥。

刘金祥是山市镇本地人,从16岁开始打塔,有超过40年打塔经验。刘金祥告诉他们要冷静,打开安全气阀拉链放气,让氢气球降落。

刘金祥告诉记者,“排气了一段时间,球降了四五百米,球快落在松树尖上我告诉他们抓住树头。”刘成会在半空中抓住树枝,跳下吊篮自救。胡永旭没来得及自救,被氢气球带走。

胡永旭身高1.57米,体重不到120斤,乘坐氢气球打松塔时,这种体形具有优势。而此刻,阴沉的天空风力微弱,失去工友承重的氢气球越飞越高。



▲2022年9月4日,胡永旭乘坐氢气球采摘松塔时,随氢气球飞走。图片来源:网传视频截图

胡永旭回忆,他眼见氢气球越飞越高,起初,还敢站立起向下望,直到地面上的车辆变成一个黑点,巨大的风力发电机都变得渺小。上午11点后,风变得强劲,吊篮开始晃动,胡永旭感到一阵眩晕,坐在吊塔内不敢再站起。

除了身上穿着的薄衬衫、牛仔裤、胶鞋,剩余百分之四十电量的手机,5根长白山烟,一个打火机,两块压重的石头,高空中的吊篮里再无一物。他感觉到恐慌与在空中飘荡的氢气球一样巨大悬浮,既无法落地,也没有抓手。

“这很高!什么也看不见!”胡永旭录下视频向地面上的刘金祥求助。传到刘金祥耳朵里的声音惊恐,被信号撕扯得断断续续。刘金祥告诉胡永旭,“继续排气,立刻关机保存电量!等降落后发定位。”随后,胡永旭失联。

刘金祥立刻报警,同时在社交媒体求助:“你们帮帮忙,球飞了。现在联系不上,球上站一个人儿,如果谁知道的话,请与我联系,球大概飞向东宁那边儿或者穆棱,发现球的话请立刻和我联系。”

“放气没有用,就跟塑料袋一样,飞天空了。”事后,躺在病床上的胡永旭说。坐在吊篮里,他抽了三根烟,尽力让心绪下沉。氢气球自然下落看来艰难,唯一的自救方式是跳树,他开始寻找机会。近十个小时后,随着太阳西斜下落,高飞的氢气球终于有了下降的趋势,距离地面五六十米时,他看到了树尖,“最后的机会来了!”胡永旭把氢气球的安全绳拴绑在吊篮一颗十来斤的石头上,朝着树的方向扔下石头。

“顺着30多米的绳子秃噜下来,往树上蹦。一蹦到那个树上……”

失重,呼吸困难,冲击力的撞击……在头脑发蒙,被死亡的恐惧裹挟的几秒钟内,胡永旭感觉时间变得很慢。好在树木粗壮的枝丫分杈托住了他。他勉强抱着树干滑落到地面。在地面趴了近一个小时,他动弹不得,左腰和背部开始剧烈疼痛,汗出了一层又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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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自救到被救

胡永旭自述,落地后,手机只剩百分之二十的电量。为了缓解疼痛,他背靠着大树坐下,抽完了剩余的两根烟。等到夕阳褪去,落日变成密林间的一豆烛火再到颤巍着熄灭。森林陷入完全的黑暗。胡永旭发现连手的轮廓也看不清。

夜晚,雨水也落了下来,身上的衬衫完全被打湿,身下的泥土散发着湿寒气,再加上左腰的疼痛撕扯着整个背部和左腿。9月4日这一晚,胡永旭坐着迷糊地陷入半梦半醒中。

9月5日上午10点左右,他打电话给姐姐,“我下来了,快报警,让警察给我定位,来接我。”10点40分,警方通过手机与他联系,但由于手机定位有偏差,搜救仍在继续。

随后,有电话源源不断地进来,来自救援人员、家人。电话那头的救援人员告诉他有无人机在山上寻找他,但因为昨夜下雨,树林能见度太差,他可以生火,无人机会根据林里冒出的烟确定他的位置。上午11点钟左右,他开始尝试,但好不容易聚拢起来的柴火燃不起多大的烟,烟气来不及达到树冠便消散了。

手机信号也越来越差,为了节省电量,他把手机关机,并决定去更高的山坡找到信号,寻求救援。

身上尚存一丝气力的是右腿,他右腿使力,拖动着左腿和整个身体向上走。这段寻找信号的道路,胡永旭走了将近8个小时。终于到达较为高处的树下后,他靠着树坐下,打开手机,信号仍然微弱,发不出去消息。

落日后,又是一个冷雨夜。9月6日清晨6点钟,胡永旭终于和姐夫以及救援人员成功通话,用手机重新定位后,手机只剩百分之三的电。

在等待救援的时间,他用了两个多小时找到了一片水洼,两天两夜中第一次喝水。“光喝水喝了20多分钟”。

9月6日上午9点多,救援人员终于来到。据央视新闻报道,9月6日上午,经过手机重新定位,发现被困男子在方正林业局万宝山林场一带,龙江森工集团方正、海林林业局有限公司干部职工、扑火队员,省公安厅林区公安局方正分局以及地方公安干警、蓝天救援队五百余人组成搜救队伍,进行接力式拉网搜救。最终将胡永旭成功营救。

9月7日晚,胡永旭从方正林业局医院转院至牡丹江林业中心医院,该院对胡永旭的病情诊断为肋骨骨折,创伤性血胸,脾破裂,肺挫伤以及腹部闭合性损伤和多处软组织损伤等。治疗的意见是对脾脏保守治疗,观察脾的变化。



▲2022年9月10日,牡丹江林业中心医院,38岁的胡永旭躺在病床上仍不能自由翻身。新京报记者 杨柳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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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乏安全规范的氢气球打塔

胡永旭被安全营救让刘金祥一家人悬着的心终于落地,胡永旭失联的这50个小时内,刘金祥同样无法入眠,眼睛里布满血丝。

刘金祥把内弟的这次遇险归结为氢气球的问题。“球的质量肯定不过关。为什么拉下安全气阀还是没有落地呢?”他打电话给氢气球的厂家问询,电话却一直打不通。新京报记者联系相关的氢气球制造公司,也未打通电话。

购买氢气球的人是与胡永旭一起在氢气球吊篮内作业的湖北恩施人刘成会。事件发生后,刘成会“躲”了起来。他在电话中告诉记者,2021年9月,他认识了山市镇当地人李裴林。李裴林手里有约100亩红松林,今年8月份,李裴林雇用刘成会负责松林的打塔工作,按照170元一袋松塔的价格结算工资。

“人工采摘太危险,每年都有摔死的人。氢气球上死人的事儿还没有过。”刘成会说。他为此购买了一个价值约2万元的氢气球,决定采取乘坐氢气球升空作业的方式打塔。他雇用了包括胡永旭在内的3个工人,胡永旭负责空中作业,每天可收入600元,地面两位拉氢气球安全绳的工人每日工资200元。李裴林则为工人们购买了1000元的人身意外险。

刘成会说,9月2日,氢气球第一次成功试飞。9月3日,他们进行了第一次打塔作业。从清晨5点到日落,刘成会和其他三位工人共打塔10多袋,收入约两千元。但他没想到的是,9月4日第二次乘氢气球作业就发生了意外。

在刘成会看来,乘坐氢气球打塔是一件“一看就知道,再简单不过的事儿”。他承认,他和胡永旭都没有经过相应的培训。

新京报记者从海林市网信办获悉,省林业和草原局负责林地相关管理工作。就氢气球打塔的安全操作技术规范,低空空域管理等问题,新京报记者致电询问黑龙江省林业和草原局办公室,相关工作人员回应,林草局对此没有相关法规和规章说明。

黑龙江省林业科学院牡丹江分院森林生态研究中心主任魏彪表示,目前使用氢气球打塔缺乏安全操作技术规范,“林场采摘活动多承包给个人,为了提高打塔效率,从2015年逐渐流行起使用氢气球打塔。但如何选择氢气球,使用氢气球的规范操作流程,从业者的资质和培训,空域管理等,需要多部门合作制定安全操作技术规程。”



▲刘成会购买了一个价值约2万元的氢气球,2022年8月底,氢气球被拉到山上准备试飞。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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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爬树就行”

目前,胡永旭仍在医院接受治疗。医院病床外的东北林区,成熟的松塔悬挂在红松树梢和树冠四围,仍等待着被人采摘。从全国各地来到东北林区的打塔人们,正在红松林里度过一个危险且艰难的9月。

资料显示,我国是松子仁生产大国,是全球最大的松子仁出口地,占全球松子仁交易量的60%-70%,其中东三省林区的红松林是松子的主要产区。

知情人士介绍,在东北,繁重又危险的打塔工作以前也有,但真正形成产业,则是近20来年的事情。自黑龙江地区进行林业改革,出现林区经营权流转后,开始有“包山户”承包红松林。2005年左右,松子采收和加工在海林当地已经成为一项较为成熟的产业。

正常情况下,一棵野生红松要生长25年到50年才能结出松塔。随着黑龙江地区人工红松林的大规模种植,人工红松林仅用7年的时间就可以结松塔,近年来,松子原材料价格以每年5%到10%的速度上涨。这也推动了松子产业的发展。

9月8日凌晨5点半,黑龙江牡丹江海林市西南方向的德家林场天光已大亮,附着在草叶上的露水还未化开,32岁的熊丽云和她的丈夫,以及两位来自贵州遵义同村的工友向红松林深处走去,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20年的打塔生涯,何金春遇到的危险时刻不少。有时风太大,树梢随着大风剧烈乱晃,他不敢继续作业,只能抱紧树枝。有时脚下踩空,慌乱中他扔掉长杆,手紧紧抓住小杈。松树主干上长有“松钉”,是枝干断裂后伤口处形成的愈伤组织。“松钉”很硬,脚扎子无法刺入, 有时“脚扎子”碰到“松钉”会打滑……

人工林的松树不粗,能环抱住树干,自然林的松树有时3个人都抱不过来。“自然林从树干到能攀够的树枝正常有10米左右,高的有15米。这是最容易出事故的部分。”

何金春淡淡地说,眼神落在松树灰褐色的树干上。

何金春的裤子腰袢上,系着一根红色的布条。打塔人们仍保持着敬献山神的祭祀仪式。红色布条,就是从打塔前开山祭祀时裹在开山树上的红布上撕下来的,“上树的兄弟们一人系一条,土地爷保佑平安顺利!”



▲来自吉林桦甸市打塔人们见过太多伤痛和死亡,仍保持着敬献山神的祭祀仪式。工人们会把开山树上的红布扯成布条,绑在裤子腰袢上,祈求打塔平安。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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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的采摘季,流动的打塔人

伴随着风险的是在当地较高的收入。在东北林区流传着“树上钱串子,树下坟圈子”的俗语。何金春一天能打大概13袋松塔,收入约1000元。每天结束作业后在树下计算着又能挣到多少钱,是他最高兴的时刻。

抛却爬树直面的掉落危险,最恼打塔人的是凝在松鳞片尖端上的松油。松油晶莹剔透,触感黏腻,随温度升高慢慢融化,干了后变成黑点。不出一会儿,熊丽云提着的水桶桶壁和手套上都粘连了厚厚一层松针,衣服和裤子本来的颜色被遮盖,粘满了密密麻麻的黑点。

第一天打松塔时,霍旭的头发蹭到松油,变成纠结、发黏的几绺。“要用碱才能洗下来,每天洗手都要搓十来分钟,更别提头发了”,他和工友们买来包头包脸的针织帽戴着。日头越升越高,在树顶迎着大日头,头发被汗打得湿透。不一会,脖子上和脸上的汗黏上松油,黑垢堆在裸露的皮肤上。



▲凝在松鳞片尖端上的松油触感黏腻,随温度升高慢慢融化,熊丽云提着的水桶桶壁和手套上都粘连了厚厚一层松针。新京报记者 杨柳 摄

霍旭不是吃不了苦的人。从14岁起,他离家打工,装过空调管,上山种过树。在福建的铁厂做热处理,淬火、退火、回火,在1200摄氏度炉子的旁边工作一整天后,衣服湿得像从水里刚捞出来。最近的两年,他在湛江的建筑工地上当塔吊司机,塔吊一般有70到100米的高度,爬上塔吊顶操作室时稍微低头向下看,他紧张得腿软冒汗。

“打松塔不害怕,就是累点。”霍旭爱笑,咧开嘴一口白牙。唯一流露出低沉的时刻是讲起妻子。有天打完松塔后和妻子视频,新买的白衣服变成了黑色,爬树时还被松树枝剐破了几道长口子。屏幕这头他嘿嘿地笑,脸上和脖子上都是松油变干后的黑点,看着黑乎乎、脏兮兮的他,妻子在屏幕的那一头擦着眼泪。

短暂的松子采摘期从8月末开始到9月底结束。这意味着打塔人们只能像候鸟一样来去匆匆。几乎每位打塔的工人都有在多地打工的经历。何金春在杭州做过快递员,在北京做过保安,还当过8年矿工。

2017年,何金春回到吉林桦甸市的农村老家,干起了食用菌养殖。木耳分春耳和秋耳,11月份准备,12月开始下地,栽培,发酵期40多天后,来年的四月做春耳的出耳管理,采摘期从6月中旬到7月中旬。等到8月末,又是新一轮秋耳的栽培,发酵,出耳管理。出来打松塔的时节正好也是秋耳养殖的周期,何金春说,“我在这边挣的是雇人钱儿,要雇工人们采摘了。”

林场没有成型的道路,在山上采摘下的松塔,用拖拉机运到镇上的松子加工厂。在那里,松塔将被盖上塑料布自然发熟,再进入脱粒机剥出松子。“十斤松塔一斤子”,剥下来的松子经过筛选机按个头筛选,再以一斤30元至70元的价格出售。

工作间隙,熊丽云坐在松针铺成的草甸上剥了颗松塔吃,松子的壳在牙齿间崩裂,“吃起来比瓜子香好多哟!”熊丽云说,这是她第一次吃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