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看电影杂志(ID:moview_weekly),作者:东五环坐家协会,头图来自:《再见语言》
2022年9月13日,让-吕克·戈达尔离世,享年91岁。
老爷子终生成就奖获了一堆,但愣是没兴趣去领,劲头全都用来拍电影。
这里不翻新浪潮的旧事,来看看功成名就早已封神的戈达尔,而今喜欢玩哪些让人坠入云里雾里的花样?
怎样才是打开戈达尔电影的正确方式?
按照法国电影资料馆创始人亨利·朗格卢瓦的说法,当代电影史可以划分为“戈达尔前”和“戈达尔后”。
以至于一提到戈达尔,就仿佛背负上了新浪潮编年乃至当代电影史,动不动就得讲古。
不过,谜一般的近作《电影社会主义》和《再见语言》无疑提供了一个重新认知戈达尔的机会。
小心戈达尔的故事
老爷子早有友情提示:故事是作品的作品。也就是说,所谓故事只是附属品而非其电影本质。
打破传统叙事法则原本就是新浪潮的革命,不过早期的《筋疲力尽》和《蔑视》尚有薄弱的情节线索可循,算是超值回馈买一送一了。
而到《电影社会主义》和《再见语言》,戈达尔明显不屑于再做这等跌份生意,全力实践“半个小说家,半个散文家”的自我认知。
《电影社会主义》就是散文式,汇聚在游轮的众人漫无目的,镜头频繁地在他们三三两两的组合之间跳转,记录着没有上下文的对话。
所以,不要试图在戈达尔电影里归纳故事。
小心戈达尔的逻辑
戈达尔其实是无剧本拍摄的祖师爷,千万别相信他根本写不出好剧本的自嘲。
剧本在他眼里不过是一种以故事为形式的场面调度评析而已,开头结尾起承转合一一依照逻辑拼凑妥当,不仅无趣,而且危险。
因为他笃信汉娜·阿伦特那句:“逻辑是极权主义的开端”。
通常只要一个灵感,就足够戈达尔开始拍片了。
《电影社会主义》的最初构思不过是一个具有标志性的团体开启新的旅程。
《再见语言》则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特定时刻吵架,然后一条狗出现目睹了一切。
戈达尔把瑞士超现实及存在主义雕塑大师阿尔贝托·贾科梅蒂提出的“开放空间”理论运用进电影。拍摄和剪辑过程成了最重要的创作阶段,由不断迸发的“有意思的想法”逐步推进电影成型。
所以不要纠结于为什么突然从这个场景转到了那个毫无关联的场景。
《再见语言》第26分钟,原本在郊外丛林的黑狗突然现身地铁站,目睹列车呼啸而过之后,黑狗又躺在雪地里撒欢打滚。
遇到这样的情况,只需看出黑狗在自然界和人群中状态不同就够了。而用逻辑来限定戈达尔电影,是绝对不可取的。
小心戈达尔的人物
《狂人皮埃罗》的皮埃罗和《芳名卡门》的卡门都是过去时了。
跟着一个人物走到底感知其心理和情绪变化的观影方式,不再适用于现在的戈达尔。
《电影社会主义》好歹还安排了游轮作为情境依托。《再见语言》随机性更甚,路人和狗都有戏份,并且经常打破“第四道墙”,类似访谈纪录片那样跟镜头外的观众进行只字片语的交流。
《电影社会主义》第47分钟,一个女人就这样对着镜头阐述母亲身份和生命意义,镜头后面不时传出“别说了”和“还有呢”这样的沟通,后来甚至摄影机也光明正大地出现在镜头里。
事实上,日常对话在戈达尔电影里已经很难得了,台词基本洋溢着学术讨论或报告会的腔调。
如果一个人在日常情境中一本正经地对你说《再见语言》的台词,例如:
“如果面对面就能创作语言,左和右是被创造出来的,而上和下则不是,为什么?”
估计会换来一句“说人话”。
但这些看似神神叨叨的言论其实都是老爷子自己想说的,人物即工具,皆为传声筒和象征符号。
他已经没耐心架构一场完整对话,让这些论调被水到渠成地引导出来了,如今他更倾向于直接往下砸自己的思想果实。
所以,把人物当导游同样有误入迷宫的风险。
小心戈达尔的音画
戈达尔信奉影像和对白完全可以分开存在,中间产生了焦点之外的地带,那才是能让观众保持思考的真正的电影。
而好莱坞那种重重包围让观众沉浸迷失其中的音画处理方式,被其鄙视为精神催眠。
这是继《精疲力尽》带来跳接之后,戈达尔送给新浪潮的又一个经典的电影语言。
在《我略知她一二》时期就得到初步实践,《电影社会主义》继承并毫无节制地发扬了这种分裂精神。
比如第27分钟的地方,画面是海滨风光片,旁白则是关于事实与文字记录的暧昧关系。
《再见语言》亦然,第4分42秒至6分51秒之间出现三次黑屏,最后一次竟长达30秒。
中年男人翻过手机界面对着镜头,显示法国著名技术哲学家雅克·埃吕尔的名字和肖像,解说:
“他看破了未来,原子力、转基因组织、广告、纳米技术、恐怖主义、失业”。
与此同时,女声旁白仍在断断续续阐述“被武器征服的人设法通过政府反击他的征服者”观点在历史上的体现。
两个声音自说自话,却又形成一种奇异的呼应互补。
所以,切记以平常心对待音画不同步现象。
小心戈达尔的任性
混成戈达尔这等高X格,没钱也照样任性。
早年好友特吕弗是这么说的:
拍电影像呼吸那样自然的导演,戈达尔不是唯一一个,但他是最好的一个,他有罗西里尼的快捷,萨卡·圭特瑞的调皮,希区柯克的高效,伯格曼的深厚,但是没人像他那样粗野。
这里的粗野就是任性的表现,并不一定暗含深意,而是像个爱做对的小孩子只顾着讨好自己。
比如《爱的挽歌》颠倒了以黑白表现过去、彩色表现当下的惯例,只因他想倒过来试试看。
再比如《电影社会主义》一刀不剪仅加快播放速度压缩成一分半钟的预告片。
还有影片第6分钟,照相机的特写镜头用到了密集而无实际意义的跳接,就好象固定机位拍摄的好些定格画面。
《再见语言》遍布色彩饱和度浓烈夸张的镜头,典型如环法自行车赛(第8分钟)、蓝天黄叶(第26分钟)、狗穿越田野(第33分钟)、开得烂漫的野花(第41分钟)等等。
此时的画面效果贴近戈达尔偏爱的注重色彩表现力的野兽派画家的作品,除了成全影片多元诡谲的影像风格之外,实在无需揣度其深刻内涵。
这让我们时刻需要提防戈达尔的任性。
小心戈达尔的主题
既然这也不让深究那也不用归纳,那到底还能不能好好膜拜大神啦?
这就是我们要说的。
从故事、逻辑和人物、音画中跳出来之后,就会发现思想才是排在戈达尔电影第一位的。
老爷子声称:
“我现在已经老了,人越老想得越深,水面上的事情我已经抓不住了,我在水底思考”。
他依旧贯彻着半个世纪前确立的“政治性地拍电影”的原则,思考的毫无疑问还是政治。尽管侧重点不同,其近年来描摹的主题却非常稳固,即历史、战争、国家、人权四者之间的辩证关系。
1789年法国大革命是戈达尔一再提及的要素,笔端直指该时期的作家巴尔扎克也频繁出现在《爱的挽歌》《我们的音乐》和《电影社会主义》等作品中。
借此让历史与当下发生联系,隐喻争取公正与自由权利的革命仍要继续下去。
还有以色列与巴勒斯坦的交战同样被一再提及。
《我们的音乐》以此为核心,第一个章节“地狱”是大量不连贯的残酷战争画面,多种画质和类型的影像素材密集呈现,展露《电影社会主义》和《再见语言》的剪辑风格。
第二个章节“炼狱”中俄国血统的法国犹太女孩奥尔加前往耶路撒冷求死,并希望有以色列人为和平跟她一起死。
第三个章节“天堂”被赋予象征意义,那片美国大兵看守的天堂之境极其类似《再见语言》中黑狗途径的丛林和水岸。
高度统一的主题和诸如此类的要素渗透其中,戈达尔仍是那个以电影为武器的战士,围绕“历史、战争、国家、人权”步步为营。
从《蔑视》开始在其多部电影里频繁出现的海洋镜头,即象征永恒和包容,也昭示着破旧立新的浪潮永不停歇。
不过就像前面说的,不要逻辑性地逐字逐句分析戈达尔散文式的电影,其开放性和丰富性某种程度上也体现为混乱性。
这恰恰是戈达尔最大的特点,强调与观众的思维互动。
老爷子认为,电影评论和导演没有真正的区别,两者都是在创作电影。
所以,我们眼睛所看耳朵所听的电影实际只是半成品,所有直观的表面的解读都是无意义的。只有从这庞杂无章的社会学百科全书中有所领会和感悟,才算是看懂了戈达尔。
如果记住以上这些嫌太麻烦,那么至少记住一件事,1968年,面对观众提问:
“你的意思是你想要改变观众?”
彼时38岁的戈达尔说:
“我在试图改变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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