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马瑶瑶@入殓师左岸,1992年出生于辽宁锦州,从事入殓师一行已经9年了。

说起入殓师,大家普遍都会认为敢做这一行的人胆子都很大。事实上,小时候我的胆子特别小,很害怕一个人睡觉,经常整晚都要开着灯才能勉强入睡,更别说一个人走夜路了。

那时候我从未想过,将来自己竟然会误打误撞地走进这一行,而且一走就是9年。事实上,我之所以会进入这一行,主要还是受我妈的影响。



(2021年3月份去安徽旅游)

我妈虽然学历不高,但做过很多生意,见过不少世面,非常擅长与人打交道,天生就懂得怎么和别人相处。她跟我相处得十分融洽,我们的关系像好朋友多过像母女。

不过关系好并不意味着溺爱,她很重视我的教育,对学习成绩有一定的要求。但跟其他家长不同之处在于,她不会用专制的管教手段一味地要求我顺从她,很多事都会跟我沟通商量,非常尊重我的想法。

正因为如此,我反而更加要强,总想着成为她的骄傲。初一那年,我竞选班干部失败后,颓废了两年,直到初三才重新振作起来。

可错过的时间无法弥补,前期基础不够扎实,导致后来我对自己信心不足,对考试始终有些惧怕。中考前的体育考试一个项目中,我因为太紧张出现了胃部痉挛的情况,没能拿到满分。

这也是鞭策这我考上高中之后一直努力的原因,因为我知道,它有多么来之不易。但是随着年龄增长,我不但没有更加自信,反而总觉得努力还不够,害怕再一次让家人失望。



(小时候的照片)

高考以前,我的成绩一直还不错。因此妈妈对我的期待比较高,我在心里定下了上海复旦大学这个目标。

为了不让她失望,我非常努力地学习,大部分时间都能让自己和亲人满意。但偶尔还是会因为心理压力太大,在考场上发挥失常。

然而不管我考试时发挥得好或不好,妈妈都能欣然接受,既不会过分表扬,也不会严厉批评。那些年我所有的同学都特别羡慕我,能拥有这样一个特别开明的妈妈。

我妈不仅开明,而且好奇心和求知欲都比较强。我读高二那年,她在翻看我的教辅资料书时,无意间看到了殡仪专业的介绍,还特意去查了一下全国有哪几所学校开设了这个专业,然后跟我分享了她的惊讶之情。

2011年高考成绩出来后,我的分数连二本线都没过。我心里特别难过,感觉自己这么多年的努力全都打了水漂。

在选择大学和专业的时候,妈妈不赞成我去读三本大学,劝我不如选择一个本科里没有的专业,比如长沙民政职业技术学院的现代殡葬技术与管理专业。



(我与妈妈的合影)


高考失利这件事对我的打击很大,努力了十几年却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当时我的心态已经有点崩了,当妈妈问我能否接受时,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奇怪的是,在报专业的这一刻,曾经胆小的我好像豁出去了,突然间变得天不怕地不怕。

长沙民政职业技术学院虽然是所专科院校,但一直被大家称为“专科中的清华北大”,殡葬专业更是被看作“殡葬行业里的黄埔军校”。这个专业名只是个统称,往下细分还有四个专业方向,分别是殡仪服务、殡仪设备、防腐整容和陵园。

一般来说,身高长相都还不错的女孩子选择的都是殡仪服务。我原本想去服务班,可是我妈却认为防腐整容的技术门槛更高,将来找工作更有保障。

我认为她说的话很有道理,最终还是选择了防腐整容。大一刚开学的时候,老师向我们介绍了一下大学三年将要学习的课程,当我听到要学习解剖学时,才有些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



(我们的学院)

我完全无法理解,明明防腐整容应该是把人整理得好看一点,跟解剖有什么关系?

为了这件事,我一下课就给妈妈打了个电话,怪她为什么要建议我选择这个专业,我又不是医学生,为什么要学解剖?她语气平淡地回了一句,我以为你知道呢。

我特别生气地挂掉了电话,花了好一段时间给自己做心理疏导。既然我已经选择了这个专业,就不要去相信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与其后悔已经做出的决定,不如坚持下去,学出个名堂来。

就这样,我慢慢地说服了自己,逐渐进入了学习状态。

大一这一年,我们主要学的是一些理论知识,除了要学习大学英语、思政等普通课程,和本专业的解剖课、防腐液的配置,遗体的缝合处理以及化妆整容外,还要学习雕塑、绘画、书法、插花、火化机的原理和操作等等其他课程。



(这是我们平时的训练场地)


刚开学没几天,学长学姐带着我们去了长沙本地的殡仪馆里参观,去之前我们做了好多心理建设活动,按照老师的建议,事先看了各种遗体的照片。好多学生在看照片时没事,到了现场后就不行了。

对此老师们都习以为常,劝我们现在改专业还来得及。但是让他们吃惊的是,我们这一届到最后竟然没有一个学生换专业。

大二那年,我从上一届学姐那里接手了仪仗队社团,带领着仪仗队参加了比赛,获得了一次二等奖和一次三等奖。

大三那年,广东省有一个待遇和福利都很不错的殡仪馆来学校招实习生。去面试的人很多,但他们只招四个人,我的专业成绩在其中不算亮眼,居然被意外地选上了。

也就是在这里,我第一次接触到了真正的遗体。

那是一个4岁的小男孩,死亡证明书告诉我,他的死因是交通事故。当时小男孩脸上的伤不算重,只是眼角有一块不大的伤,一边脸上稍微带一点青紫,主要伤在后背。



(13年实习时使用的操作台)

死神是无情的,经常不按我们的意思来,他有自己的时间表,可能会降临在我们人生的任意一个阶段。虽然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但当我真正去面对这个躺在我眼前的小小的身体时,还是沉默了好一会,有些难以接受。

给小男孩化妆时,我心里一点都不害怕,只觉得特别可惜,这么小的孩子,还没能好好认识一下世界就匆匆离开了。

看着他几乎跟睡着没什么两样的面容,我在给他化妆时,手上的动作不由得放轻了很多,好像生怕碰疼了他。

化完妆以后,过来签字的是一个20出头的年轻女孩。我以为这是男孩的姐姐,直到看到她在关系一栏写下“母子”二字,才恍然明白原来她是男孩的妈妈。

当时这个年轻的妈妈已经心痛到两眼无泪、精神恍惚的地步了,整个人处于一种伤心过度到麻木平静的状态里,至今都让我对她印象深刻,甚至还记得那个小男孩的名字。



(入殓时需要用到的化妆品)


离别总是让人伤感的,这一生无数次的离别,也永远抵不过最后的一次生死离别。因为以前的每一次离别,彼此心里都清楚,过不了多久还是要重聚。

可这一次的生死离别,意味着,这一辈子,散了,就真的是散了。

在这之后,我见过很多家属不同的表达悲痛的方式。有的人像这个妈妈一样,已经痛到把自己跟外界隔开了;有的人从头哭到尾,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也有人能强忍悲痛,先把亲人的后事处理好了,再去宣泄失去亲人的痛苦……

我在中山这家殡仪馆实习了10天,到了2014年大学毕业的时候,因为爷爷过世没能见到最后一面很是遗憾,所以很想回到家人身边。碰巧赶上那一年吉林有一家殡仪馆招人,便借这个机会回到了东北。

由于城市比较小的缘故,殡仪馆之前并没有司仪主持和防腐整容这些业务。

新上任的领导想法比较超前,特意跑到我们学校来招人,然后开始对外做宣传,慢慢地在当地打开了局面,陆陆续续接到了不少的活。



(毕业后我去了吉林)

其中最棘手的一次,是给一个三四十岁的女性整容。原本吉林当地的风俗是把遗体送到殡仪馆的灵堂里守灵,死者家属一大早给我们打了电话提出要求,希望去殡仪馆前先给逝者化好妆。

我们拎着简单的工具箱到了以后才发现不对,不知是因为鼻癌还是口腔癌的缘故,逝者左脸一半都没了,根本没法化妆,只能靠整容才能恢复。

仅仅靠我们手头的工具没法完成这个工作,馆里特意腾出一间操作室给我们。当时的条件仍然相当简陋,根本找不到合适的材料。

无奈之下,我只好想其他办法,最终想到用橡皮泥来整容。打定主意后,我立刻给直属领导打电话,让他去购买一些接近肉色的橡皮泥回来。

我先用棉花做了一个填充,填充到跟右脸水平面差不多一致的地方后,再把橡皮泥擀得特别薄,将缺失的部分补好,然后把橡皮泥和皮肤接触的缝隙仔细填充起来。不能太厚,太厚不自然,也不能太薄,太薄会留下明显的痕迹。



(我亲自做模特培训实习生)

整容结束后,我光是等油彩晾干就等了一个半小时,接着第二次上妆,尽全力恢复逝者生前的面容。

这次整容一共花了三个小时,家属看到以后特别满意,因为之前他们压根没想到能够修复到这种程度。

死亡是一把匕首,然而刺伤的却是活着的人。我们入殓师的工作就是尽量为这把匕首打造一个鞘。这样一来,当我们将这把匕首递给家属时,才不会让它在他们伤痕累累的心上再补上一刀。

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一件特别令人心痛的事,但身为儿女,亲手送走生养自己的父母,也是一段让人格外心碎的经历。

我曾经碰到过这样一对聋哑兄妹。他们六十多岁的母亲因为交通意外,不幸离世,后来肇事方理赔了五六十万。

在殡仪馆里,兄妹俩坚持要给母亲买最贵的骨灰盒,身边的家属出于好意,都在劝说这对聋哑兄妹,丧葬事宜最好是一切从简。



(工作之余和朋友出去吃饭)

毕竟这对兄妹是聋哑人,生活方面跟正常人比起来没那么方便,收入上也会差很多,没必要花费太多,要为将来的生活做一番打算。

但是不论家属怎么劝阻,他们都一脸坚定地摇头拒绝,坚持要最贵最好的。

当时一旁的我虽然不懂手语,但明显看得出他们着急地想要表达自己的孝心,想在母亲最后一程里给她最好的东西。

我感动于他们的孝心,通过询问家属仔细了解了兄妹俩的需求后,帮他们选了一个性价比合适的骨灰盒,得到了这对兄妹和所有家属的认同。

这也让我再次觉得,殡葬工作真的是在为两个世界的人做服务。它不但可以让逝者体面地离开,更重要的是,能够让活着的人有勇气再看亲人一眼。

在殡仪馆工作了两年多后,由于个人原因,我离开吉林去了大连一家服务公司,主要负责给逝者净身和化妆,不再接触整容,因为这个工作已经由大连质检中心的法医完成了。



(大连公司布置的告别厅)


服务公司的服务对象以病逝者为主,接到家属的通知后,我们拿上他们早早选好存放在公司的衣服,过去给逝者净身换衣和化妆。再帮助家属联系殡仪馆,摆设灵堂,主持葬礼等一条龙服务。

当时有一个服务对象是个30多岁的男人,生病以来,他的母亲一直不让他下床。从已经变形的腿和萎缩的肌肉来看,男人已经卧床很长时间了,光是给他剪胡子,我就剪了一个多小时。

我们接到电话到他家楼下时,男人的妻子情绪还很激动,死活都不肯相信丈夫已经不在人世了,说什么都不让我们碰他,也不准给他换衣服。家属们轮番上阵,安慰了一个多小时才让她的情绪有所平复,同意让我们上去工作。

死亡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人们终其一生都在假装它并不存在,尽管这是生命的最大动机之一。我们害怕它,但更害怕它发生在身边的人身上,对死亡最大的恐惧,在于它与我们擦肩而过,却留下我们独自一人。



(既然选择成为入殓师,就要尽力做好)


整个化妆过程中,所有家属都在劝慰男人的妻子,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一直都弯着腰工作,直到活快干完了,才有人想起来给我拿一瓶水。

而这种情况我们早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这也是做这个行业让人心酸的地方。

有人说入殓师这个工作很特别,可对我来说,殡仪工作只是一份工作,没什么特别的。很多人觉得这份工作非常伟大,可在我看来,只要是工作,总得有人去做,即使我不做,也会有别人来做。

因此对我来说,这并不是一份多么伟大的工作,它就是一个最普通的工作而已。在工作时,我心里想的只有如何给家属提供更好的服务,既然选择了这个行业,就要尽力把它做好。

然而,身为一个女性入殓师,从事这个职业的确有一些力不从心的地方。

我曾经遇到一个在大连读书的19岁大学生,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跳了河。因为打捞时间不是很久,所以遗体并没有出现巨人观的现象,除了逝者面部有些擦伤,其他位置没有过多明显的伤痕。



(做入殓师越久,越觉得生命可贵)

但是在送到殡仪馆给他穿衣服的时候,他的两只手臂交叉在胸前,已经僵硬到无法分开了。当时我们用热毛巾给他热敷,花了好长时间把僵硬的手臂慢慢恢复成垂直的状态,才能进行给遗体穿衣的服务,整个过程都很吃力。

这个孩子的家属是从南方过来的,只来了两个人。从他们的穿衣打扮和言谈举止可以看得出,家里的经济条件明显不太宽裕。

父亲的面容很沧桑,面对孩子的突然离世,他表现得非常隐忍,没有过多地袒露悲伤。只是觉得要求学校给一个合理的解释。

孩子在异地城市出现这样的意外,肯定是他没想到的,本以为以他家的情况培养出一个大学生是引以为傲的事,却没想到最终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当一个背负着全家希望的孩子像颗流星一样突然坠落时,带给这个家庭的无疑是毁灭性的灾难。

入殓师能做的也只有在家属最悲伤的时候,把服务真正做到人心里去,给他们送去最大的安慰。



(工作外我也是个普通的女孩,爱美也爱旅游)

然而这份真心不是任何时候都能被别人看见。大部分人在对我们的工作感到满意的时候,会在口头上表示感谢。但有些人却觉得,这本来就是你的工作,不管多辛苦都是应该的。

服务行业本身就充满了心酸和委屈,更别说入殓师面对的都是一些沉浸在悲痛中的家属。人在悲痛之下,还要处理很多繁杂的事务,难免会有把负面情绪发泄到我们的头上的时候。

即使我们在接待家属时,清楚告知了每一个项目的费用,还是会有人不能理解,骂我们心太黑,收费太高。事实上,费用都是上面审批过的,不由我们自己决定。

可面对情绪失控的家属们,不管他们怎么大吵大闹,我们都要一遍遍地耐心解释,直到他们理解为止。

外人对我们普遍有一个误解,总觉得这一行挣钱多而且很容易,但实际情况根本不像大家想象的那样。当时我们给这个男人化妆只收了100块钱,还是上门服务的那种。



(其实我不太喜欢自拍)

即使工作会根据难易程度制定不同的收费标准,但这些钱大多数都是公司挣了。我们这些员工主要还是拿工资,一个月顶多能拿个千儿八百的提成。

因为太多人不理解这一点,我们也不再解释那么多,听到这种话的时候,也只是莞尔一笑而已。

行业的特殊性的确会让我们的工资比一般行业高那么一些,毕竟一般人干不了,也不太愿意干这个。但要说高收入,其实也没有高到离谱的程度。跟同龄人相比,别人挣四五千的时候,我们大概能挣七八千,但绝对达不到几万这样的高度。

当然工资水平跟城市经济发展也有关系,但是也不会高到哪去。刚毕业那会,上海有家殡仪馆招人,给出的薪资也不过是刚刚1万块而已。

14年的1万月薪听起来不少,可上海这个城市消费水平也比较高,一来一去下,优势并不大。这也是我为什么选择回到东北的原因之一。



(去年5月我去泰山旅游)


在大连工作几年后,因为妈妈的身体不太好了,我回到辽宁锦州,守在父母的身边。我的一个大学学长得知我回了锦州后,帮我介绍了一份私人的殡仪店工作。

由于锦州是个小城市,业务量跟大连没法比,所以这份工作没有底薪,接一单活算一单的钱,服务对象以老年女性居多。

我主要负责给逝者净身穿衣化妆,以及后续的葬礼主持,化妆和主持各收100块,活少钱也少,收入根本不足以满足日常生活需要。

为此,我另外找了一份正式的工作,把入殓师变成了副业来做。尽管如此,我还是舍不得放弃这份职业,将来如有可能的话,还是希望能开一家正规的服务公司,招一些殡仪专业的年轻学生,给家属提供更贴心更专业的服务。

现在人们对入殓师这个行业的接受度高了很多,不再像以前那样,提起入殓师脑子里就闪过“晦气”二字。我身边很多亲戚朋友都知道我的职业,从来不忌讳这些东西,反而还有人特别佩服我能有勇气干这一行。



(参加闺蜜的婚礼)

平时我的生活跟其他万千普通人一样,并没有遇到过不能参加婚礼,出去吃饭被人嫌弃这种事情。我的同学或者同行们大多数也能正常地结婚生子,没有像很多人想象中的那样找对象特别难。

要说入殓师这个行业给我带来了什么感悟,我想应该是八个字:好好活着,珍惜当下。

对于亲人的离世,每个人都不可能做好足够的准备。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是希望他活着,想明白和会难过是两回事。不是你想明白就不会痛苦了,想明白让我们只是冷静地面对现实,做最正确的决定,所谓做好准备并不是说要你摒弃痛苦。

而是我们要学习如何去承认“就到这里了”这件事,情感,缘分,生命,就到这里。然后好好地告别,坦坦荡荡地离开。

入殓师的工作就是举行这样一个告别仪式,因为我们需要这个仪式来证明,我爱的人曾经来过,并且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