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深圳微时光 (ID:szdays),作者:黄小邪,原文标题:《29岁深圳女孩:在“性学”门诊上班,看见产后女性的隐秘困境》,头图来自:受访者提供


这是菲比在深圳工作的第5个月,3天前她度过了29岁生日。这一年,她成为小有名气的UP主,在B站的性教育科普视频,播放量超过了500万次。


来深圳之前,菲比在杭州的一家产后康复诊所工作,诊所专门为她开设了“性学”门诊。


在产后康复诊所接待的就诊者中,性事上的困扰,几乎是每一位产后女性都会面临的问题。性知识不足、亲密关系出现问题、生理上不可避免的变化、社会对母职的过度苛刻,是造成产妇性问题的主要因素。


遗憾的是,来就诊的通常只有妻子一人,她们的丈夫鲜少出现,“除非是问题已经到了太太打算离婚的地步”。


性是两个人的事情,很多时候,菲比给妻子提出的改善方案,她们根本不敢与丈夫分享,“他很传统,我们从来不聊这个问题”,是不少妻子的回答。这也是她决定在B站上做性科普的起因,“我希望科普视频能作为一个桥梁,帮助妻子与丈夫沟通”。


菲比本名邱筠芷,2016年她进入台湾树德科技大学就读性学专业研究生。该学校在2001年正式设立人类性学研究所,并开始招收硕士生和博士生,这是亚洲唯一一所性学研究所。在研读性学之前,她在台湾嘉义市一家医院的新生儿病房做过3年的护理工作。


从在新生儿病房工作开始,产后女性的性困扰,一直是菲比关注的问题,这也成为她毕业论文的主题。为此,她在台湾、杭州的月子中心做了大量的学术调研,也在台湾最知名的性治疗诊所实习过一段时间。


以下为她的自述:


性之前是爱


有研究表明,产后一年内,大约70%的产妇,会经历性功能障碍。这是她们人生中,性问题最为集中的阶段之一。性不是一个最重要的事情,但是没有性,确实会大幅影响夫妻关系的满意度。


在我来到产后康复诊所之前,我的同事们遇到的情况就是,一旦跟产妇提及性的问题,对方就像打开了水龙头,滔滔不绝地跟你倾诉,几乎每个人都是这种情况。


我认识的一对夫妻,在生育后亲密关系遇到了不小的问题,刚好我跟两个人都是朋友,有机会了解到两个人的想法。


妻子的问题是,产后她对自己的外形和身材不再自信,而丈夫频繁对她提出性的需求,“他只有在想要的时候,才会碰我,他把我当成了泄欲工具”,妻子说。


而丈夫在沟通时表示,他注意到了妻子的心态变化,妻子觉得自己变丑了,他一直提需求,就是想告诉妻子“你是很有魅力的”,但他不会表达。我就跟这位男性说,你平时要多贴贴抱抱,平时就要多一些肢体上的亲密接触,这也是爱的表达。


敞开心扉你会发现,两个人还是很相爱的,他们各自出现的问题其实很常见。


有很多女性在产后,会对自己的外形失去信心,担心丈夫眼里的自己不如以前,其实,在我遇到的亲密关系不错的夫妻中,问到丈夫的感受,他不会觉得老婆生育后失去了魅力。在亲密关系中,女性需要更多的是情感和肢体的互动、身体的抚触,这个也是男性需要去重视的。


亲密关系在生育之后,要经历的考验太多了,比如繁重的养育职责、社会环境对母职的过度苛刻、生理心理上的一些原因、盆底肌的松弛、伴侣性技巧的问题……


哺乳期女性面临阴道干涩的问题,因为泌乳激素的高峰导致自身分泌液的下降。 所以很多产后女性,性生活中感觉干涩、疼痛、不舒服,如果老公没有任何的铺垫和前奏,那就更可怕了。


男性一方,作为父亲、丈夫,家庭职责上很不尽职,在婆媳问题上,作为桥梁逃避了本该承担的职责,或者有失偏颇,会令妻子非常失望。妻子心里本来就有很大不满,看着丈夫就膈应,就会更兴奋不起来,就会拒绝。


我在台湾和大陆的月子中心都待过,观察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台湾的爸爸,参与度很高,中心开设的一些课程,比如怎么换尿布、喂奶、带孩子,听课的人当中7成是爸爸。在大陆这边刚好相反,听课的大多是妈妈,只有少部分爸爸参与度特别高。


因为这些,本来关系就差的夫妻,生了孩子后只会更差,有些夫妻在生育之前,亲密关系可能七八十分,经历生育问题后会一下子降到40分,甚至0分,0分的概念就是“我拒绝”,我以孩子为借口,拒绝和你发生亲密关系。


但是,这是可以改变的。


大部分产后夫妻,已经忘记营造激情这个事情。他们忽略了“我要脱离情境”,我要脱离我是个妈妈、爸爸的情境。你们两个需要去找一些激情,忘记掉这个情况,这个是需要练习的。


我也会跟很多产后女性说,在我们没有很多时间和精力的时候,我们不要求跟小年轻一样,有很频繁的性生活,一个月有一次高质量的,足够让我幸福,足够让我回味,足够让我支撑到下一次,是可以的。


我也会跟她们说,判断性关系的质量,是你开不开心,幸不幸福,有没有感觉到被爱。如果有,那质量就是高的。就算没有实质的性行为,你们有高质量的亲密关系,你对此非常满意,这也是一个非常好的状态。


每月这一次,两个人好好计划。可以把孩子交给长辈,定一个不错的酒店或民宿,穿上性感的衣服,洒上对方喜欢的香水,泡个热水澡,这个过程也是在做亲密关系的互动,而不止是那种传统的纳入式行为。


这个方法,在关系较好,愿意在性问题上交流的年轻夫妻中,效果非常好。本来夫妻沟通就有问题的,不是说我单方面讲给他太太,就可以解决问题的。这跟心理咨询一样,能影响的,只有面前这个人。


饱受困扰的她们


在产后康复诊所里,我接触到的产后女性,大多数是30岁以上的二胎妈妈。这家诊所收费不低,能来就诊的女性,经济收入、家境也都非常不错,可以说,生活中遇到的不少问题,她们可以用钱来解决,不过,性的问题不在其中。


你会发现,很多产后女性,对性的了解其实非常匮乏。比如她发现老公在看A片(成人影片),内容她觉得非常变态,她会觉得老公是不是变态,或者老公背叛了她,这种情况还挺多的。


还有一些夫妻,男女双方都很优秀,工作、生活中的各种问题都能交流。但性这个问题,平时根本不会提。很多人本身就认为,聊这个是不好的,尤其是女性,从小被教育这个东西不能聊,不能谈、不能碰。


有些妻子,其实很难跟丈夫提出需求,“我能告诉你”的前提是,“我知道我喜欢什么”,而不是凭空让男性去发现。她对自己身体的探索都很少。 自己都不清楚,触碰哪些地方会更兴奋、愉悦,也就谈不上跟伴侣沟通这些问题。


这跟我们的环境有关系,男生自慰在大家看来,是很正常的事情,但女性就是羞耻的。甚至有些女性会说,我从来没有类似的探索,我很骄傲。


也有一些女性会说,以前和有海外留学经历的男孩子恋爱时,双方是能够交流性的,但现在的老公比较传统保守,她不敢跟对方谈性,连用情趣玩具都担心被发现。


其实我觉得,类似这样的担心,也很正常。夫妻性生活出现问题,本来应该两人一起来咨询,但是很少有男性会来。这似乎关乎男性的自尊。除非夫妻间的性问题已经非常严重,妻子提出了离婚,他才会和妻子一起来就诊。


不过,我也接到一些丈夫打电话咨询,询问可不可以花钱来让妻子治疗,目的是让妻子同意跟他过夫妻生活。


很多产后女性来咨询时,已经对另一半非常失望,“我已经放弃他了,你就拯救我吧。你就告诉我自己怎么快乐吧”。  


我遇到过一位产后女性,她丈夫外形条件很好,穿衣品位也不错。但她对丈夫就是没感觉,看到他的脸,就会想到一些令她不满的事情,比如家庭矛盾、婆媳关系。她的婚姻超过10年了,家里两个孩子,婚姻问题重重,她已经放弃了亲密关系的改善。她跟我们袒露,她出轨了。


确实会有一部分产后女性,会在外遇身上重新寻找激情。她宁可与别人体验更好的性关系,也不愿跟老公再沟通。因为这涉及到男性自尊、传统观念的压抑,交流起来并不容易。作为咨询师,不管谁跟我聊这个,我只能保持中立,并告诉她可能面临的风险,比如被发现后,家庭可能遇到的冲击和伤害,最终怎么做,还有要由她自己来做决定。


我还遇到不少女性,夫妻关系出了问题,或老公有了外遇,最先想到的就是学习性技巧。我接诊过很多太太,问我“是不是跟你学一些性技巧,就可以抓住我老公了”。这样的要求让我哭笑不得,我们专业的老师也不教这些呀。


这是典型的媚男,在亲密关系中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取悦男性。社会上有很多情欲开发训练营,这是大众需要的东西。但遗憾的是,媚男的训练营是最容易赚钱的,我们做调研的时候发现,不少训练营甚至找性工作者做导师。


教你怎么重获女性魅力,是忽略了本质问题的。但是,这是最容易被大众接受的,我们被这样教育了几千年了。


有不少男性也会埋怨妻子,我们生活不和谐,还不是你不打扮。可是,我接诊的很多产后女性,外形、状态比同龄人出众许多,比如传统媒体主播、品牌主理人,她们很漂亮,一样遇到了问题。 外貌、女性魅力都不是性生活最重要的部分,它占了一小部分。


我跟这些要求学技巧的女性说,你们的问题不在于性,更深层的是亲密关系的问题。


我们做性科普、性教育,很多人联想到的是性技巧、性偏好,或者跟A片相关的东西。其实性教育的目的,是教你尊重、包容多元的关系。告诉你,性之前是爱,亲密关系才是一切的根本。而不是我做性教育,就要求你一定要有性爱。


除了现实问题,生理问题也会令产后女性产生诸多困扰。 


每个产妇都会做盆底肌恢复,医学研究也表明,这与性生活体验有直接关系。很多人会有困扰,为什么她做了有效果,我没效果,这个是不是没用。


每个人盆底肌损伤程度不同,要恢复到一个不错的水平,需要的时间和付出也不同。而且,盆底肌的肌肉锻炼,跟我们健身的道理是一样的,需要长久、持续地锻炼。你坚持做,不会比未生育女性差。


其实生产带来的问题很多,除了盆底肌损伤,骨盆会打开,肌肉表面附着的筋膜在孕期也会被压迫,如果还有这两个问题,单单修复盆底肌是不够的。


其实,产后女性需要一个针对性的修复方案,遗憾的是,这一行还不够卷,深圳专业的产后康复诊所只有几家,美容院提供的这些服务,又缺乏医疗专业的经验。


缺失的性教育


我在台湾还没有感觉这么明显,但是在大陆,感觉大家读书的时候,父母总是告诉你不要谈恋爱,一毕业就马上催婚。好像一毕业就懂得怎么恋爱,成为一个丈夫、妻子、爸爸妈妈。


其实不是这样的。我们在青少年,该受到的教育缺失了,很快就进入妻子、母亲的角色。我们没有受过良好的性教育,结婚后、生育后该遇到的问题一个都不会少,甚至更多。


我有一些男性粉丝会说,我的女朋友好单纯啊,连孩子怎么生的都不知道,好可爱啊。有些女生也觉得自己这样子,特别好。其实很多夫妻,不是在生育以后出现了问题,而是从一开始,他们就有问题。


粉丝当中,很多小年轻经常问我“第一次”的问题。女性的问题往往是,要不要给他,要不要接受,处于一个被动的状态。男性的问题则是,怎么让她愿意。


我会问女孩,你要考虑的是,你对这件事了解有多深,过程中可能会发生过什么,你和他有没有一起去学习,回答都是“没有”。但是,能来提问的女孩,已经很棒了,她已经在思考了。


我给她们的建议是,可以从几个角度来做决定,你们的关系,到了你觉得可以发生性关系的地步了吗?这个事情可能会有很多问题,不像你们想象的那么美好?这件事发生后,你可以对自己负责吗,而不是让他来负责。如果你判断你们的关系发展到了这一步,你得先规避风险,怎么避孕,怎么预防性病。你觉得自己能够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即便他未来会提出分手,你也不会难以接受,那再进一步考虑要不要进行,怎么做。


这个时候就是建立一个观念,性爱是两个人的事情,要两个人一起负责任。两个人必须都在其中。


男性我也会问他,有没有跟对方一起讨论,学习过,对方清楚会发生什么事吗?大部分都会说没有。我就告诉他,为什么要一个人承担这件事,这会让你有操作焦虑的。


第一次对男性来说,一般会很紧张,很新鲜,很敏感,大部分男性第一次的表现,可能是失败的。如果女生不了解这一点,她会觉得他怎么这样。这就会让男性进入一个恶性循环,我是不是不行,这个自信心会受挫的。 女性也会有误解,是不是性的体验就是很不好。


一开始,你们都不能用A片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好的体验,是建立在两人对知识的了解,不断练习的结果。但是大部分男性,就觉得我应该一个人承担这一切,因为男性应该是主动的一方,女性应该是被动的。


夫妻也是一样,从一开始女性就进入被动的角色,怎么可能婚后就成为主动一方呢。


快要结婚的粉丝问我时,我都会告诉他们,假如你们没有婚前性行为,你们在婚前能做的是深入的讨论,而不是已经结婚了,再开始讨论这个问题。很多人觉得结婚是个终点,其实它只是个起点。


结语


我们同届研究生有20多个,像我这样全职做这个行业不超过5个。大部分人在研读这个专业前,都有自己的职业,医生、教师、律师,工作上需要补充这部分知识,他们原本的收入都不错,没有必要再做职业上的冒险。


我们的所长林燕卿教授,希望我们能创造工作,而不是你念了,我提供工作给你,这对我们的考验是很大的。


我们专业的一位学姐,毕业后成为台湾性治疗的第一人,诊所也有开到大陆来。我在这家诊所实习的时候,他们很想让我留下来,但我最后还是决定来大陆工作,这边的机会更多、更好。


另外一个原因是,性治疗能影响的人还是少,性治疗整个疗程下来需要花5万到8万,这不是普通人能够负担的。


我希望通过性科普和性教育影响更多的人。我看到大陆很多做性教育的机构,资金一般来自政府扶持。但我觉得,要想让这个领域真正成长起来,需要让大家看到一个良性的可商业模式,这样专业人才会更愿意投入。


做性教育,我觉得最难的不是改变观念,而是你愿不愿意睁开眼睛,放下捂紧耳朵的手,你只要打开一条缝,我就可以让你去了解。


我有一期视频,是讲处女情结的,没有想到的是,这期视频被“处情吧”(由推崇处女情结的男性组成的贴吧)的用户看到了,大量的男性过来攻陷了评论区,骂我,骂那些在评论区留言的网友。


处女情结源自几千年来的传统观念,不是一朝一夕去改变的。我能影响的,首先是那些清楚这些观念有问题的人,其次是被这个观念影响过,但深受其害的人,当社会上大多数人摒弃处女情结后,我们才有可能影响把处女情结当信仰的人。


讨论性这种敏感议题,肯定会碰到刺耳的声音,坦白讲,攻击我的人我不在意,我的老师林燕卿教授已经70多岁了,在性学界是权威人物,到现在还是饱受抨击和非议。


我们在学校里,也会讨论这个问题,教授教我们的方式就是坚定优雅地回应,她也一直是这么做的,你质疑我,那好,我们就召开记者会,你提出质疑,我们公开一一澄清,击破。


以前,我也会花费更多的精力,跟这些人对话、激烈辩论。后来我明白了,其实还有更多的人,不需要辩论,他自己就可以吸收这些东西,当这样的群体足够庞大,社会环境的改变自然会发生。所以现在,我更专注的是,只要你愿意听我讲,我就可以在你心里种下一颗种子。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深圳微时光 (ID:szdays),作者:黄小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