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好每一天。”
7月初的南京,已是盛暑溽热。
早上7点多,98岁的沈燮(xiè)元从家里出发上班——先乘18路公交车,再到新街口转3路。
他习惯早点出门,车好走,空位多。一路上,他会默默观察车上的乘客,那些坐着不停抖腿,连带着四周座位一起颤动的人,“人品不行”。
快点半小时,慢点不到一个钟头,他在目的地南京图书馆站下车。
9点上班,年轻的同事们还没到,古籍部办公室的门锁着,他坐在图书馆阅览区的长椅上,随手翻着一本杂志。杂志是从同事那儿借来的,他说有好多新名词看不懂了。
·周一至周五,沈燮元乘公交车到南京图书馆上班。
对这个时代,他仍有强烈的好奇心。当年为了看综艺《非诚勿扰》,把电视从黑白换成彩色的。现在,他更关心国际风云,每天晚饭后锁定CCTV4,看看乌克兰局势,分析一番:“拜登是个妄想家。”“岸田文雄横插一脚,关他什么事?”
快9点了,他起身,走向办公室。
看着走廊里那个微微驼背、缓缓前行的背影,打扫卫生的阿姨感叹:“这老头儿,有时来得比我都早。”
2022年初,B站纪录片《但是还有书籍2》的热播,让与古籍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沈燮元成为年轻人口中的“南图扫地僧”。
·沈燮元埋头在满桌的书本资料中。
四年级能写古文
沈燮元生于无锡,在苏州长大,虽曾就读教会学校,接受洋派教育,但从小自学古文,四年级能写文言作文,引得老师惊诧。
抗战胜利后,他考入苏州美专,画素描,也学中国画,结果因为眼睛近视,只上了一个学期,转考无锡国专。
考试要求用文言文写一篇自传,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发榜时,他得了第二名。
·年轻时的沈燮元。
学校附近有一个合众图书馆,创办于1939年,由金融家叶景葵、出版家张元济发起成立,版本目录学家顾廷龙担任总干事(馆长)。
24岁的沈燮元从国专毕业后,成为合众图书馆的干事,专事编目,从此再没换过工作。
时局紧张,在当年灯红酒绿的上海滩,蒲石路(今长乐路、富民路转角)746号的合众图书馆从没有挂出自己的招牌。它的前门紧闭,后门却迎送着一批批大学者——顾颉刚、郑振铎、钱锺书、徐森玉……
·上海合众图书馆,接待过许多著名学者。
钱锺书住在蒲石路的蒲园,离“合众”不远,常来看书。
“那天顾老(顾廷龙)不在家,听见门铃响,我去开门,一看是钱先生。他头上戴一顶法兰西帽,穿一身中式丝绒棉袍,一双皮鞋,手里拿着一根stick(拐杖)。一听我的无锡口音,聊得很投机,说有空到他家玩,留了个地址给我。”
1949年春天,勉力支撑10年的合众图书馆,已奄奄一息。
沈燮元每天仍去图书馆上班。走在路上看不到一个人、一个兵,他也不害怕。
国民党军队还在负隅顽抗,图书馆被占作据点,大门口堆了沙袋堡垒,图书馆的日常工作停顿。
“顾老就让我抄清代吴大澂(chéng)的《皇华纪程》,两万多字,用毛笔写的,抄了个把礼拜。书抄完,奇怪了,上海解放了。”
“合众”迎来了新生,4年后捐献给人民政府,改名上海市历史文献图书馆(1958年并入上海图书馆)。
上海解放后,中断已久的交通恢复,沈燮元想回家看看。临行前,顾廷龙对他说,路上好走便回来。他没回去,而是将自己的后半生交给了另一座图书馆。
“出差”10年
1955年10月,沈燮元来到南京图书馆,开始了与古籍打交道的日子。
一种古籍有哪些版本,哪个本子好,哪个本子劣,流传过程中存在哪些谬误,这就是版本目录学,一门记载图书版本特征、考辨版本源流的学问。
在中国传统学术中,版本目录是治学的门径;在现代人眼中,却难免艰深枯涩。
“古书很深,里面有好多问题,要懂文字学,要懂音韵学,看印章要懂篆文,看毛笔字要懂书法。有时候看一篇序,一个草书不认识,横在那里,整片文章都读不通了。所以(研究)古籍做出成绩太难了,比较苦,弄个高级职称很不容易。”
·在南图国学馆的书架前。
在这个冷板凳上,沈燮元一坐就是60多年。
常年在图书馆编目的实战经验让他练就了一副火眼金睛,通过观察行格、避讳、刻工、纸张、字体、印章,鉴别出古籍的版本及真伪。
因为对古人的“户口身份”了如指掌,顾廷龙先生曾戏赠他一顶“派出所所长”的桂冠。
每年春天和秋天,沈燮元会到上海、杭州、苏州、扬州等地为馆里买古书。
南图的十大“镇馆之宝”中,两部是沈燮元买回来的↓↓
·北宋《温室洗浴众僧经》。
·辽代《大方广佛华严经》。
因为“识货”,1978年沈燮元接到一个任务,参与《中国古籍善本书目》的编纂,并担任子部主编。
善本,指那些具有历史文物性、学术资料性、艺术代表性又流传较少的珍贵古籍。
周恩来总理在病危之际提出,要尽快把全国善本书总目录编出来,由此开启了中国近百年来最为浩大的一次古籍善本书目编纂工程。
在北京,编委会住在北京香厂路国务院招待所,当时物质仍然匮乏,一天只吃两顿饭,上午10点一顿,下午4点一顿,其余时间,都置身于全国各地大小图书馆、博物馆等781个单位、13万多张善本目录卡片的汪洋大海中。
在没有电脑和互联网的时代,他们只能凭借自己的经验和学识,一一查核每张卡片的书名、卷数、作者、版本等各项著录是否正确。
上海图书馆的沈津私下调侃:“我们这些人成天和卡片打交道,都成了片(骗)子手了。”
1995年3月,《中国古籍善本书目》历经18年最终完稿,被认为是国内目前最具权威性的古籍善本联合目录。
从初审到定稿,沈燮元参与了整个编纂过程,在北京和上海两地共“出差”了10年。
·灌上一壶开水,沈燮元开始一天的工作。
过好每一天
在某些地方,沈燮元有自己的执着。
他不太信任电脑。
“噼里啪啦地打,印出来发现错了。有些是同音字,比如‘嚴文郁’打成了‘嚴文鬱’;有些是字体的问题,比如‘春晝(昼)堂’打成了‘春畫(画)堂’。”他在本子上一笔一画地写下这些讹误,“就瞎搞,架子上的正式出版物,随便翻翻就见好多错字,这个不行,害人的。”
他手头正在整理清代藏书家黄丕烈的题跋集《士礼居题跋》,80万字的书稿,他全部手写。
吃饭,他有自己的口味。
他热爱苏帮菜,吃了几十年南京菜,觉得除了盐水鸭,其他东西都不好吃。他曾经手写过一份菜谱并附简单做法,请年轻的同事打印下来,交给食堂师傅。
喝酒,他喝了一辈子。
年轻的时候喝多了,还曾醉卧在苏州忠王府的大殿前。如今每晚回家也要喝点,一杯黄酒或一罐啤酒,白酒不碰了。
“有时出去聚餐,年轻人请我喝茅台,一个小杯子,喝一点点。年龄太大了,不敢让我多喝。”
·沈燮元在家中吃晚饭,爱喝两口小酒。
“生活要有规律,绝对不能熬夜。要起居有节,要控制饮食。希腊人讲,认识你自己,这句话不容易,我们哪晓得自己啊?我们总是放纵自己,这不行,要管好自己,自己是最好的医生,所以我什么毛病都没有。大夫说我的心脏年轻,像三四十岁的人。”
2018年,《沈燮元文集》出版,深耕古籍60余年的著述汇总起来,只是不厚的一册。
这一代古籍研究者都没有留下鸿篇巨著。当年参与《中国古籍善本书目》的人,主编顾廷龙,副主编冀淑英、潘天祯都已过世,编委会的成员也大半凋零,沈燮元成了少数的“硕果仅存”。
·编纂《中国古籍善本书目》期间,沈燮元与冀淑英(左一)、顾廷龙(左二)、潘景郑(右二)在南京栖霞山。
“我今年98岁,从来不想这个年龄,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生活越简单越好,不要胡思乱想,我奉行的信条就是5个字,过好每一天。”
B站关于他的纪录片火了之后,并没有改变他的生活。
每周一至五,他依旧风雨无阻地上班,每天八九个小时,坐在靠窗的工位里,埋首满桌的书本资料。
中午11点40分,他慢慢溜达到食堂,拿着餐盘打饭,有荤有素有汤,坐下慢慢吃。吃完饭,他不午休,还有满桌的校稿等着看。
·沈燮元在工位上校订书稿。
《士礼居题跋》只是前奏,他要做自己的“黄丕烈三部曲”,题跋集之后,还有诗文集和年谱。
年轻人替他着急,他的心态却很好:“黄丕烈弄不完,我不会‘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