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北达科他州大福克斯市的阜丰工厂拟建地点。 LEWIS ABLEIDINGER FOR THE NEW YORK TIMES
北达科他大福克斯市——多年来，大福克斯市的领导人始终关注着这座小城北部的一片田地，那附近有一家意大利面加工厂、一家土豆加工厂和一家以高价向农民收购小麦的州营面粉厂。他们以为，在这片泥泞田地上再建一家农业企业是再合适不过的安排。
因此，当阜丰美国——一家生产动物饲料成分的中国企业的美国子公司——去年宣布将在这片地上建一家玉米加工厂时，大福克斯市的官员还庆祝了一番。他们说，该厂将为这座城市带来多达1000个建筑岗位和200多个永久岗位。共和党州长道格·伯古姆称，这对整个北达科他州来说都是一次“巨大的机遇”。
但当地政客口中再明确不过的胜利很快就让大福克斯市陷入分裂。一些居民对就业及投资增加的前景感到兴奋，但因为该公司与中国的关系，也有一些人反对建厂项目。有居民在自家院子里摆出反阜丰标语，包括锤子镰刀旗。以往市议会开会讨论的都是道路设计和公共事业项目，现在却突然变成了关于共产主义和间谍活动的激烈争论。数月之间，这场争论已经蔓延到了国会大厦，只有5.9万人口的大福克斯市就这样暴露出美国与中国的关系已变得多么缺乏信任且失常。
数十年来，尽管美国敦促中国改善其人权记录，大量资本和商品的流动依然让两国缔造了世界上最重要的经济伙伴关系。然而，随着两党政客愈发将中国视为威胁，加之疫情助长了反亚裔种族主义抬头，并且突显出中国更严厉的威权主义，美国人对中国的态度也急剧转为负面。
大福克斯市的反对声音说明了对华敌意的上升，以及美国试图调和公众情绪与经济现实的矛盾时所面临的棘手问题。美国人从中国购买的商品之多远远超过从其它任何一个国家，而中国是美国出口的首要目的地，许多中国企业在美有业务。试图解除这种关系可能会导致物价提升和增长放缓。
在大福克斯市，渴望在动荡经济形势下引入投资的领导人陷入两难，不知刺激城市经济增长的需求要如何与地缘政治趋势的大背景相适应。
“我认为，至少在最近，你们所见到的是脱离全球化的强烈冲动，”正在首个任期内的共和党市长布兰登·博钦斯基说，他支持修建新厂，并表示这将是大福克斯市近年来规模最大的经济开发。“我们会是第一个拒绝全球主义的国家吗？”
大福克斯市市长布兰登·博钦斯基支持该项目。“我们会是第一个拒绝全球主义的国家吗？”他问道。 LEWIS ABLEIDINGER FOR THE NEW YORK TIMES
“不是地方问题”
经济大衰退之后，一家在大福克斯市设厂的航空公司陷入经营困难，被一家中国政府所有的公司收购。那时候，对这座距离加拿大边境约120公里的城市的多数居民来说，工厂得以继续运营让他们如释重负。11年后，规模得到扩张的西锐飞机公司仍是大福克斯市经济的核心。
但在提出新建玉米加工厂计划之时，情况已经全然不同了。
皮尤最近的一项民意调查发现，76%的受访美国人对中国持负面看法，90%的人认为中国不尊重人民的个人自由。
自2021年底阜丰集团宣布要入驻大福克斯市之后，民众就提出了许多大型项目会带来的那种日常担忧。他们担心这座城市的水源是否足以支持工厂从玉米中提取氨基酸的湿磨过程。他们担心异味，也担心交通拥堵。
但几周之后，他们的担忧变了。不管是在城市里还是在网络上，都有人开始关注该公司与中国的关系。
对于这个项目，公众的恐惧不是单一或具体的。
有人列举了中国各种侵犯人权的行为。还有一些人则有与经济相关的反对意见，质疑与一个被美国列为全球影响力主要竞争对手的国家做生意是否明智，而且这个国家开展的间谍活动还被联邦调查局称为“对美国的经济福祉和民主价值观构成了严重威胁”。大福克斯市的一些人说，他们认为这家工厂会被用来监视约24公里外的一处空军基地，该公司否认了这一说法。
“这不是地方问题。这是国家安全问题，”主持了一档基督教电台节目的退休教师贝丝·沃尔德克说。“我个人以为，我们的市议会被阜丰忽悠得团团转，他们两眼放光，因为看到了资金流入，看到了增长。”
大部分相关争论都属于当今主流政治话术，呼应了特朗普政府外交政策中某些民族主义和对中国持怀疑态度的主题，以及延续到一些拜登政府成员身上的对中国的担忧。但该项目的一些反对者要么提出的理论牵强附会，要么使用的语言被一些人认为是反亚裔的危言耸听。
短短几周内，北达科他州大福克斯市的居民收集了4700多个签名，请愿针对阜丰建厂问题举行全市范围的投票，该公司想要在这里建设一座玉米加工厂。 LEWIS ABLEIDINGER FOR THE NEW YORK TIMES
短短几周内，居民们挨家挨户地敲门，组织免下车签名点，收集了超过4700份签名——也就是居民总人口的8%——请愿针对阜丰建厂问题举行全市范围的投票。该市称此问题不符合公投条件，因此以技术原因为由驳回了请愿。但反对的声音不断增加。
参与收集请愿书、目前正就请愿被拒提出上诉的本·格扎齐莱夫斯基表示，他最大的担忧就是工厂需要用多少水，但他也对与中国企业做生意表示质疑。他说，自己对城市领导人的反应感到失望，这些人“试图让我们看起来像是阴谋论者”。
这一切都让城市领导人措手不及。在越来越大的压力下，他们承诺将与联邦官员核实，以确保不存在国家安全问题。
反对阜丰建厂项目的大福克斯市居民本·格扎齐莱夫斯基。 LEWIS ABLEIDINGER FOR THE NEW YORK TIMES
“我想，我们都没明白国家层面的政治会这样影响到我们地方层面，”土木工程师肖恩·加迪说，他是当地的经济发展公司董事会财务主管，该公司在吸引阜丰集团投资大福克斯市上出了力。“我们只是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大福克斯的一个街区。这座城市约有5.9万名居民。 LEWIS ABLEIDINGER FOR THE NEW YORK TIMES
“也许它只是个玉米厂而已”
4月，大福克斯市的官员邀请联邦调查局向他们介绍阜丰集团的情况。
但原本是为了平息恐惧的会议可能反而招致了更多疑心。
应联邦调查局要求，会议是闭门进行的。一些本想听听该机构意见的居民举行了抗议。尽管大福克斯市的官员表示，开完会的感觉是阜丰项目不存在国家安全问题，但他们也承认，联邦调查局不会明确证实这一点，这并不能让该项目的批评者满意。
大福克斯不是急需就业机会的衰落城市。
在缅因州，中国投资者在几年前重建了一座老厂，在俄亥俄州，一家中国玻璃制造商在一家废弃的通用汽车工厂内开始运营，而大福克斯和它们不同的是，它没有就业危机。这座城市正在发展，城市失业率低于全国平均水平，雇主正在招聘。除了农业和军事方面的工作外，居民还从事制造业或在北达科他大学工作，该大学以其航空项目和冰球劲旅而闻名。
尽管如此，市长博钦斯基还是强调了阜丰对大福克斯的经济效益，该市18%的居民生活在贫困中，远高于全国水平。该项目因为带来了新的玉米买家而受到农民们的欢迎，这种玉米在红河沿岸肥沃的土壤中大量生长。商人出身的州长伯古姆反复支持该项目。
州长在一份声明中说：“阜丰来到大福克斯，将使北达科他州——而不是中国——从与玉米加工相关的就业、设施、经济活动和税收中获益。”
无论是中国公司在美国做生意，还是美国公司在中国做生意，都相当普遍。
但随着外交关系的恶化，美国官员——尤其是共和党人——质疑美国和中国在经济上是否过于接近，以及看似无害的中国投资是否会被用于邪恶目的。
“也许它只是个玉米厂而已，”阿肯色州共和党参议员汤姆·科顿在5月参议院军事委员会听证会上告诉空军参谋长小查尔斯·Q·布朗将军。“但它至少也为中国情报部门提供了参与收集各种情报的潜力。”
布朗告诉科顿，他无法在公开听证会上讨论阜丰。空军媒体关系官员没有回应《纽约时报》关于阜丰的屡次提问。
被问及阜丰项目的情报委员会主席、弗吉尼亚州参议员马克·华纳在一份声明中表示，我们“应该严重关注中国在军事基地等敏感地点附近的投资”。周四，北达科他州的两位参议员凯文·克莱默和约翰·霍文，以及佛罗里达州的参议员马可·卢比奥三位共和党人致函国防部长和财政部长，要求联邦审查该项目是否引发了国家安全问题。
阜丰表示将向美国外国投资委员会提交其计划，该委员会近年来审查了几项中国投资提案，包括收购一家主要猪肉加工商（已获批）和收购一家汇款公司（被阻止）。
联邦政府对该项目一直没有多少公开的评论，阜丰的支持者将其解读为警报解除的迹象，反对者则认为这很可疑。
阜丰集团首席运营官埃里克·楚托拉什表示，任何有关该设施将被用来监视或伤害美国的说法都是错误的。
“企业的经营环境与政府经营的环境不同，”楚托拉什说，并补充说，“我们与中国政府真的没有任何关系。”
大福克斯拥有数个农业设施，包括一家州营面粉厂。 LEWIS ABLEIDINGER FOR THE NEW YORK TIMES
常驻芝加哥地区的楚托拉什说：“我们将购买美国本地生产的玉米，我们将在美国生产，我们将在美国销售。”
中国驻华盛顿大使馆发言人刘鹏宇在一份声明中指出，阜丰是一家私营公司。“我们反对恶意泛化国家安全概念，”他说。
在居民的投诉声中，大福克斯市议会在2月和6月以投票方式批准了工厂计划，与阜丰签订了开发协议，并将位于大福克斯城外的拟建工地并入城市范围。
长期的代价
当市议会批准阜丰计划时，凯蒂·达赫特勒是唯一投反对票的成员。达赫特勒代表的是拟建工厂附近的一个选区，她说她的居民对这个项目有合理的担忧，她认为项目进展得太快了。
尽管如此，作为市议会唯一的亚裔美国人成员、政治独立人士达赫特勒说，围绕工厂的斗争暴露了一些长期存在的种族偏见。她说，该项目的一些反对者一再将中国政府等同于中国人，而另一些反对者迟迟不站出来批评那些伤害性的语言。大约82%的大福克斯居民是白人，3%是亚洲人。
凯蒂·达赫特勒是唯一一个投票反对工厂的市议会成员。 LEWIS ABLEIDINGER FOR THE NEW YORK TIMES
“仇恨只会渗透——我叫它仇恨，人们觉得耸人听闻并且完全不喜欢这种说法——但仇恨迟早会浮出表面，”出生在韩国的达赫特勒说，她的任期在上个月结束，没有寻求连任。“到了一定时候，压力必然要释放。阜丰成为其中一些人释放压力的催化剂。”
报道了居民抗议FBI闭门会议的《大福克斯先驱报》的一名记者拍到一名男子，他举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中国给了美国新冠病毒！”一封致《先驱报》编辑的信表达了对该项目的反对，信中提到了狗肉。达赫特勒说，该项目的一些反对者特意反复说“中国共产党”的方式令她感到担忧。
“语言对人们很重要，我们对别人说的话会让他们觉得自己究竟是受到欢迎，还是不招人待见，”达赫特勒说。
该工厂的几名反对者表示，他们对中国人或亚裔美国人没有恶意，但加深与一个在他们看来属于对手的国家的商业联系令人担忧。
“这跟是不是中国人没有关系，”退休后仍在继续工作的护士乔迪·卡尔森说道。“这跟中国文化也没有关系。这跟中共政府有关。”
上个月，在卡尔森指责市长没有听取民众的意愿后，一名大福克斯警察和一名联邦调查局探员前往她家，这场争论的紧张程度由此可见一斑。卡尔森在Facebook上发表的一篇文章中引用了《独立宣言》中的一段话，称“推翻”专制政府是一种责任。卡尔森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她并没有呼吁使用暴力，大福克斯的一份警方报告称，她没有犯罪行为。
在该项目的反对者中，对于应该在多大程度上关注中国，以及在多大程度上关注相对传统的关切，比如环境问题，一直存在分歧。在拟议的建筑工地附近拥有土地的半退休农民弗兰克·马特切克表示，市政府官员在征地过程中的表现并不透明，而且没有解决他对工厂废水的担忧。但他表示，中国并非他最关切的问题。
弗兰克·马特切克表示，市政府对于建厂计划并不透明。 LEWIS ABLEIDINGER FOR THE NEW YORK TIMES
阜丰工厂至少还需要几个月的时间才会开工，而且还要至少数年才能在那里进行玉米加工。
市领导人已经在想，对于下一家希望在北达科他州开展业务的国际企业，这个项目遭遇的强烈反对意味着什么。
“我们只是想在解决所有这些问题的时候保持理性，”市行政官托德·费兰说。“如果只要是中国投资我们就说不，那会限制我们未来的机会。”
但紧张情绪仍在继续升级。
在6月举行的一次市议会会议上，来自北达科他州另一地区的一名男子表示，他认为阜丰计划“渗透到我们军队的所有行动中”，并暗示看不到这一点的官员可能是在“为中国人工作”。他在说出“我要上前理论”后遭到市长博钦斯基的训斥，后者称这是威胁性的言论。
在这名男子发完言后，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大福克斯，拟建厂址旁边的一条公路。 LEWIS ABLEIDINGER FOR THE NEW YORK TIM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