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嬉皮士运动的顶峰,1969年举办的伍德斯托克音乐节上,名为艾略特的青年,在一对嬉皮士情侣的邀请下躺进一辆大众T1露营车。

他们将一个小纸片放在艾略特的舌头上。不一会儿,艾略特感觉到,壁毯上的人物画发出亮光,其他图案也随之转动。

走出露营车,Love乐队的《The Red Telephone》响起,舞台发出的光芒犹如灯塔,周围的人群和草地如同大海一样翻涌起来。





这是2009年李安导演的《制造伍德斯托克》的终幕,艾略特是影片的主角。一张小纸片为什么能让他看到各种幻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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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艾略特服用的,正是著名的致幻剂——LSD,全称麦角酸二乙胺,是一种无色、无嗅、微苦的物质。吸食者通常将浸泡到LSD溶液中的纸张取出晾干,在吸食时只需取下小小一片置于舌尖,待药物被唾液溶解并吸收,服用者就可以进入致幻状态。这种药物作为嬉皮士的最爱,一度在全美国“泛滥”。

伍德斯托克音乐节就是一个很好的缩影。这场号称贯彻“爱与和平”的音乐节,是嬉皮士们的乌托邦,也是一场“毒品盛会”。嬉皮士们不仅贩卖毒品,还将毒品混入食品和饮料里,然后“免费分享”给其他没有防备的乐迷。音乐节的组织者迈克尔·朗回忆道,他在音乐节只喝瓶装水,吃每样东西时都小心翼翼,因为被加了“料”的东西处处都是。



LSD虽然不具有成瘾性,但是多项研究证明,长期服用这种药物会引起染色体断裂、婴儿畸形流产、白血病等强烈副作用。同时药物产生的幻觉不仅可能让人做出暴力或自残行为,更有可能会使其患上精神分裂等心理疾病。



(LSD,在国内俗称为“邮票”)


而这个LSD,几乎伴随美国一代青年的集体记忆。

时至20世纪60年代,美国已经进入了一段稳定发展期。与此同时,社会内在问题也逐渐暴露出来。中产阶级的生活富足,有父母做靠山的年轻一代并不再需要为自己的前途发愁,而父母一代的生活方式却显得“枯燥无味”。

对那时的他们来说,成人世界代表着拜物主义、奔波忙碌、人情淡漠和心理代沟,吞噬了个体的自由和幸福。物质的丰裕使年轻一代对生活品质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在精神方面更是如饥似渴,而在美国式的“传统价值观”和“社会秩序”之下,他们认为自己的心理需求受到了压抑。



以“审视内心,关注社会,退出世俗”为口号的嬉皮士运动正是诞生在这种背景下。这些奇装异服的嬉皮士,以解放个人和社会,反对“主流价值”和资本主义为诉求;以禅宗和道教的哲学思想为信条。



(你们这搭配跟谁学的……)

而在对抗现实,追求自由和幸福的美好外表之下,其实是美国那时年轻一代的“精神空虚”。

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回头来看,他们所宣扬的“否定和反对一切”,在实践中全然是无所适从的迷茫,对摇滚、毒品、宗教的狂热成为了逃避现实的出口。随着LSD和嬉皮士运动的退潮,他们才发现当年以这些“新潮”玩意为“精神食粮”的自己,不过是“裸奔”的小丑。

于是,嬉皮士之后,美国再也没有出现过一场类似于此的社会运动。但新的青年一代的“精神空虚”似乎至今依然如此。某种程度上来讲,一个LSD倒下去,更多的“LSD”浮出来,从未“退潮”。



(伍德斯托克音乐节上的一对情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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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7年10月,美国加州大学圣塔库鲁斯分校承办了一次回顾嬉皮士运动的学术会议,主题是“LSD:一代人之后”。

几千名参会者把会议大厅挤了个水泄不通,就连窗外都挤满了听众。会议压轴出场的,是一位专程从瑞士赶来的博士——艾伯特·霍夫曼。

看着台下的听众,这位71岁的老人缓缓说道:“你们见到我后恐怕失望了吧?你们可能希望见到一个精神导师,可我只是一个化学家而已。”



他为啥这么说?因为一代嬉皮士们的“圣物”LSD,正是霍夫曼发现的;但他的发现,本意绝不是为了服务嬉皮士运动,而是个纯粹的科学发现。

虽然,有点意外。

随后,霍夫曼在会上详细描述起了LSD的发现历程,观众们听得津津有味。



(“LSD之父”——艾伯特·霍夫曼)

1938年,霍夫曼在桑多斯公司的实验室研究一种治疗偏头痛的新药。在实验中他意外得到了一个副产物,一个被他命名为LSD-25的合成分子。

五年后,霍夫曼决定试一试这个在当时并未发现有任何作用的新物质。在准备试剂时他不小心沾了一些粉末在手指上,几分钟之后,他发现自己正在进入一种令人愉悦的麻醉状态:感觉变得想象力充沛,眼前充满了奇异的图形和鲜艳的颜色,周遭的一切也仿佛有了生命。

霍夫曼在几个小时后恢复正常。为了研究,他在几天后口服了250微克的LSD(后来证明10微克的剂量就足以对人产生影响),之后他和助手骑车回家,在路上药效发作,他言语不清,感到天旋地转;周遭的景色变形扭曲,明明车骑得飞快却感觉自己被困在了原地。

回到家之后,霍夫曼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怪物。他感到自己的灵魂离开了躯体,一种恐惧感油然而生,他害怕着自己会永远发疯下去。幸运的是,第二天一觉醒来,一切恢复了正常。



(药效感觉Be Like)

这一发现传遍欧洲,部分医学和心理学专家开始借助LSD的效果来研究精神疾病。霍夫曼的本意是希望借助这种药物造成的短暂精神失常,为医生的研究提供便利。但他没有想到这种药会被CIA当成“武器”,更想不到之后在美国社会中的泛滥成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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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SD在1949年进入美国学术界后,作为CIA的重点关照对象,成为了著名的“MK-ULTRA”计划的重中之重。

这一计划由时任CIA局长艾伦·杜勒斯提出,CIA不仅想将其用作“吐真剂”,在囚犯和间谍身上使用,还想在外国领导人身上使用,目标包括而不限于古巴领导人卡斯特罗和埃及领导人纳赛尔。



(MK-ULTRA计划,包括了吐真剂和心灵控制实验)


但是CIA很快发现,不同场合服用对药效会产生完全不同的影响,必须在非实验状态下进行大规模人体试验才能找出规律。因此CIA也公开向社会招募志愿者,据称志愿者们可以领取每日75美元的报酬。

一位叫肯·克西的作家也参与了实验,他在服用了LSD后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新世界”。在幻觉下,他走进精神病患者的内心世界,将自己代入患者的角色,并由此创作出了著名的《飞越疯人院》。这部小说改编的电影在1976年的第48届奥斯卡上拿下了包括最佳影片、最佳导演、影帝影后等5项大奖。而作品中那个追寻自由,反抗护士长和疯人院权威的主角,实际上就是以肯·克西本人为原型。



(肯·克西和电影版《飞越疯人院》海报)


1963年,生产出LSD的瑞士桑多斯制药公司专利到期。理论上来说,任何企业和个体都可以生产这种药物了。肯·克西的朋友,一个名叫奥古斯塔·奥斯利·斯坦利三世的化学家改进了生产技术,在能为肯·克西稳定生产LSD的同时,也让药物的纯度更高。

二人经常在在旧金山的别墅中举办LSD派对,以求将这种能给人带来强烈幻觉的新药介绍给其他人。

而当时这两位并非为牟利,而是无私地“分享”。因为他们希望有更多的艺术家和创作者能在LSD的“帮助”下创造出独特的作品。



(奥古斯塔·奥斯利·斯坦利三世)

肯·克西认为,LSD和普通毒品不同,如此强烈的幻觉是任何药物都难以赋予的。致幻药物最早的应用就是宗教祭祀活动,祭祀或萨满通常在服用一些草药后进入“致幻状态”,以求和“神灵”对话。因此他认为LSD是神圣的,要尝试的人必须要经过所谓的“酸剂测试”。

这种测试可以凸显LSD的神圣性,通过测试的人就像是加入了一个教会,服用LSD不再是一种个人行为,多数服用者不再一个人独自享受,而更多地倾向于和朋友们一起体验,这样更容易在集体的暗示下进入“良性幻游”。“有药一起嗨”的松散创作者团体,这就是嬉皮士的前身。

某种程度上来说,在嬉皮士们看来,音乐节上,把毒品混入饮料和食品中“分享”给路人的行为并非恶意,而是本着分享原则的“善举”(纯属狗屁)。



(“酸剂测试”海报)


4

“LSD教”的“信徒”很快就聚集起来。

其最早一批“信徒”就包括著名的摇滚乐队——报恩亡灵(The Grateful Dead)。那位化学家斯坦利三世,不仅精通LSD生产,还了解电路,他将各种效果器赞助给报恩亡灵乐队,让他们的电吉他发出奇异音色,用以模拟“迷幻”的效果。这甚至催生出了摇滚乐中的一个重要流派——迷幻摇滚(Psychedelic Rock)。LSD连带着这种新风格,迅速蹿红音乐圈。著名的披头士乐队(The Beatles)也在尝试了LSD后将风格转向迷幻。

摇滚、毒品、宗教,这些被嬉皮士视为圣物的“三神器”是相互连通的。在喜好宗教和神秘主义的嬉皮士眼中,LSD制造的幻觉可以让他们和神灵接触。甚至有一种说法认为,人的意识是对真实世界的过滤,正常人看到的世界是虚假的,只有服用了LSD后看到的“精神新世界”才是真实的。



(标志性的嬉皮士美学,艳丽的色彩来自于LSD带来的幻觉)

到1965年末,美国的LSD服用者达到了400万人。在2011年的纪录片《毒品的真相》中,多名受访者表示自己是在朋友的介绍下第一次接触LSD。在1960年,美国15-18岁的年轻人里,接触过毒品的占4%,而12年后的1972年,这个数字攀升到了可怕的50%。1969年美国57所大学里平均每三个人里就有一个人是“瘾君子”。

这一时期,加州的旧金山成为了嬉皮士的大本营,城市中一时间充满了奇装异服、吸毒成瘾的怪胎。嬉皮士松散的组织结构也为少数犯罪分子提供了庇护,罪犯完全可以打着“性解放”的名号强奸妇女;打着“酸剂测试”的名号,公开贩卖毒品。



(LSD标价$1.00童叟无欺)


1966年,当时的加州州长罗纳德·里根为了打击嬉皮士和LSD的泛滥,宣布LSD为非法药物,这等于断了嬉皮士的“精神食粮”。

但州政府的“权威”,很快被另一种“权威”撕破。

1967年1月14日,在旧金山金门公园内的草坪上,举行了一次奇特的聚会。2.5万多人来到这里,坐在草地上看书、聊天、弹琴、唱歌,气氛祥和。这次被命名为“人类大聚会”的活动是由当地一家有名的嬉皮报纸《神谕》组织的,报社专门请来蒂莫西·利里发表演讲。

这个蒂莫西·利里何许人也?他本是哈佛大学的心理学教授,认为迷幻药可能有助于心理发育和成长,故公开支持使用LSD致幻药,称之为“脑维生素”,1963年因用学生做LSD实验而被哈佛解雇。后来的美国总统尼克松称他为“世界上最危险的人”。



(蒂莫西·利里(右一)在“人类大聚会”)


在那次演讲的最后,利里一字一顿地说出了三个短语:“审视内心,关注社会,退出世俗(Turn On, Tune In, Drop Out)”。这在后来成为了嬉皮士运动的重要口号。

他后来在一本自传中解释说,Turn On的意思是解放自己的感觉器官,审视内心世界,体会不同层次的知觉意识。Tune In的意思是关注周围的一切,让自己的意识与周遭环境相互和谐。Drop Out的意思是不再依靠外力,相信自己头脑中蕴藏的力量,依靠这股力量达到快乐的顶点。

可是,这位前哈佛教授显然高估了台下听众的水平。



他说的一切,传到那些嬉皮士耳朵里时,就只剩下了两个词——吸毒和逃避。虽然嬉皮士早就在践行这两点了,但是现在有了一位哈佛教授来背书,无疑让他们更加坚信自己行为的合理性。

同时诸多媒体在见识到了“人类大聚会”的祥和气氛后也“黑转粉”,开始宣传起嬉皮士们所主张的“爱与和平”,称1967年的夏天会是一个“爱之夏”。

然而所有人都不会想到盛夏之后,将是一场寒冬。



5

在1960年代末,毒品、宗教、音乐的发展在顶峰过后,遇到了挫折。



(摧毁嬉皮士的“三板斧”)


毒品引发的精神问题、犯罪和暴力行为,已经让社会和政府忍无可忍。60年代末,美国政府面对毒品的泛滥,新成立了“麻醉品和危险药物局”,并通过《麻醉品成瘾者康复法》和《各种毒品滥用预防和控制法》等法律控制了LSD的滥用。

1969年12月6日,滚石乐队在北加利福尼亚阿塔蒙特赛车场举办了一次演出。这场音乐会俨然成为一场暴力灾难:一名观众被黑帮刺死,一人死于肇事逃逸,另外一人吸食过量的LSD后落入水中溺死;同时发生了数起受伤和汽车被盗事件,造成了大量财产损失。“爱与和平”的口号在暴力面前成了一句笑话。

嬉皮公社组织“曼森家族”的领头人查尔斯·曼森号称自己是耶稣转世,要带领信徒发动末日战争。1969年8月,“曼森家族”的策划了一系列杀人案,其中最为出名的就是“沙朗·塔特灭门案”。凶手残忍杀害,并毁容了已怀有八个月身孕的沙朗·塔特,来她家聚会的朋友也未能幸免。凶手还用受害者的血在墙上写下了“猪猡”等侮辱性语言。

在嬉皮士们狂热之下,已然衍生出了恐怖的邪教。

(被害人沙朗·塔特)

这一切,成为了唤醒60年代嬉皮的当头棒喝——理想主义到此为止了。

最为重要的是70年代的资本主义世界陷入了低谷,伴随着石油危机,通货膨胀、经济停滞、高失业率……接踵而至。

曾经,物质的丰裕使人对生活品质提出更高的要求,而艰难的现实让“嬉皮一代”不得不回归现实,因为70年代的美国社会已经承受不了什么“爱与和平”、“花儿的力量”之类的理想主义,更承受不了在本国升起“敌人”旗帜的“叛国者”和满街的瘾君子了。



(手举南方民族解放阵线(越共)旗的示威者)

嬉皮士运动之后,美国再也没有迎来过一场影响如此之大的运动。就算是在经济恢复高速增长的90年代,年轻一代同样不认可“上一辈人”的价值观,也没有造就出第二场嬉皮士运动。如咱们前面所说,对毒品、宗教和叛逆的狂热正是一种“精神空虚”的体现。

那么,嬉皮士和LSD的退潮,代表着此后的美国青年“精神富足”了吗?恐怕不是。

随着嬉皮士和LSD热潮的退去,跟进而来的是消费和娱乐。新消费主义开始注重年轻一代的心理需求,不再压制年轻人的个性,甚至反其道而行之,以所谓“个性”、“限量”为卖点,至今依然如此。毕竟在今天,印着Logo的板砖能被炒到380美金,而带窟窿的牛仔裤总要比没窟窿的贵一些。



(恕我这种土狗理解不了)

所谓的“个性”和“叛逆”无非只是消费的选择更加多样,只是资本为大众安排的无数条路中的其中一条。

这些本来“反消费”、“反资本”的特质却被资本贴好了价签,成为等待青年一代消费的商品。那些对传统价值观的质疑、对自身的迷茫、社会给予的压力,全部被消费和娱乐所掩盖。

恐怕,“嬉皮士”并没有消失,只是终究被资本主义规训了而已。



参考资料:

《嬉皮五十年》格林威治嬉皮研究公社

《编年史 - 68-70 - 迷幻摇滚,旧金山之声》郭佳

《科普第一期:中情局,LSD,垮掉的一代》Xalluci Gen

《LSD滥用与富裕社会的精神困惑》高春常

《吸毒、滥交、文化反思?嬉皮士到底是一场怎样的社会运动【历史故事会】》柳行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