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斩魔?



去年夏天,哈尔滨松花江北岸一栋别墅被拆,挖掘机挖出了空手榴弹箱和空枪套。

拆除前,有人入内拍摄,别墅绿漆剥落,杂物满地,倾倒的抽屉和行李箱凝固着三十年前那一天的慌张。橱柜洋酒浑浊,落满尘埃。

别墅主人的名字已消失多年,终又被提起。他叫乔四,中国反黑第一案的主犯,一段黑暗记忆的主角。

乔四原名宋永佳,家住哈尔滨道里区安道街。老屋附近有一座锈迹斑斑的铁道桥,哈站火车经此返厂维修,轰隆声常回荡空旷街道。

宋永佳幼时父亲翻车身亡,兄长病死狱中,他浪迹街头,打架狠辣,因行四,便自报名号大桥老四,最后传为乔四。

1983年,35岁的乔四还只是道里区维修队一名临时工,工种是泥瓦匠。他并没打出一片天地,级别不过是市井无赖,与黑帮大佬相去甚远。

然而,命运转折却悄然到来。

那一年,全国城镇化浪潮开启,哈尔滨城市急速扩张,兆麟街机器轰鸣,南岗区木架满墙,圣索菲亚大教堂边大片俄式建筑被拆除,东大直街以南70万户棚户区将化无数高楼大厦。

飞速的扩张导致规则的断裂,乔四们从规则裂口处闯出,很快成长为黑色异类。

1983年,乔四路过一处拆迁现场,居民正与他相熟民警争吵。乔四围观一阵后,跳入场中,抄起锤子,疯砸门窗家具。

居民老人持刀闯出,乔四夺刀,自残威吓,他砍掉一节手指,“你们敢和我一样,就可以留下”。

居民们被吓住,拆迁队涌入,拆迁完成后,乔四名声大噪,很快成为多家建筑公司座上宾。

他纠结刑满释放人员,成立强拆大队,手法简单粗暴:限期搬走,不搬就砸烂全家,反抗则暴力殴打。

拆迁队效率因此极高。当年监管并不健全,地方单位觉得强拆是麻烦事,且见不得光,常漠视甚至纵容。

很快,乔四发现拆迁商机。哈尔滨老式建筑,窗台很宽,形如单人床,地板则全用上好材料,房梁用的是十字钢轨,拆下就可卖钱。

很快,拆迁项目成为争抢对象,最后变成公开拍卖,出价最高的拆迁队才能入场。

黑道火拼由此发生。1986年,乔四和两支拆迁队争夺南岗区新发小区拆迁工程。工地现场,他用啤酒瓶打残两名队长,留话让老板出面。

老板斯锦绣到场后,身中数刀,被架入工地办公室,乔四身边人提醒“别让他死在这里”。

乔四刀插斯锦绣肋部,迫其站立,指脸怒骂,“哈尔滨的拆迁活你他妈也想干?”。最终,两支拆迁队并入乔四旗下。

1986年,乔四已承接哈尔滨大量拆迁工程,他公开身份变成哈尔滨市龙华建筑工程公司副经理,只是签合同时写宋永佳没人认,必须写乔四。

后期,他已不需亲身打杀,抢来工程后,便高价转手他人。道里区菜市场拆迁,他8万承接,转手卖出18.5万。

那些暴行裹在城市推进的烟尘中,道里区会议上,甚至有人说:我们要的就是乔四这样开拓型的企业家。

1988年,市民月薪几十块的年代,他斥资383万在松花江北岸修建欧式别墅,内设舞厅、浴室、高级客房,临窗有粗犷江风。

他志得意满,彼时哈尔滨最大几股势力,小克、双拐、洋馒头,都奉他为黑道仲裁者,甚至称他是哈尔滨“地下市长”。

八十年代的荒蛮即将连接九十年代的奔腾,连接处的混乱失序,成为乔四们生长的土壤。

乔四已升级为乔四爷,他对党羽说,“我就是哈尔滨的黄金荣,我就是上海滩的许文强!”。



打捞乔四的经历并不容易,许多往事已沉入时间的洪流,分辨下仅余血腥和荒唐。

最混乱那几年,乔四们搏杀,由械斗升级为枪战。他们把猎枪锯断,挂在衣内,路遇直接掏枪射击,然后潜入夜色中。

知情警官吕文举受访时称:当时哈尔滨枪案非常多,双方打完谁也不报案,无论输赢,都不声张。

凶徒眼中已无雷池。他们当街掳人,拉至郊区,扒光衣物用木棍抽打。他们入户抓人,塞入冰窟窿中几进几出,取名冻冰棍。

黑帮头目双拐,只因路人对视,便当街砍杀。另一头目小克,正午冲入宾馆大厅,开枪射击,击碎路人左股骨,终身致残。

和他们齐名的头目小飞,在松花江边青年宫,因买票小事与乔四头号打手李正光结怨。

李正光将小飞绑至荒野,用刀挑断其左脚脚筋,用枪击碎其右脚脚踝。小飞出院后,派人枪杀李正光同党报复,案发地距刑警队仅百步之遥。

当年亲历者称,李正光是乔四身边第一杀手,他身材矮小,目光阴冷,每次恶斗必冲最前。乔四收编多股势力后,内斗不休,全靠李正光震慑。

而在李正光之上的乔四,行事更无忌惮。

他去饭店要最好的包间,去舞厅舞曲要立即更换,去宾馆一定要最好的套房,哪怕住了人对方也要立即搬走。

他喜欢去道里区的德丰源浴池洗澡,手下会提前将所有人赶走,由他独享。

他去吃饭,看人不爽,砍翻后还要立字据,“以后不许踏进银座酒家半步,否则格杀勿论”。

传言中,他开着牌照黑A88888的黑色奔驰,交警都不敢阻拦,所有人都要让路。

1989年,乔四等人在中央大街马迭尔舞厅跳舞,进场时,市民张鑫与怀孕八个月的妻子魏欣环,好奇地多看了一眼。

张鑫小声说,“他就是乔四”。因为这句话,乔四等人将夫妇二人拖进休息室殴打,打至眉骨骨折,门牙掉落,魏欣环被踢至流产。

乔四案发后,办案人员数次取证,夫妇二人仍然不敢提那个名字。

阴影之下,人人噤声,乔四的名字,成为一座城的禁词。



乔四覆灭,流传最广说法是他开车超了大领导车队,然而多方核证下,这只是无稽之谈。

当年专案组组长彭兰江称,新任公安局领导将社会治安情况上报新任市长,市长向省委汇报后,决定展开除恶行动。

唯一特殊之处在于,为防保护伞,专案组由彭兰江带领退休老警察组成。

1990年6月,专案组启动秘密调查,然而风声很快走漏。

时任公安局局长接到电话“你要什么给什么”,副局长则接电话“七天之内要你脑袋”。

彭兰江收到的电话是“让你家破人亡”,他三换号码仍威胁不断,妻子每晚吓得抱着菜刀睡觉。

专案组车辆被跟踪,市领导专车被砸坏,乔四们放出风声,“干掉专案组那几个老家伙!”

7月30日,专案组制定秘密侦查计划,然而尚未行动,乔四便已知晓。此后,警方被迫以反跟踪手段对付乔四们。

8月6日晚,哈尔滨市长在友谊宫一间会议室,秘密听取专案组汇报,当夜零时,抓捕方案出炉。

8月10日上午10时,哈尔滨市局各业务处52名干警被抽调,理由是“筹备运动会”。

在江北警校集结后,大客车拉着他们直奔郊区香坊,到基地后,人员只进不出,切断一切外部联系。

当日下午3时,警方负责人向52名干警、40名特警、50名武警预备队介绍行动方案。

然而4时许,紧急情报传来,抓捕对象之一小克行踪不明,行动因此提前至18时。

此时,彭兰江忽然接到乔四电话,约他聊聊。研判下,专案组决定请君入瓮,约定18时面谈,地点便在专案组总部。

乔四以为保护伞生效,仅带一名司机赴约。为麻痹他,彭兰江与同事在办公室下象棋。乔四进门看到后,以为无事,放松警惕。

套问出小克下落后,乔四被当场逮捕。

与此同时,双拐也在自家银都舞厅门口被捕。抓捕时他还以为有人挑衅,高喊“你们瞎了?我是双拐”。

唯有抓捕小克时遇到波折,当夜,小克从绥芬河返回哈尔滨,他和乔四一样,希望能收买彭兰江。

两人相约在江桥见面,后去小克设在河图街的办公室。彭兰江将4名打手锁在屋中后,与同事汇合,逮捕小克。

1991年6月9日,哈尔滨市中级人民法院依法对宋永佳(乔四)、郝伟涛(双拐)、王伟范(小克)等47名罪犯进行宣判,宋永佳等14人被判死刑,立即执行。

而在案件之外,新华社报道称,哈市涉案干部97人,多人因充当保护伞被依法处理。

传言中,乔四最后的日子曾提出修一条高速公路免死刑,以及临刑前高呼这辈子值了。

然而,亲历执行的警官称,在陈家岗刑场,生命最后五分钟,乔四要了根烟后,一言不发,手一直在抖。

抓捕乔四时,有领导正在黑龙江视察,流传出的指示称:

要年年打、月月打、天天打,不让他站住脚跟,结帮成伙……国民党被打垮了,日本侵略者被打跑了,东北土匪消灭了,这些团伙有啥了不起的,露头一个打一个。

乔四被捕当年,全国禁毒拉开帷幕,隔年,全国收缴非法枪支,1993年,普法浪潮开启,1997年修订后的刑法典颁布,依法治国成为国家路线。

九十年代后期,市场化媒体兴盛,此后多年,孙小果等恶霸均因舆论监督曝光。

媒体监督曝光灰色角落,依法治国建立铁律规则,文明前行普及道德共识,是以斩魔。

2000年,潜逃十年的第一杀手李正光在京被捕。他早无能威吓一城的凶名,依旧靠底层厮杀度日,隔年被执行死刑。

媒体因此想起乔四,采访彭兰江时,他说“前尘往事不堪回首,没啥意思”,而另一篇报道结尾则写道:李正光“第一杀手”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松花江北岸,那栋别墅一直遗弃在时光中。周边日新月异,只有它荒草丛生,渐成异类。

别墅向南,松花江涛涛东去,江流放缓时,总有泥沙泛起,但终归要沉入江底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