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顿·库里斯行走在吊桥上。图片来源:MIA Recoveries,Inc

一个人寻找“坠落”的“飞虎

还好只是虚惊一场。5月15日下午3点,被媒体和公众关注了数天的最后一批“私入”苍山失联者被救援人员找到。共13人的小队,全部安全撤离、下山。他们此行是为了寻找一架“二战”期间“驼峰航线”上的失事飞机——“中国航空公司60号”(CNAC#60),以及飞机上的遇难飞行员遗骸。

在所有版本的报道里,都隐约浮现一个名叫库里斯的美国探险家身影,CNAC#60的准确坠机地点在他留下的资料里有坐标描述。此次13人小队的领队、“老兵回家”项目发起人孙春龙发布的文章中记载:2011年6月,美国探险家库里斯,最终在位于云南大理苍山的马龙峰下,找到了坠机的详细地点,但抵达现场那天,突然下起大雨,寻找被迫中止。

如今生活在美国亚利桑那州布拉德肖山区的克莱顿·库里斯(Clayton Kuhles)对10多年前那次中国之行还记忆犹新,在他寻找美国“飞虎队”坠机残骸的20年里,他已经找到27架坠机,有279名失踪人员确认了下落。寻找“60号”是他印象最深的探险之一。因为在他国的深山密林里,他“从未被当地人如此善待和接受”。库里斯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在云南一路上遇到的中国人,对他都非常友好和热情,得知库里斯来搜寻曾经帮助中国抗战的“飞虎队”,“他们尽一切可能帮助搜寻”。

但互联网上对库里斯那段经历的记录,并不十分准确。“我到达了CNAC#60的坠机现场,找到了飞机,凭借飞机的序列号清楚地辨认出了残骸。”库里斯笃定地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没有继续挖掘、搜寻飞行员遗骸,另有原因。

寻找“60号”

扒开浓密的灌木,顺着布满大小碎石的小路爬上山脊,再滑下一个陡峭的斜坡,一片散落着金属碎片的空地出现在库里斯面前。因为暴雨和险峻的道路,他的搜寻已经失败过两次,第三次在经过数个日夜的攀爬、露营后,库里斯和当地向导终于找到了他寻觅已久的“60号”。


机翼、螺旋桨和发动机等大块残骸早已消失,那些小块碎片夹杂在大片岩石中间,一直延伸到岩石下面的小溪。当年飞机坠毁时巨大的冲击力使大部分机体深深扎进大地,1950年,苍山地区的一次大地震又使大量山体滑坡落下的巨石和碎岩覆盖上来。库里斯的金属探测器显示,许多大块金属被深埋在地下0.5英里(约800米)之处。



库里斯找到的其他驼峰航线坠机残骸。图片来源:MIA Recoveries,Inc


此次云南之行,库里斯的委托人和11年后中国的13人小队一样——“60号”副驾驶詹姆斯的堂弟罗伯特·L·威利特(Robert L. Willett)。罗伯特将手中所有关于“60号”的资料都发给了库里斯,其中包括一些鲜为人知的细节,对他说,自己与詹姆斯从小一起长大,暮年的愿望就是能找到詹姆斯的遗体,把他带回家乡,安葬在数十年前詹姆斯父母就已为他立好的墓碑之下,那上面写着:亲爱的儿子,你离开我们太早了。

记忆需要追寻到遥远的1942年,那时,中国被日军切断了滇缅公路,为了运送国际援华物资,时任美国总统罗斯福接受了当时在中国担任飞行教官的陈纳德的建议,开辟中印空中航线,从援助英国的战略物资中划出100架战斗机,招募了数百名美国志愿抗日青年到昆明,其中就有时年21岁的詹姆斯。

那些美国援助的飞机,机头画着带有翅膀的老虎队标和鲨鱼队标,被当地的老百姓亲切地称为“飞虎队”。中印空中航线是一条从喜马拉雅山脉和缅甸茂密丛林上空开辟出的航线,当时美军各主力运输机机型的最大爬升高度都没有超过这条山脉,只能从喜马拉雅山南面一个山麓凹进去的缺口穿过,“驼峰”由此得名。这条航线气候恶劣多变,强气流、低气压经常交替出现,许多飞机被吹离航线数英里,在找到降落地点之前就耗尽了燃料,或被强风刮撞到山上,或由于飞机表面过度结冰而失速,从空中坠落。

驼峰航线的运输单位由美军一个陆军总队和中国航空公司组成,彼时的中国航空公司,是跟美国泛美航空公司合资经营的一家公司,飞行员一般都是美国人。

1942年11月17日,詹姆斯作为副驾驶和飞行员约翰以及一位中国报务员一起登上了“中国航空公司60号”,他们的飞机上装满了锡锭,目的地是印度汀江。飞离昆明1小时后,“60号”飞行员约翰与向东飞行的中航飞行员罗伯逊通话说,“60号”已经结冰严重,他问罗伯逊,偏南的航线是不是情况好一些?罗伯逊刚刚飞过驼峰航线以南的“查理航线”,他回答说,“查理航线”情况不错,没有看到日本鬼子。这是“60号”留下的最后一次无线电信号,之后它消失在了电波中,杳无音讯。

库里斯推测,机上载有大量锡锭本来就很重,机身又严重结冰,“60号”的飞行员约翰很有可能在通话后转向了西南,试图到达“查理航线”。库里斯在地图上画出了驼峰航线和查理航线,通过计算,推断出苍山或苍山以南的某地,就是他开始寻找“60号”最合理地点。

在那之后,库里斯四处寻找历史资料和当事人,询问消息,一位名叫克拉克的前美军“二战”飞行员印证了他的猜测。克拉克回忆,自己当年在飞跃驼峰航线时,曾在苍山西侧很高的地方看到了一架飞机残骸,就在峰顶下面一点的山脊处,林木线之上,所以他能清晰地看到,纬度与大理古城差不多,稍微偏南。他描述的飞机残骸的位置,正是库里斯在地图上标出的“60号”可能穿过苍山的区域。克拉克记得,坠毁的飞机像是C-47运输机,这也正是“60号”的机型。



疑似“中国航空公司60号”的部分残骸。图片来源:MIA Recoveries,Inc

经过详细的调研,“60号”的方位基本确定,库里斯的搜寻经费也终于到位。库里斯告诉《中国新闻周刊》,20年来对美军驼峰坠毁飞机的搜寻都由他自筹经费,美国政府和军方从未提供任何经费支持。平均一趟为期2个月的搜寻,花费大约为15000美元。搜寻“60号”,经费来自与历史上的CNAC(中国航空公司)几个相关协会和委托人罗伯特·L·威利特家族的捐赠。

2011年9月,库里斯出发了。第一步是在大理先找一个会英语的登山向导,这么多年,库里斯在美国都是一个人行动,到了搜寻坠毁飞机的当地,再聘请会英语的向导和更熟悉地形的当地村民。

在苍山西侧的几个小村庄,库里斯挨村询问,很快找到了7位村民,他们都知道1942年底在山上坠毁了一架飞机,对于坠机地点的描述,几乎与前飞行员克拉克一致。其中两位对飞机坠毁情况相当了解,一个村民对库里斯说,1942年底,他的父亲上山打猎时,亲眼看到一架飞机以非常陡峭的角度盘旋下坠,在向下坠落的过程中,飞机不断有东西掉下来,要么是飞机在解体,要么是在扔下货物。最终,它向山体俯冲而去,坠毁在峰顶下的山脊上。另一位村民,上山采药时看到了被乌鸦盘旋的飞机残骸和两三具尸骨,他注意到,那些尸骨的体格明显比云南当地人高大。还有人曾在河床上看到变形的锡锭,后来春天上涨的河水把这些锡锭冲去了下游,被杂草覆盖。

找到坠机地点前,库里斯基本已经确定,这就是他要寻找的“中国航空公司60号”。换过两拨当地村民的向导后,90天内第三次进山搜寻时,库里斯终于拼上了最后一块拼图——到达坠机地点,那些机身碎片虽然残破凌乱,但他在其中一块残片上辨认出了飞机的序列号。

现场没有发现任何人类骸骨,库里斯告诉《中国新闻周刊》,骸骨的去向有两种可能。苍山西侧村里的老一辈对自己的子女讲过,那个年代,中国人对飞虎队抱着极大的感恩之心,他们懂得,这些美国年轻人来中国参战是为了帮助中国人,那么,有一天他们牺牲了,不能让他们暴露于荒野。村里有传言,有位猎人收集了牺牲战士的尸骨,找了一处僻静之地将他们埋葬了,但是这种说法没有得到确切证实。还有一种可能——由于陡峭的地形、水力侵蚀和1950年地震的影响,这些尸骨埋进了坠机残骸周围的大地深处。

库里斯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要证实两种可能性,要么需要大中型机械进行挖掘,要么需要花费大量时间和人力、物力大规模寻找,而当时,他的捐赠资金已经用完。他将两种可能都通报给了委托人罗伯特·L·威利特,他们没能筹集到更多资金,商量之后,对“60号”的搜寻就停在了这一步。

回到美国后,库里斯听说有中国团队要去寻找“60号”,他表达过带路、一起参与的意愿,但同样因为资金问题,最后不了了之。“如果能再筹集到寻找遗体的资金,我随时愿意回到苍山,继续寻找詹姆斯。” 库里斯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飞跃“驼峰”

踏上寻找坠落在驼峰的美军战机之路,在库里斯看来只是偶然。库里斯出生于上世纪50年代中期,从小和家人生活在科罗拉多州的落基山脉。成年后,他在登山和越野探险中度过了大部分业余时光,登过了几乎所有大洲的主要山脉。当人生进入下半程,他开始重新思考登山这件事,“我真的需要为我的登山、探险找到一个更有价值和意义的目的。”库里斯说。

转机很快就来了。2002年,他在缅甸攀登开卡博峰时,听到一个搬运工说,在他即将到达的下一站不远处,有架坠毁的无名飞机,在好奇心驱使下,库里斯跟着对方前去,想要探个究竟。在一个岩石峡谷里,他看到了一架“C-47”粉碎性的残骸,“这像是‘二战’时期的”,库里斯琢磨,他取下一些数据板,尽可能地记录了残骸的情况,把资料带到了当时位于仰光的美国大使馆。使馆人员在鉴定后告诉库里斯,他很可能找到了“二战”期间在知名的驼峰航线上因坠毁而失踪的美军飞机。那时,库里斯还从未听说过驼峰二字。

回到美国后,库里斯找来了所有有关驼峰航线的资料,去参加驼峰老飞行员的年度团聚活动,听他们讲述那些悲怆的驼峰飞行故事,老兵们提到当年伙伴们一去不返,谈到食堂空掉的那些椅子时,仍然会悲伤惆怅。



2011年9月,在云南大理的克莱顿·库里斯(右二)及向导。图片来源:MIA Recoveries,Inc

驼峰航线是世界战争空运史上持续时间最长、条件最艰苦、付出代价最大的空运航线之一。1942年5月至1945年8月,驼峰航线运输战略物资80多万吨,根据美国国防部公布的数字,在这条航线上有超过500架美国飞机和1200名人员失踪。在长达800余公里的深山峡谷、雪峰冰川间,一路上都散落着这些飞机碎片,在天气晴好的日子里,这些铝片会在阳光照射下烁烁发光。老兵们告诉库里斯,天气晴朗时,我们完全可以沿着战友坠机碎片的反光飞行,它们就像牺牲的战友给后人的导航,人们给这条洒满战友飞机残骸的山谷取了个金属般冰冷的名字——铝谷。

那些“坠落”在山谷的飞机和年轻人,相当一部分未被找回,被标记为MIA(Missing in action),意为在行动中失踪。库里斯认为这不应该,“他们抛下亲人远赴异国为和平而战,应该有人去找他们,要找到他们的下落,给他们留在家乡苦苦等待的亲人一个交代。”

2003年,他回到缅甸,将前一年发现的飞机残骸周围的骸骨、个人物品和印有飞机型号、序列号、制造日期的飞机数据板收集起来,送到了美国大使馆。后者被转移到JPAC(战俘/战斗失踪人员联合核查司令部)的法医实验室,个人物品和飞行员遗骸在经过DNA鉴定后,移交给了飞行员家属,由家属带回家乡安葬。库里斯参加了其中一位飞行员迟来60年的葬礼,飞行员的家属对库里斯说:“60年了,我们一直在等他回家。”这句话让他极为触动,从此,库里斯决心专门研究前中缅印战区及驼峰航线,继续搜寻MIA驼峰坠机。

在之后的20年,库里斯经常收到驼峰航线失踪飞行员家属的委托。每一次,他都会先仔细研究与失踪飞机相关的所有事故档案报告,寻找有用的线索,例如当时批准的飞行路线、飞机的飞行高度、天气状况以及飞机的无线电通信记录。把所有信息考虑进去,再加上库里斯多年的实地经验,直觉就能帮助他拟定搜索区域。一旦初步研究阶段完成,他就前往计划搜索的区域,走访当地村民。在大量走访中,总会遇到了解飞机坠毁情况的村民或猎人,他再将这些人聘为当地向导,去寻找残骸。截至今年5月,库里斯已经找到了27架飞机残骸,279名失踪人员因此而确定下落。

其中最知名的,大概要数2017年的“尤金回家”。这一年6月,美国佐治亚州政府为当年的“飞虎队”成员、美国空军第十四航空大队上尉罗伯特·尤金(Robert Eugene Oxford),在他的家乡“Concord”举行隆重的葬礼。葬礼上,美国空军战机编队飞越墓地上空,仪仗队鸣枪,向尤金致敬。那一天,只有不到400位居民的“Concord”小城,涌入了200多位华人,他们闻讯专程从周围的各个城市赶来,送别为中国抗战而牺牲的尤金最后一程。华人对这段历史的铭记,也是让库里斯最感慨的事情之一。

要说二十年来有没有什么遗憾,库里斯说,美国政府和退伍军人组织从未对他的MIA搜寻项目提供任何有意义的支持,“他们从来没有捐过一美元来资助对这些失踪人员的搜索……这个项目本来对他们来说应该是最重要的。”

2006年,库里斯就在印度的丛林深处发现了尤金的遗骸和他所驾驶的“Hot as Hell”B-24解放者轰炸机。但当他回国提交报告敦促有关方面采取行动,却发现军方虽有部门专门处理MIA,实际效率却很低下,在差不多漫长的10年后,DNA比对才完成,尤金的身份才得已确认。

如今,已经年近70的库里斯还在独自支撑着搜索“驼峰”坠机的项目,去年12月,他刚刚去过印缅边境,找到一架1945年从昆明飞往印度贾布瓦(Chabua)途中坠毁的C-46运输机,机上载有13人。今年秋天,他计划再次前往,去寻找那些消失在历史烟尘里的年轻面孔。他看过一本名为《铝迹》(The Aluminum Trail)的书,作者奇克·马尔斯·奎因是“飞虎队”遗孀,自她的丈夫1945年2月驾机运送汽油前往昆明途中失踪,她调研驼峰航线上的失事飞机40余年之久,这本书给了库里斯很大帮助。除了那些详细的飞行信息,他至今记得书中收录的一位母亲写的诗:“吾儿安在?吾愿倾一生换一知!是否使命荣达,安赴乐土?或仍盘桓天竺,游荡山林……”库里斯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他们的家人需要答案,我会继续下去,直到有一天力有不逮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