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黄天英@越南妞六六,96年出生于广东茂名高州一个穷困的小山村。
小时候家乡穷的连日头都像有了心事,坠在树梢上,树梢禁不住那样的重,便撕开了云,漫不经心地撒下一片昏黄后,便沉了下去。一盏灯火把黑夜掏出个窟窿,有人在那窟窿里争吵,歇斯底里的声音来自我的爸妈,一个中国男人和一个越南女子。
(在越南读高中的时候,左)
穷,不是吵架的诱因,否则整个山村岂不是开了锅,又穷又不上进才是一个家庭争吵的根源,那根便来自爸爸得过且过,偎慵堕懒的性子,那源便来自妈妈缠绵幽怨、灰心失望的宣泄。
我和哥哥就是在这样一个环境里长大,性别不同,命运注定有所差别,这差别让妈妈受了很多的苦。我的出生带来了一场灾难,家里老牛、大米及所有贵重的物品都被搬走,像被洗劫了般,妈妈虚弱的身体还没等恢复,就惊恐着跟爸爸四处借钱,这才把一切换了回来。
那个时代造就出太多像我一样的孩子,在肚子里就背上了家族的命运,若是男孩那日子便有了奔头,若是女孩,连那瓦,那窗都是一脸愁苦像。
(我在中国的小时候)
妈妈为了能让我和哥哥一样上学,从爷爷那儿借了700块钱,出去打工回来,爷爷第一时间把钱要了回去。谁都想把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但造化弄人,要强的妈妈嫁给了胸无大志的爸爸,一场悲剧的导火索渐显。嘴笨拙舌的老实人处理问题的方式,要么沉默,要么刀刀伤人不见血,妈妈在遍体鳞伤中做出了两败俱伤的选择。
8岁是我命运的一道分水岭,时常会想是不是没来得及好好告别,才会如此眷恋这片故土。
那天很平常,连爸爸都没察觉出妈妈的异样。正在上课的我和哥哥被老师们叫了出来,很意外地在学校大门口看见了妈妈。妈妈从没说过外婆家在哪里,我们坐了很久很久的车,之后又上了船,一阵风吹过,沾了下水面,水哆嗦了一下,荡出一圈圈波纹,身体流淌的血液,也跟着荡出了一条沟壑,一脉乡愁,一脉血缘。
(妈妈我爱你)
就在爸爸惊慌失措地寻找我们时,我和哥哥正在越南河内的外婆家哭得震天响。陌生的环境、面孔、语言、还有妈妈说不再回中国的话,都让我和哥哥感到不安和愤怒。一遍遍推开想要亲近我们的外公外婆,冷冷地翻着白眼看他们打着手语跟我们沟通。
哥哥的反应尤其强烈,气愤地捶打着让妈妈赶紧带我们回家。当时我们年纪小理解不了妈妈的苦楚和不得已,多年后回忆起这段往事妈妈还会心酸到哽咽。
离开并不是因为那补了又补的衣服,也不是日复一日没有肉腥的白粥咸菜,更不是那苦了不能再苦的日子。而是那憋着一口气,一口气也鼓不动的希望。当希望变成了失望,她便从那绝望的地方跑了出来。
(爸爸我爱你)
爸爸找了几天没有找到我们,意识到妈妈可能回了越南,这一想法让他哑然失色,一丝茫然地惊讶仿佛震惊于妈妈的孤勇,又仿佛想起了一些往事。妈妈刚毅的性格,第一次让爸爸尝到了痛的滋味,这一痛便是十几年。
爸爸和一个阿姨同时出现在了外婆家。阿姨是我们村的,也是越南人。见爸爸到来,除了我和哥哥高兴地跳了起来,其他人都是忧心忡忡的样子。之后两种混乱的语言在我耳朵里不停交织,嘈杂不休了几天后终于出了结果,哥哥跟着爸爸走,我留下和妈妈在一起。
“世上所有的话,充其量也只够用来抚一抚皮上的伤,遇上刮到了筋,剜到了心的大伤痛,话语竟然一丁点也派不上用场。”这句话说得太真实。
(我在越南的同学)
爸爸想带着两个孩子一起走,妈妈和外婆一家强烈反对,只能是各退一步,哥哥回去的意愿很强烈,我小比较好说话,最终被留了下来。骨肉分离,4个人都有难言的痛,难言的委屈。从此中国成了我魂牵梦绕的地方,归家的念想在心底长了根,发了芽。
外婆是护士,外公是一所大学的副教授,虽然河内这里也是穷的,但生活条件要比爸爸家里好得多,这也是妈妈要带我们回来的另一个原因。在这里我和哥哥可以一直上学,读书才会有出息,而不是像老家那里,女孩早早地嫁人,男孩早早地出去打工。
事实证明哥哥确实如妈妈担心的那样,早早就辍了学,妈妈知道以后更加埋怨爸爸,没有把哥哥教育成才。在外公外婆的帮助下,我们母女的日子过得还算可以,妈妈借钱开了一家小店铺。外公外婆费了好大劲才把户口办了下来,我又在这里重读了二年级。
(初中时期,朋友们帮助我很多)
年复一年才懂得,最难过的不是离开的那一瞬间,而是后来那些记忆都是与他们有关的东西,人言落日是天涯,望尽天涯不见家。
几年后爸爸和哥哥来看我们,临走时留下一串电话号码,是三爹家(爸爸的哥哥)的座机号。由于不知道怎么打境外电话,导致很久都没联系上他们,直到上初中后在别人帮助下才打通了电话,那时候才知晓往中国打电话,前面是要加几个数字的。
终于联系上了家人,心情已经不能用激动来形容了,一声哥,一声爸,一声儿子,一声妈。虽然声音只跑了几秒钟,却像跑过了万水千山,这种欣喜让我过去几年等待的日子,快得就像一眨眼的功夫。哥哥让我注册一个软件,从那以后我们经常在上面聊天。
(我在越南的亲戚,笑得最开心的是妈妈)
升入高中以后,回中国的念想越发急切,但我不得不面临着一个问题。汉字,普通话早已被我忘得一干二净,只会说白话,所以在高二那年我想方设法去学习汉语、汉字。在网络上面找资料,开始自学拼音,一撇一捺描写笔画,一定要回中国的念想一直支撑着我。
后来我考上了越南非常有名的一所外国语大学,名气相当于中国的清华北大。在这里又重新系统化地学习了汉语,我开心得像个孩子。
考入这所大学,妈妈周身像发了光一样。这么多年我第一次见她那样开心,眉眼间都是化不散的笑意,整个街道的邻居都跟她道喜,妈妈一辈子都没这么自豪过。
值得一提的是,学校有一种考试,如果及格就可以直接跳级到大二,我毫不犹豫地报了名,最后整个中文系五个班,只有四个人通过了考试,我就是其中之一。这样四年大学,我三年就毕业了,离回家又近了一步。学习汉语对别人来说可能是一件非常枯燥的事情,但对我来说却很幸福,我很喜欢跟来这边留学的中国人交朋友,互相学习,互相成长。
(大学参加河内汉语交流会)
毕业以后一边在工作,一边想方设法争取来中国留学的机会,除了想快点见到我爸、我哥,另一个原因就是躲避催婚。外婆思想传统,想让我大学毕业就结婚,未经我同意就让一个又一个男孩来家里相亲,我心里很是反感,也担心嫁了人可能这辈子都回不去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中国3所大学抛来了橄榄枝,我最终选择了广东外语外贸大学,接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妈妈一盆冷水浇了过来,沸腾得心被浇的滋啦一声炸开了无数朵白花,待那白花从眼前散去,我重新听见了妈妈和外婆的声音,不准去。
我从妈妈的语气中听出了不舍和害怕,她怕我去了中国以后就再也不回来。
(刚来留学时的我)
我天天恳求妈妈,再三保证读完书立马回来,后来使她点头同意的,却是另外一件事。去中国留学每个月会有3000块钱的奖学金,相当于不用额外花钱就把书读了,更重要的是硕士文凭对我将来回越南发展是非常有利的,妈妈正是看中这一点,才同意我去中国。
其实回过头来看,妈妈带我回来,是为了让我有好的将来,多年后放我离开同样如此。每一步的打算都埋藏着对子女的牺牲,这些年我虽然一心想要回中国,但这里早已同样是我割舍不掉的牵挂。
(我的越南老乡)
到了这,我忙着学习,忙着适应,不敢出远门害怕走丢,所以头几个月连校门都没出过,和爸爸始终没有见上面。每月3000块钱的奖学金,有2000寄给了妈妈,但我还是让她失望了。
终究还是躲不掉命运的安排,我爱上了一个中国男孩,相比于爸爸的沉默寡言,他很健谈,我拒绝过他很多次。爸妈不完美的婚姻,让我对爱情充满了戒心,既期待又惶恐。直到半年后才鼓起勇气接受了他。
后来我喜欢上了一段话:“世界上根本没有合适的人,只不过是两个人慢慢为对方改变,你变一点,他变一点,你们就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转眼到了2019年8月份,回到了久违的家乡,岁月已在这里翻滚了十几年,它一声没吭,我却满含热泪。这里和记忆已经重叠不上,变得熟悉又陌生。过往的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努力吞咽涌上来的酸楚,可是酸楚太多,最终还是在眼里找到了出路。
(刚确认关系时,去拍情侣照)
试想过很多次和爸爸相聚的场面,可当他单薄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时,我早已泣不成声。他太瘦了,瘦得让人心疼,久违的声音响起,“天英,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说到回来的时候,爸爸哭了!
“回来了”,一句话走了十多年的路途。少小离家老大回,村里的人都不认识我了,不过他们的音容倒是还有我记忆的模样。又见故乡炊烟起,繁星满月照大地,如今爸爸和哥哥就在身边,想起远方的妈妈,心里还是有一点感伤。
(一别多年,爸爸老了)
记忆里,爸爸是一个老实得不能再老实的男人,沉默寡言,虽然他有时脾气不太好,但对我们的爱一分不少。性格内向又不会沟通表达,导致矛盾一点一点堆积起来,后来妈妈一气之下出走,这对爸爸来说是天大的屈辱。
老婆跑了,爸爸内心承受的煎熬不亚于妈妈受过的委屈,妈妈一走了之,留下的人承受着众人的指指点点和闲言碎语。这个倔强的男人被伤得很深,一度执拗地认为妈妈就是嫌贫爱富,以至于这些年始终不肯低头认错。
爸爸其实很爱妈妈,床头下藏着的结婚证,偶尔看着我发呆的眼神、回忆过往时的沉默和叹息,都可以证明他对这份感情的不舍。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时过境迁,对错早已不在重要,恨也好,怨也罢,都不应该再纠结了。我们一家人各自都尝尽了离别的苦楚,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一家人能够团圆,爸妈可以破镜重圆。
(和阿伟一起照毕业相)
2020年,我完成了求学之旅,再一次没有兑现和妈妈的承诺,选择留在了中国。不同的是这次得到了妈妈的支持,因为我的爱人她很满意,2021年我结婚了,公婆一家人对我非常好。
幸福之余,我始终做着努力,尝试着让爸妈可以重归于好,我知道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功的事情。但由于我的归来,爸妈之间有了桥梁,虽然双方还未面对面沟通,但在闲谈间还是让我察觉到对彼此的关心,这样就很好,哪怕有一丝的希望,我都会努力尝试。岁月带伤,亦有光芒,怀揣希望去努力,静待美好的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