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107调查》(ID:investigation107),原文首发时间:2021年12月6日,作者:姚佳怡、刘一、张林睿,文编:王一诺,事实核查:蔡榕欣,责校:郑培蕙冉 ,美编:刘锡蕾,头图来源:《107调查》


五月间一个晴朗的午后,北京昌平区文化馆的小剧场里陆陆续续坐满了观众,侧间的乐器班子激昂地伴奏着,台上,生旦净末丑轮番上阵,上演着经典的京剧片段,有“巾帼不让须眉”的《穆桂英挂帅》,有慷慨激昂的《智取威虎山》,也有斗智斗勇的《空城计》。


《穆柯寨》京剧表演
《穆柯寨》京剧表演


与寻常京剧演出不同的是,场上的演员们大都是稚气未脱的孩子。


《智取威虎山》京剧表演
《智取威虎山》京剧表演


这是一场配置完整的京剧演出。不仅有小演员的表演,还有专业演员作为配角为他们搭戏,以及来自北京京剧院的文武场,这在少儿京剧的演出中并不多见。小戏骨们也许唱腔欠缺、步态不稳,但他们上台前的紧张劲和表演时的认真劲非常真切。观众时不时举起相机拍摄,他们大多是孩子的家属。


《状元媒》京剧表演
《状元媒》京剧表演


“娃娃戏就是好看,可能孩子们会出点错,但这也是孩子独有的、真实的天性,观众们会谅解的。”岳忠元说,“最早孙毓敏老师担任北京戏校院长的时候,‘四小须生’穆宇、陆地园、由奇、马超博,他们那阵是一帮孩子演整出的戏,像《智取威虎山》《四郎探母》,全是这帮孩子演,效果就特别好。”


《淮河营》京剧表演
《淮河营》京剧表演


岳忠元本家最早是做京剧盔头的,他家开的“聚顺盔头铺”在建国前是数一数二的老字号,给梅兰芳、马连良等京剧大腕做过盔头,“梅先生演《天女散花》时手里拿着的那个花篮,就是我家做的。”岳忠元说。建国后公私合营,盔头铺就此停业,但岳忠元保持了对京剧的热爱。2019年,他创办了少儿京剧社团“元兴社”。


岳忠元正在给学生上课。
岳忠元正在给学生上课。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京剧值得


问起学京剧的原因,家长们大部分的回答都是“孩子喜欢”。


有的孩子喜欢扮相,有的喜欢唱腔,为了这一分的喜欢,孩子们愿意去克服余下的九分困难。压腿、下腰这些基本功每天都得坚持不说,到了要上台表演的时候,光是化厚厚的妆彩就得花两三个小时,还得勒头、上扮相,但这里的孩子和家长都能接受这份苦。


“我们也会跟来这的家长说,孩子掉滴眼泪你就受不了的,就算了,家长们基本都认同。孩子在里面哇哇哭,家长在门外哈哈笑;孩子出来满头大汗的,家长觉得哎呀真好。”岳忠元笑道。


还在读幼儿园的小葵花即将搬去石景山,她妈妈说:“咱就别学了吧,太远了。”她却说:“不行,别的不学就不学,京剧我必须得学。”


女孩们的着装准备
女孩们的着装准备


元兴社里最远的孩子是从山西过来的,他因上学搬回老家,但京外的京剧教学资源实在太少,他不想放弃学京剧,便坚持每周坐高铁来上课。


男孩们的扮相准备
男孩们的扮相准备


岳忠元最初只是想在昌平和回龙观一带招生,从没想过招生的地域规模会这么大,扩展到了大兴、朝阳、海淀、丰台、二环里的东西城,甚至是山西。


试戏
试戏


元兴社里的孩子们前来学习京剧,有着不同的契机。有的是孩子自己偶然接触并喜欢上了京剧;有的是家长希望孩子更多地接触中国传统文化;还有的是孩子的家族中有相关爱好者或从业者,这让他们从小接触并爱上了京剧。


两个小女孩在帷幕旁聊天。
两个小女孩在帷幕旁聊天。


岳忠元认为,小孩子学习京剧的效益是综合性的,是由外入内的熏陶。练习压腿、下腰、身段这些基本功锻炼了京剧功底、塑造了形体;学唱腔培养了声乐能力;学一出戏需要背词并了解戏里的历史故事,这提高了文化涵养;上台表演能锻炼胆量、提高自信;日复一日的坚持更是磨练了意志;最重要的是,京剧的许多唱词对孩子形成积极思想有好处——“京剧的三观特别正,坏人一定有不好的下场、好人一定有好报,不管过程怎么样,最终的结局一定是好的。所以我觉得,京剧对树立孩子们良好的三观是很有价值的。”他说。


洋洋从四岁开始学老生,已经坚持了三年。洋洋妈妈认为,作为家长不要太注重眼前的光环,慢慢让孩子接受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让他有一个爱好,培养吃苦耐劳的精神,把中国文化的传统艺术、历史都顺下来,对学习也会有很大帮助。唱过《空城计》有关诸葛亮的片段后,洋洋将整个三国的历史从头到尾捋了一遍。


真正的普及


相比元兴社兴趣班式的教学,有一些地方戏曲社团的教学方式偏于传统师徒制,以培养更专业的人才。


刘奇是一所艺考培训学校的老师。2017年,刘奇收了一个很特别的学生阿帅。阿帅的奶奶是江西当地弋阳腔的传承人,父亲是当地院团的经理,他从小就接受传统方式的培养,跟着师父们学习二胡、唱腔、唢呐等等。“他给我的最大的感觉就是,他的眼睛永远是像吊着一样有神。我们常说一个人唱不唱戏、是不是一个好演员,一眼就能看出来。他身上就有这样的气质。”


但在阿帅艺考之前,家乡的院团已经因卖不出票而关闭了;他的唢呐老师由于学生太少而辞职离开了;只有二胡老师因为学生稍多还在坚持。阿帅想考上专业的戏曲大学,去深入系统地学习,去切身地感受和经历,然后加入院团,投身于自己的爱好。


但这样的学生非常少,刘奇自2013年开始教学以来,只遇见过一个。刘奇认为,像阿帅这样的孩子是“天选之子”,天生就应该唱戏。培养专业戏曲演员,不在多而在精,而现在提倡的京剧少儿教育,更多则是培养观众,能看懂、能欣赏、能参与,这便是真正的普及。


对京剧文化的普及,并不仅限于做演出,更应多让台下的观众参与互动——这正是岳忠元创办元兴社的初衷。


男孩们正在学习老生。
男孩们正在学习老生。


据岳忠元所知,现有的组织化、规模化的少儿京剧培训模式,基本分为三种。第一种是独立的少儿京剧培训团体,创办者多为京剧专业人士,只培训京剧,专业性强,元兴社便是其一;第二种是综合性的培训机构,培训包括京剧在内的多种艺术形式,专业性相对较弱;第三种是由政府组织的,如少年宫内的京剧培训等。这三种模式加起来,北京大约有十几到二十家。


相对其他艺术形式而言,少儿京剧教育属于蓝海地带,但由于它自身专业性太强、教育资源紧缺,很难大规模发展。


老师正在为学生戴盔头和翎子。
老师正在为学生戴盔头和翎子。


“如果你有普及的想法,就不能把挣钱放在第一位。”岳忠元表示。元兴社不同于其他以盈利为主的培训班,运营至今一直处于亏损状态。社里的老师也严格教学,从不哄着孩子。社里把各种服装、道具也都配齐了,比如翎子,贵且易折,一些培训机构是不会配置的。


2007年,全国人大代表王蓉蓉在参加政府工作报告审议时提出,送京剧进学校,是弘扬京剧以及民族传统文化的根本所在。随着“京剧进校园”政策的落实,北京市内许多中小学开设了京剧社团,还有一些学校已经把京剧当成校本课程,设置了考试。学校里的社团也许专业度不高,学得不精深,但却达到了一定规模的普及效果。


“趟沼泽去吧”


元兴社现在共有九十多个孩子,在同行中规模较大。平时周末开课,学生们分不同行当学习,教学内容又分基本功、唱腔两个板块。社里给孩子们提供京剧相关的书籍,休息时放映和京剧有关的动画片和电影;寒暑假时则进行集训:加强基本功的练习,去敬老院做慰问演出,去专业院校交流学习,在大使馆交流表演,去梅兰芳故居感受大师氛围……


“当时春天在梅兰芳故居,进去有一棵大柿子树,在柿子树下,学生们跟着胡琴唱《穆桂英挂帅》,那种在京剧名人故居里面唱戏的感觉跟平时完全不一样。”


办学两年来,岳忠元的学生已陆续获“和平杯”全国小票友大赛金奖、“中国戏曲小梅花”称号、中国十小名票、北京市十小名票等等奖项,成绩斐然。


元兴社的照片墙
元兴社的照片墙


然而不论是对于元兴社,还是整个京剧教育行业而言,现在的形势并不乐观。由于京剧专业性太强,办学门槛太高,京剧教育资源一直非常紧张。


岳忠元认为,京剧办学不同于其他兴趣班办学。例如教舞蹈,只要投资、场地、教师到位,不管本人是不是做这个行业的,都可以办起来。而教京剧必须要懂京剧,请来的每个老师教学方法都不一样,办学者必须把它统一化,确定整体的课程大纲和具体的教学内容。办学者对京剧一问三不知,是无法经营起来的。


另一方面,专业老师很难找到。教小孩不同于教大人,台上的专业演员、大师们也不一定能对付得了孩子。教成年人可以一板一眼地教,教孩子就得有对付孩子的一套经验。疫情期间,元兴社尝试了线上教学的方式,但效果不尽如人意。


京剧教学在于“口传心授”,老师教孩子一个唱段,孩子唱一遍,老师要唱十遍,“都不知道到底是孩子练还是老师练。”岳忠元笑道。在线上教动作,老师也很难具体地纠正,说“胳膊再抬一抬”,可孩子不知道该怎么抬;练唱腔,面对面时老师能知道孩子的发音位置,做一些指点,到了线上却很难说明白了。


作为办学者,岳忠元一直尽力给孩子们争取更多的资源,但看京剧的人不多,看娃娃戏的人更少,时下让孩子们展示的平台也很少。“千学不如一练,千练不如一演,但目前平台太少。我希望以后各大剧场能给孩子多创造一些表演的机会。”他说。


演出准备
演出准备

摄|刘一


演出前,孩子们排着队上妆、上扮相。厚厚的粉彩铺在稚气未脱的脸蛋上,额沿齐齐地贴上片子,戴上盔头,再穿上绚丽的衣裳,仿佛是给这个民族最年轻的生命穿上了她最古老的衣服


演出准备
演出准备

摄|刘一


眼前的孩子们是岳忠元坚持下去的动力,也是关于京剧普及教育这个梦想的一颗颗果实,正如他所说:“京剧毕竟是文化的沉淀,美还是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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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出准备

摄|刘一


“眼前是片沼泽地,对岸就是一片光明,趟沼泽去吧!趟过去就过去啦。”岳忠元笑着说。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除岳忠元外均为化名;文中图片若未作特别说明,均由107记者姚佳怡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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