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深圳微时光 (ID:szdays),作者:张楠楠,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下午四点,在一家青少年体能训练馆,人群开始聚集。
他们都是初中生,确切来说,都是初三的学生,拿着运动水壶,鱼贯而入地进入场馆,进行一场90分钟体能和跳绳训练。
2020年3月开始,深圳中考体育的权重首次从30分调整到50分,在激烈的深圳中考里,20分的增加,对于家长来说,是一场“夺分大战”。
而跳绳,这个轻巧便捷的运动,成为家长们的拿分首选。父母们目送孩子进入体能馆,盼望能够在中考里,拿到满分,突出重围。
这种盼望,即是对优质教育资源的渴望,也是“内卷”下的焦虑。而“强身健体”——这个将体育纳入应试系统的初衷,在紧张的氛围下,逐渐朝着“另一条路径”发展。
“能不能再多跳点?”
“54321,开始!”
在南山的一家体能馆,几个教练在边上掐着秒表, 六条彩绳在天空中画出曲线,打在塑胶跑道上,响起“咻咻”的声音。
这几个穿着校裤的孩子,眼神紧张,黄豆般的汗滴从额头上飞速下落。
中间有人踩了绳,泄气地说了句“哎呀”,捏紧绳柄赶紧继续跳。
“好,停!”一分钟过去了,孩子们大口地喘着气,董明国算了下自己负责的孩子,跳了190次,距离中考的满分标准还有4下。
数字刚报出去,旁边一位女士就开口,“你看看你,中考就一个月,满分都拿不了,怎么办?”
这位穿着红色运动衫的女性,语速跟连珠炮弹一样,突突突地往外射,“人家小女孩都跳200多下了,你怎么办呢你?”
男孩耷拉着脸,闷闷不乐,青春期的逆反,让他大声地回了句,“你以为那么容易啊,你自己跳试试看?”一说完,就把绳子一扔,气呼呼地坐在台阶上。
董明国对家长摆了摆手,“好了啊,别给孩子压力了,手腕这边再协调些,满分应该是可以的哈。”
董教练是江苏人,说话带点软糯,转头对我说,“你看看哈,只要家长一来,就自动焦虑了。”
这种焦虑还存在于优胜者身上。女士口中“跳了200下”的小女孩,确切地数字是224,已经达到中考体育中110分的标准,但妈妈似乎仍有点不满意,“能不能多跳几下,多拿点分?”
从110分到115分,在深圳中考体育标准里,需要多跳15下,这可不是多蹦跶几下就能完成的,需要更多的技巧和体能,“家长想的太简单了。”
事实上,中考体育满分50,是两个项目达到100分后加权得出的。
如果超出100,多出的分数可以补到另一个项目中,“比如你实心球拿了120,跳绳只拿了80,也是满分。”
这样的计算标准,算是减轻了压力,但在家长眼里,却成了另一种反向思考,“考试跟训练不一样的,你一紧张可能分数就差了些,所以呢,训练的时候尽可能往上走,考试的时候就保险了。”
听到这些,董明国也是哭笑不得,“这又不是竞技体育,搞这么紧张干什么呢?”
但他手机已经弹出好几条消息,今天训练的视频和成绩汇报在了家长群,有些家长已经私信他,“董教练,孩子跳的还是慢了,要不要再报一节私教课?”
一场“开卷考试”
疫情之后,周敏的孩子成为第一批来到体能馆的学员。
初一的时候,周敏就给孩子报了名,目标直奔中考,“尽早做准备,领先别人。”大部分体能训练馆都有针对中考的项目, 对考试项目进行专项训练。
项目选择上,她一早就定下是跳绳,器材简单,场地不受限,当然最重要的是,“比较好拿分,考试也有两次机会。”
初一的时候,儿子想去踢足球,周敏不肯,“足球不在中考项目里,再说了,跳绳也能锻炼,干嘛一定要踢球?”
儿子在区里的重点学校读书,作为身处其中的家长,周敏很难停在原地,“初一的时候,人家就已经一周两节课在上,上完补习班就来这补体育。”
50分的体育,失去一分就是几千人的差距。2021年,深圳有10万多人参加中考,67%的普高录取率,相较于其他地区的50%,算是很高了。
但对一些家长而言,四大和十大才是最终目标,而筛选之后,录取率骤减为17%,这意味着,十万人里只有一万七的中考生能被录取。
“好的高中和好的大学挂钩,这是一个环环相扣的过程”,周敏对我说。
除了录取的压力,深圳中考的体育标准也让家长感到头疼。尤其是长跑方面,1000米和800米的满分标准,在广州是3.37和3.22,而在深圳,两项都缩短了15秒和16秒。
尽管标准严苛,中考体育不拿满分,对于这位40岁的女性来说,依然无法接受。
不仅是周敏,在多数家长眼里,这是一场“开卷考试”,文化考试复习再多,也不一定能考好,“但是体育不同啊,只要训练了,就有成果,是一个正向反馈,为什么不去努力?”
这种努力,甚至从更早开始。周一到周五,董明国的跳绳班是一二年级孩子的主场。正是蓬勃生长的年纪,孩子们在场馆里来回蹦跳,拉伸活动筋骨。
一吹口哨,孩子们就聚集起来。一分钟过后,一个响亮的数字响起:220。这是一个二年级女孩的成绩,报出数字的一刻,孩子们有点挫败,赶紧跟董明国说,“老师,今天别把成绩告诉我妈,肯定又不满意了。”
董明国见过很多家长过来,一开口就是,“学完这个课,能不能直接达到中考满分?”有些孩子才两三岁,家长就带过来练跳绳。
“人的体能是一个慢慢积累的过程,你都没学会爬,怎么能走呢?两岁就干两岁的事,跳绳小学再来学也不晚。”董明国说。
对于家长的急于求成,董明国能理解,但他担心的是,体育纳入应试教育体系后,已经出现了某种变味,“只为考试而学”,运动的趣味消失,本该是一个伴随终身的好习惯,最终成为了拿分的“工具”。
作为初三的学生,周墨去年6月份去体能馆报了名,每次练跳绳的时候,他都觉得带着强烈的目的性,“只有跳到200以上,我才觉得安心,不然感觉锻炼了也没用。”
回到家,母亲也会无意识地询问,“今天跳了多少个?”
中考之后,他最大的梦想就是在家宅上一个月,对于跳绳,这个古时孩童们的庭院游戏,周墨已经产生抗拒,“我这辈子都不想跳了,看着就烦。”
财富密码
在美团上输入“体能中考”两个关键词,光是南山区,就能搜索出上百个结果。
家长们的焦虑,成为培训机构的财富密码——一节90分钟6人团体课起步价在180元左右,如果是一对一的私教,价格可达到200元以上。
在这些体能馆里,大部分教练都是从体校毕业,专业以体育教育为主。董明国大学毕业后,在健身房当过一段时间私教,但他不喜欢,“要拉业务办卡,做不了。”
而在体能馆,董明国不用承担销售的角色,确切来说,都是家长主动找上门,“聊几句过几天就报名了。”
大部分体能馆,课程的年龄段涵盖了小学一年级到初三,课程也相当多样,“精英成长体能”、“篮球球感训练”、“增高体验课”、“减脂减重训练营”等等。
在董明国看来,学校的体育课并不能给到孩子实际的指导,一般来说就是跑跑步,自己训练一下考试项目,孩子不想跑,老师也不会强求,“具体细微到每个动作,老师也顾不过来的。”
董明国所教授的跳绳课程,光是跳绳姿势就要花掉两个课时,后面还有侧面摇绳、摇绳弓步跳、开合跳,“非常精细化的训练。”
最开始,家长也有些疑惑,“跳绳还需要教吗?”但一个月后,孩子从100提升到150,又接着买了二十个课时。
“学校没时间一对一,家长不懂专业体育,只能教给我们了。”
入场的人变多,理念也在发生分歧。
作为体育专业出身的人,董明国在上课过程中,一直想要灌输的理念是,“把运动培养成兴趣,而不是只为了中考”,如果家长目的性太强,他都会私下沟通,减少家长的焦虑。
“中考只是人生的插曲,健康是终身的。”董明国说。
陈建军听完董教练的理念,点点头,随后说了一句,“家长有这个需求,作为商家,我们只是提供服务而已。”在他的体能馆,一进门就是显眼的八个大字:
“高效训练,快速提分”,后面加粗的红字印着,“中考满分率高达90%”。
和董明国一样,陈建国也对体育产业的未来充满信心,但角度有些不同,“只要是考试,中国家长不会让孩子落后的,能拿一分是一分。”
他的体能馆每年都会有“中考集中训练营”,一周练五次,集中在冬天,“冬天冷,打开肌肉,在夏天能有最好的成绩,跟奥运选手一样。”
此时此刻,“奥运选手”们准备下课,放松的时间里,男孩蹲在地上逗着小野猫,转头问周敏,“妈妈,我怎么觉得小猫过的比我还开心呢?”
“等你考上好大学,你也开心。”她催促孩子走出大门,两个小时后,这个15岁的男孩还有母亲布置的课外作业要完成。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深圳微时光 (ID:szdays),作者:张楠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