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品玩 (ID:pinwancool),作者:骆轶航,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言论自由”是一个具有致命诱惑的概念,对世界各个角落的人们都是如此。听到这四个字的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是面色潮红、血脉贲张,甚或懒得思考“言论自由”作为一个充满争议的语汇,在历史溯源、政治权利、法律定义和社会伦理上的意义、边界与内在矛盾。谁能反对言论自由呢?可是,谁又能心安理得地享受被世界首富重金收买的“言论自由”呢?
更何况,马斯克对“言论自由”的知之甚少和语焉不详,是明面上的事儿。收购Twitter的计划被高调宣布之后,马斯克在温哥华的TED大会上接受了克里斯·安德森的专访。谈及收购交易和“言论自由”的关系时,他表示:“我认为有一个包容性的自由言论舞台真的很重要。Twitter已经成为事实上的城市广场,因此,人们在现实和观念上都能在法律的范围内自由发言,这一点非常重要。”
姑且不论这是任何谈及言论自由的人们都会重复的老生常谈,仅就“在法律的范围内自由发言”而论,就与马斯克自称的“绝对的言论自由主义者”形成了天然的冲突。
如果马斯克追求未来在Twitter上实现“绝对的言论自由”,他就得修正自己“在法律的范围内自由发言”的认知;如果马斯克承认“法律的范围”是必要的,那么他就等于什么都没说;更遑论真正经常超越“法律的范围”发表“自由的言论”,并且曾为此付出代价和惩罚且心怀不满的,正是马斯克自己——2018年,他在Twitter上发布了数百条和私有化特斯拉有关的信息,使得 SEC 对其发起诉讼。他不得不接受特斯拉董事会专人审查自己发表的与公司有关的信息,才与SEC 达成了和解,并支付了不菲的和解金。
马斯克也尚未证明其对他人的言论自由的尊重和保护。他在收购Twitter的交易宣布后,发表了一条推文,声称“我希望即使那些我最糟糕的的批评者也能继续呆在 Twitter上,因为那才是free speech的真正含义”。然而,他本人曾亲自取消了一名加州风险投资从业者的特斯拉轿车订单,理由是该人士发表博客文章声称特斯拉的新车发布会糟糕透了。
那么,我们该怎么相信马斯克呢?也许“马斯克神教”的信徒可以这么给主子洗地:最糟糕的批评者可以继续呆在Twitter上,但马斯克可以保留用其它的办法惩罚他们的权利。这样一切就合理了么?
平心而论,Twitter在保护人们的言论自由方面做得并不好,有的时候甚至相当糟糕——比如在对与西方主流意识形态持有明显异议的国家和人士的言论自由的保护上,近年来出现日益强烈的、罔顾青红皂白的排斥倾向。这也是它一直以来在扮演“言论广场”的角色上的困境和自相矛盾的地方。在长达15年的时间里,这个全球最重要的公共言论社区一直在这种矛盾与困境中挣扎,不断迭代其社区政策和言论审核机制,却不断制造新的困境和矛盾。
然而,这并不是对言论自由的认知与唐纳德·特朗普不相上下的埃隆·马斯克能解决且愿意解决的问题。马斯克在收购Twitter的交易达成之后宣布的一系列”雄心勃勃”的改革方案,反而让Twitter的前景更加可疑。
比如他宣称“击败垃圾机器人”,用“编辑”按钮允许人们修订自己发出的推文,以及更好用的短视频、视频和音频直播等功能,那么他在这方面应该学习的对象其实是中国的微博、抖音和快手。都已经到了2022年,这实在不是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事。再比如他说要开放Twitter的算法增进公众的信任,但并没有说该怎么做。
他甚至会把开放Twitter的算法和将Twitter开源混为一谈,这更足以看出他其实根本来不及深入思考接下来要做的一切——在马斯克信誓旦旦地说出这一切的时候,除了再一次行使了“绝对的言论自由”之外,还流露了他对社交媒体算法基于个人意志的厌恶。
马斯克应该成为这个世界上最讨厌社交媒体算法的人,因为算法只会分散Twitter这个平台上数十亿计的用户对他的注意力。被关在黑箱子里的算法以居心叵测的方式给人们推送那些他们看似感兴趣,而实则让他们加深沉迷、偏见甚至仇恨的内容,是一个经常发生的事实。
但算法之所以诞生的动机,除了社交媒体的经营者希望诱导人们频繁地点击他们“感兴趣”的广告内容,也有着吸引用户拥抱更多他们未曾主动关心的世界的另一面。某种程度上,算法挑战的是活跃在社交媒体上的“超级节点”,即个别拥有超级多粉丝的特别用户,他们的言论甚至具有煽动性的行动,会让社交网络的“广场”,有朝一日变成信众拾阶而上匍匐朝拜的穹顶殿堂。
近年来,Twitter上曾经和当前出现的两个可以击败算法的黑箱,产生比算法更强吸附力与煽动力的人物,一个是美国第45任总统唐纳德·特朗普,另一个就是埃隆·马斯克。前者曾经不止一次借助Twitter发表言论,激起美国公众对中国的莫名仇恨,将Twitter当成对中国挥舞贸易制裁和科技打压大棒造势的工具,最终因为在败选后煽动支持者的暴力行动而被Twitter官方注销账号。
而后者,在一次次通过Twitter发布消息违规影响特斯拉股价,操纵比特币和狗狗币等“替代性货币”价格戏剧性的飙涨与暴跌,进行了一场蛊惑拥趸和信徒按照他指引的方向赴汤蹈火,进而主宰了一群人的财富、悲喜乃至生死的“极限实验”之后,终于是时候对外宣称:他拥有了Twitter。
那些为对马斯克“开源算法”的“义举”而欢欣雀跃和手舞足蹈的人们,他们高兴的是什么呢?当马斯克通过操纵财富将Twitter据为己有,把用户从算法的黑箱子里“解放”出来,再装进他自己作为超级节点的黑箱子里,他们还高兴得起来么?
那些盼着马斯克收购了Twitter,就能把特朗普“请”回来的前总统拥趸们,他们又是在盼什么呢?且不说特朗普已经宣布他不会回到Twitter发声,难道马斯克就一定真的希望特朗普回来么?当Twitter上的一个超级节点变成两个超级节点,这对马斯克意味着什么呢?他“私有化”Twitter的意义又在哪儿呢?
没错,马斯克喜欢“私有化”一切东西。他几乎从不参与一件事,除非是想把它据为己有,这从2008年到2012年,他花了四年时间,从特斯拉的投资变成董事长,再到终于挤走创始人,彻底拿下特斯拉的全过程就可窥得全貌了。如果不是在2010年的时候,他尚未彻底控握特斯拉全局,以及自己的财富尚不足独立支撑特斯拉的经营的话,他大概率不会同意特斯拉的上市——从特斯拉在2018年遭遇财务困境,在资本市场岌岌可危的时候他不断发布“私有化”言论也可见一斑。
现在,他可以不追求在全盘掌控Twitter之后使它盈利,但一定凭爱意要Twitter私有。只有这样,他才能真正独享一枚属于他自己“言论自由”的原子弹,实现自己无拘无束的自由,毋需对任何法律与规章制度负责,甚至独自制定主宰世界运行规则的自由,行使并操纵言论带来的“社交本位”决定一切的自由。
在Twitter董事会宣布同意马斯克收购的消息传开后,一些西方价值观意义上的“自由派”人士在Twitter上声称要离开Twitter(这个场景本身就有些讽刺,更何况他们是否会真的离开也不好说),而那些西方意义上的“保守派”沉浸在失禁的狂欢中,尽管他们大多数人的言论并未被Twitter限制,但他们还是将此视为特朗普式的人物的胜利。这本身就折射出了Twitter作为社交网络注定无解的内在矛盾和困境,无论是Twitter现有的孱弱的管理团队和伸出双手的马斯克都无法解决它。
而另一些陷入莫名喜悦的则是在中国、美国和世界其它地方的“加密货币”爱好者——他们一厢情愿地认为马斯克带着Twitter实现“去中心化”,用DAO、NFT和所谓的Web 3机制解构Twitter,让Twitter成为加密货币的乐土。也许马斯克真的会这么做,但它带来的结果是显而易见的:“超级节点”主导的去中心化带来的是更强大的中心化,它将去掉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节点,让自己成为真正的节点,以及一切权力、自由和财富的集大成甚至是唯一的受益者。
Twitter的创始人、近年来沉浸在NFT和Web 3世界的杰克·多西(Jack Dorsey)似乎也对马斯克有着这样的“期待”。他在声明中说:“Twitter应该成为协议级别的公共产品,而不是一家公司,然而要解决这个问题,埃隆·马斯克是我唯一信任的解决方案,我相信他拓展意识之光的使命”。希望多西能自己相信自己说的这番话。毕竟正是他本人一直将Twitter当成一家公司来经营,而且在无休止的Twitter特色的宫廷斗争中重返过CEO的岗位。
对多西的言论,马斯克的回应只有一个简单的“Yes”。长期有着最混乱的董事会和最激烈的内部斗争的Twitter面对马斯克的收购邀约,只经过了形式上的抗争便被一举拿下。“杰克·多西式的言不由衷”和“埃隆·马斯克式的胡言乱语”交相辉映在一起,真的是盛开在日渐乏味和衰败的硅谷的一朵悲剧曼陀罗。
马斯克收购Twitter,是个人寡头试图主宰世界的一个信号,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了。在中国,我们本来不该为这样的事操太多的心,毕竟我们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事。不过,当品玩的后台收到一条针对我们之前发布的文章《警惕“马斯克神教”的蔓延》的投诉信息之后,我们觉得这仍是一件有点儿重要的事。
看起来,在马斯克收购Twitter交易达成之际,我们除了有点儿怀疑有持中国身份证的代理人在实名为马斯克进行舆论“清场”的同时,马斯克似乎并不太欢迎他在中国“最糟糕的批评者”的言论自由。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品玩 (ID:pinwancool),作者:骆轶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