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听朋友说,他们小区形成了一个惯例:被查出“阳性”的居民会公开表示道歉。我感到很诧异。

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专家指出过奥密克戎挑选受害者的标准,也没有“足不出户”之外的办法。但是,足不出户,好像也不能避免病毒的随机拜访。

很多小区被封后,测一次就增加些“阳性”,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比如我的邻居就很神奇地阳了。全域静止后前两次核酸都没事,第三次阳了一个,邻居们都觉得很诧异。那时还没有团购,都躲在家里吃“库存”,就这么凭空“阳”了,大家只觉得有点瘆人,挺同情那位“阳人”。

“阳”了是很倒霉的。隔离点、方舱的环境,不必多说。我那位邻居,生龙活虎地进去,憔悴疲惫地出来。更麻烦的是人前脚走,后脚就有人进门“消杀”,颇为狼藉。那位“阳人”转阴回家后,生活也成了问题。这样的遭遇,怎能不让人同情呢?

同情之余,当然也担心自己被“阳”。哪有心情去责备人家呢?责备又有什么用,骂人家一顿,就不“阳”了吗?骂人家一顿,就可以不去隔离、家里不被“消杀”吗?



▲4月20日上海一处商圈外的工作人员(图/网络)

于情于理,都没有让受害人道歉的立场。讲得冠冕堂皇一点,我们的敌人是病毒,而不是病毒的受害者。更直观一点,让人恐惧的是“阳”了以后的遭遇,这并不是“阳”人加诸于我的,我又有什么理由责备他?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于他于我都是如此。

道歉是多余的,多余的道歉出于恐惧,是被孤立的惴惴不安。各种“硬核措施”造成的巨大恐惧感销魂蚀骨,社会氛围变得沉重而压抑。

我们到底在恐惧什么?

时至今日,对于很多人来说,忧心忡忡的与其说是阳性后如何如何,还不如说是明天吃什么、下月房贷怎么办、解封后公司还在不在……这一类的生计困顿。

说到这些,总有“理性”的声音会说,“命都要没了,还想这些干嘛?”

可是,怎么能不想呢?换作“理性”们自己,会不想吗?我觉得他们真正要表达的是,“我的命都要没了,你们还想这些干嘛?”

“明天吃什么”的恐惧是急迫的,却是弱势的。“我的命都要没了”的恐惧遥远,但强势。某种程度上,正是这些强势的恐惧制造了弱势的恐惧。正如对新冠病毒的恐惧,让那些孕妇、急诊病人的恐惧显得无足轻重。

强势的恐惧可以转化为权力,任意指责他人的权力、强制别人牺牲的权力、滥用语言暴力的权力,归根结底都是制造恐惧的权力。因此,不幸者因恐惧而道歉,善良者因恐惧而走上了末路,无辜者因恐惧被牺牲掉了。

因为恐惧,制造更大的恐惧,真的理性吗?计数器精确计算着死于病毒的人数,无人计算死于恐惧的人数?

恐惧弥漫,充塞天地,一片沉寂。曾经的生机勃勃,不复踪迹。每个人都在战战兢兢等待一个玻璃试管的裁决,阴的继续苟且几天,阳的惶惶不可终日。没有人告诉我们哪一天才是尽头,谁也逃不出去。

不好意思,我又情绪化了。有正人君子声讨过文字传达情绪的罪过,这很有道理。情绪在他们看来是不值一提的,是可鄙的,是要以“理性”去镇压的。但我做不到,我也不会因此道歉。生而为人,有血有泪,知寒知暖,我不知道表达情绪有什么不对。

按照正人君子的说法,情绪表达是找不到出路,可是他们的理性又给出了怎样的出路呢?如果理性只是隔岸观火的冷静,只是“你们要理性”的教训,那也太过轻佻了。这样的理性,是市侩假装的。

真正的理性,是直面困境的勇气。“黑死病不进罗马城”,但我不在神圣的罗马,我在上海,很多人口中的咖啡市,是东方爱丁堡是小孟买。我能感受到他们的咬牙切齿和由衷狂喜,看他们手捧鲜花、前排就坐,等待最后的审判降临。我能理解他们的心情,仇恨是缓解恐惧的止痛药,他们很需要。黑死病时代的犹太人,奥密克戎时代的上海人,都是仇恨的对象。

以理性之名,拥抱仇恨,就成了信仰。所以,上海没有信仰,因为不跟着他们一起仇恨,甚至不和他们一起恐惧。所以,要加倍制造恐惧。这是悲剧的起点,也将是悲剧的终点。这和病毒无关,只和恐惧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