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这三年,很多人都在不断重复这句话。
是这样的。
人类感受的局限性决定,除非自己或身边人真正遇到问题,很多词汇,很多情绪,只会停留在网络和报道里,无法感同身受。
图源:《编舟记》
就像这两个月的疫情反扑,我在北京,生活总还可控,也会为各地的封城报道愤慨,也会为每天损失百亿的GDP担心,但直到接到身在长春,被封40多天的小舅子(老婆弟弟)的电话,我突然感到一种来自心底的悲怆和无能为力,一时竟然什么都说不出……
平时关系一直不错,却甚少电话的小舅子,周末给我和老婆打来电话,第一句话就是:
“哎,我们公司熬不下去了……”
小舅子伟明(化名)在长春的公司,可以说是我们一路见证着起来的。
他不是创始人,但也算公司的核心人物。
今年34岁的伟明,大学毕业就在长春本地的电视台干摄像,后来又去了当地最大一家活动公司工作。
积累了足够经验后,18年,他跟随当时的老板,一起创业做了一家公关活动公司。
最开始公司只有三个人,他主要负责视觉设计摄影摄像业务,还费尽心思地开发了能即时共享图片的云摄影技术,这在当时的长春,绝对是新形式。
因为本身积累了一定客户资源,尤其是长春的重头产业——汽车客户他们服务了很多,所以新公司把从车展,汽车试驾,到汽车发布会等各种线下的活动基本全包了。
服务更好、品质更高,还比大公司价格低,他们的口碑也在汽车圈逐步打响了。
图源:《四重奏》
20年时候他们团队已经有50多人,在一汽旁边的产业园区租了500平的办公区,以云摄影技术为依托,把线下活动,会展服务,公关策划等多项业务都做了起来,甚至业务还开展到了全国各地。
回长春的时候,我和夫人还去他们公司参观过,当年32岁的伟明,俨然一副小老板模样,自信满满。
后来疫情来了,开始的几个月停工停产,他们公司的业务也受到一定影响,但好在长春一直感染者很少,几个月后的报复性消费,更给汽车业务和商贸业务带来了大幅反弹,他们在那一波还趁势开拓了很多新客户。
他们公司大老板,当时挺欣慰,说幸亏坚持着没减薪没裁员,后面才有了业务翻倍,大家也更有干劲了。
也不是没有未雨绸缪,20年下半年,他们还专门招了一个团队做线上业务,孵化了两个汽车自媒体,想着给公司发展第二曲线,为这事,伟明还咨询过我好几次。
图源:《无耻之徒》
这两年因为疫情,我和夫人回去很少,每次回去,也都是你好我好大家好,没听说他有啥变化。
直到今年3月下旬,长春因为疫情反扑被封城,家人们开始频繁在群里沟通探讨,互相安慰,互相解闷。
伟明也不时晒晒自己做的菜和家里俩娃,苦笑着感慨下艰难的带娃时光。
后来封城越封越久,越封越久,大家逐渐都不在群里说话、发图、转发新闻了。
无声的沉默,比一切都可怕,直到这次小舅子给我电话告诉我,他所在的公司已经没有任何收入2个月了……
图源:《四重奏》
15个要执行的项目,线下都搭建好了临时中止的有1个,取消的9个,延期的3个,还有2个,连客户都找不见了踪影……
2个月没有收入虽然难,但比这更难的是,延期项目会在什么时候恢复,没有一家客户可以给出明确的时间。或许下半年,更大的可能是延着延着就彻底不做了。
而比这更大的危机在于,公司去年还有几百万尾款始终在拖欠中,今年第一季度的应收账款也基本都没到账。
本来做活动的回款周期就比普通项目长,客户们现在还都被封在家里,开不出发票,打不了款,伟明他们一去催款就开启诉苦模式,吐槽疫情有多难。
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这种诉苦换谁都能理解,全城封城,汽车客户就无法生产,配件供应商就无法提供配件,自然没有新品可发,没有新品就没有营销费用,没有费用伟明的公司就没有业务。
可客户们不知道,现在的每一分入账钱款,对小舅子的公司来说都是救命的。
因为他们的固定支出在封城这段时间一分没少,都需要按时付啊。
500平米的房租,房东一分都不肯减免,员工50多人,20年的时候都没减薪,可如今本应3月发的工资已经发不出来了。
4月?更是想都不敢想。
图源:《国家破产之日》
尤其云摄影团队还有技术研发人员的高薪成本需要支付,新孵化的汽车自媒体,好不容易做到了一定规模,现在没有任何广告可接,可运营一天都不敢停。
一切的一切,看起来都陷入了一个无解的死局,这种数字带来的窒息般的压迫,只有真正需要支付的人才能感受到。
作为公司的核心管理层,小舅子伟明和我说,他感到左右为难。
一方面,他清楚知道财务的困境,知道大老板已经抵押了房和车,想去贷款维系公司资金链。
可另一方面作为员工,他本能地也需要钱需要工作,要养娃,要还贷款,要承担家庭开销。
可大家都心知肚明,现在的居家办公,基本都是早上点个卯以后就各忙各的了,没业务,当然也没的可忙。
3天前的晚上,长春被封控的第43天,伟明公司老板晚上紧急召开了一个线上会议,把伟明和另一个创始团队成员都叫上了。
电话开始他就在叹气,公司快熬不下去了,现金流全面断裂,过去两个月欠的钱,他只能抵押车房去支付,可即便这样也没能力再坚持多一个月了。
图源:《商海通牒》
都是做活动做了多年的老炮,伟明知道,这背后远不只是钱的问题。更重要的问题,其实是信心。
新闻里总说长春快解封了,各类媒体也总说经济恢复后全国一定会迎来报复性消费。
可到底何时解封没人敢预测,报复性消费一定会有,也仅限于餐饮、快消等领域。
可活动行业,大家都心知肚明,至少今年不可能反弹了,客户们需要恢复元气,线下的体验营销更要以人为本,没有一年半载是不可能恢复如初的。
是继续苦苦撑着熬着,把赚到的钱一点点亏掉,用抵押贷款应对支出?
还是及时止损,宣布多年的付出就此失败?
这一次,老板第一次没有像以前一样,装作成竹在胸地安慰他们,而是反过来问:
“我们怎么办?”
最后还是伟明说:“要不止损吧,和大家好好说说。”
老板的沉默,是最后的默许。
图源:《商海通牒》
接下来3天,公司的三个核心管理层,挨个打电话跟50多位员工沟通了一遍,全部按劳动法赔偿,并承诺会发薪到解封的时候。
有人哭,有人闹,更多人说,谢谢……
现在,公司又只剩下最开始的3个人了。因为税务的问题,还要继续存续一段时间,后面的日子继续和要债还债相伴……
我问小舅子:“你怨老板么?”
他说:“我一点都不怨,如果我自己坐在老板的位置上,可能我会更早结束公司,对待员工也远没有他这么仁慈。毕竟我们谁都找不到能破局的方法。”
更何况,你永远不可能真正了解一个人,除非穿上他的鞋子走来走去。
“那怨疫情么?”
“怨,但任谁都一点办法也没有。”
当普通人的艰难被疫情这个放大镜突然放大,一阵风的吹动,都足以把他们彻底压垮。
图源:《无法成为野兽的我们》
“我只是丢了这么多年苦心经营的事业,丢了继续走下去的信心和勇气,还有更多人,丢的更多,更突然……”
伟明说的是啊。
当我们在聊这些的时候,长春已经实现了社会面全面清零,但所有人还在遥遥无期地继续隔离。
50天?60天?还是70天?
东北人向来的老实敦厚,甚至让他们连去询问和质疑的力量都无从找到。
公司的50多个员工已经全部通知到位,补上了3月的工资,4月的还在继续筹钱。
大老板隔离在家,终于有空陪今年中考的孩子专心复习了。对他来说,现在孩子的考试,远比一切重要。
我问小舅子:“你最近做什么呢?”
他说,继续抢菜、做饭、带娃、运动、运营汽车自媒体、还有硬扛……
“你知道么,这是我人生头一次,如此没有方向,更确切地说,我自己都不知道还要不要为自己设定目标,锚定方向……”
图源:《喜剧之王》
我懂,就在我们电话的时候,我还听到他话筒里不断传来大喇叭广播去做核酸的声音,他两个孩子吵着闹着要出去玩的声音,还有老婆在厨房里噼里啪啦收拾碗筷的声音,一片聒噪……
我问他:“把你的故事写出来你介意么?”
他说没事,看淡了,说不定还能遇到同路中人抱团取暖。
“我就提一个要求:千万不要给我戴高帽,更不要煽情制造情绪。赞美苦难是一种罪恶,我宁肯放弃现在拥有的一切,只要能让我像以前一样过正常人的生活,我就满足了。”
伟明特意千叮咛万嘱咐我。
不只是他,谁又不是呢?
可是,这种正常的生活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东北的春天,就快过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