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徒步中国(ID:trekkinginchina),作者:小海,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徒步 12000 公里,是什么概念?


这相当于从中国最南端走到最北端,再从最北端走回最南端,剩下的里程还可以去台湾省环岛一周。


但在美国徒步线路中,12000 公里有一个更容易被量化的标准。


“美国三重冠Triple Crown Trails”,是美国最有名的三条超长距离徒步路线的统称:4200 公里的太平洋山脊小径(Pacific Crest Trail,简称 PCT)、3500 公里的阿帕拉契亚小径(AppalachianTrail,简称 AT)、4300 公里的大陆分水岭山径(Continental Divide Trail,简称 CDT)。三条线路合计 12000 公里,完成者可以获得三重冠奖,它代表着美式徒步文化中的最高荣耀。


接触徒步


2017 年,张诺娅成为第一位走完这三条线路的中国人,当时,世界上通径走完三重冠的人数,还不到 350 人。


这个出生于重庆,身高一米六的90后女孩将自己的名字刻进了步道。



在获得这张美式徒步文化中的勇者通行证之前,张诺娅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她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填补了中国人在美国徒步史上的空白。


2013 年,张诺娅徒步了 800 公里的科罗拉多栈道,成为第一位完成这条线路的中国女性。


2014 年,她用了 137 天,纵穿“太平洋山脊”,从墨西哥徒步走到了加拿大,成为了第一位完成 PCT 的中国人。


2015 年,张诺娅用时 155 天,从佐治亚走到缅因,从斯布林格山走到卡塔丁,完成了世界长距徒步路线的始祖– 3500 公里的阿帕拉契小径。


2014 年和 2015 年,张诺娅连续两届被提名为中国户外金犀牛奖-最佳背包客,并于 2014 年凭借 4200 公里的太平洋山脊徒步获得这一奖项。


2017 年用 140 天走完 4300 公里的大陆分水岭小径。



在此之前,张诺娅在任何评价体系里,都算是一个乖乖女,认真上学,按部就班,喜欢艺术和文学,尤其钟爱陶渊明和梭罗的哲学。也许在山城重庆的氤氲雾气里她曾幻想过陶渊明“悠然见南山”的舒适与惬意,但户外徒步中遇到的那些漫天大雪和激流险壁轻轻松松就戳爆了她对舒适惬意的全部想象。


她曾在阿帕契亚 3500 公里长的步道质问过自己好几次“为何要这么摧残自己”,她在这条路上摔了好几次,有一次摔出去膝盖直接被磨破了一层肉,神经细胞都掉了一层,完全感受不到任何痛觉。


徒步上万公里,风吹日晒、受伤...这听上去似乎是一个连旁观者都要去质问张诺娅“为何要这么摧残自己”的故事,于是问题的走向会自然而然地过渡到“你为什么要去徒步,什么时候开始的”。


张诺娅坦言“每次都很难回答这个问题”,就像人生许多重大抉择似乎都与巧合有关,没有什么天然的自驱力。偶然接触,觉得不错,那就坚持。一条简单的逻辑链,跟徒步一样简单:吃饭,喝水,走路,休息,然后日复一日的坚持。



在进入户外徒步之前,张诺娅已经有了很多次城市暴走的经历。


她 17 岁去到美国念大学,空余时间经常在美国到处旅游。做学生的时候没多少钱,做过背包客,睡过别人家沙发,也半路搭过车,去的地方都是一些有名的城市和国家公园。为了节省费用,她学会并习惯用走路的方式探索城市,慢慢地就暴走了很多大城市:纽约、洛杉矶、匹兹堡、墨尔本、蒙特利尔等等。


她在这个过程中体验到了走路的乐趣,走在路上她有了更多的时间去感受城市空气里的味道、人们脸上的表情、街道的色彩和布置。通过走路,她重新捕捉到了这些在日常生活中常被忽略的细节,重新发现人们习焉不察的生活碎片,那种新鲜感会从头贯穿至脚底。


大二的时候,张诺娅听说他们学校的户外队长意外身亡,他当时正在帮助两个女生爬悬崖,结果自己滑坠了 3 米,头着地。这件事让她很受触动,一个人冒着生命危险去帮助另一个人,这在今天这个时代听起来,简直就像一个神话。



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二天,张诺娅就报名参加了大学的徒步团,这让她每周都有机会去纽约上州的山里徒步。当时徒步团的领队是一位 60 多岁的老师,他是一辈子的登山爱好者,经常在纽约上州的山野里游荡,他带着张诺娅去看了纽约上州古冰川褪去时刻画出的湖泊和峡谷,去爬了卡茨基尔山脉的几座小山。


初次接触户外,张诺娅觉得在山里经历的每一个“第一次”都是一种突破,让她有了上瘾的感觉。


科罗拉多小径


2013 年 3 月,张诺娅在哈瓦苏蓝冰瀑布完成了她的第一次徒步露营,全程 42 公里,三天两夜的行程,就让她有了在三个月后直接挑战科罗拉多小径的勇气。


她为此做了大量努力,“不能打没有准备的仗”。她连续参加了半年的非洲舞课,每节课上做 240 多次仰卧起坐,每周负重爬山,读完了与长距离徒步有关的 3 本书,咨询了至少 10 位户外专家,参考过起码 20 份装备清单。




但大自然永远不讲情面,它不会因为你是一个努力的小白就对你宽容,在这条线上,张诺娅还是吃尽了苦头。


她跟一个在网上认识的女生搭伙去走这条线,结果行程开始的第二天,那名女生就因为签证问题退出,张诺娅变成单人 solo。她最开始连炉头都能拧反,露营的时候登山杖的手柄还被兔子咬没了,没有地图,只带了一本路线图,迷路了好多次,经历了数不清的意外。而且后来发生的失温,直接改变了她对户外的理念。


七月的落基山脉,是一年一度的季风季,会连着下好几周的雨。当时,张诺娅正途径“芝加哥盆地”,那段路地势平缓,海拔三千多米,完全暴露在林线以上,没有任何遮挡物。


她就这样,毫无防备地遇到了那年最大的一场暴雨。




雨越下越大,她没有及时换上雨衣雨裤,没有给背包套上防雨罩,没有携带防水手套,她的手脚已经冻到僵硬。高海拔的雨,冷得要命,身体还没有了因移动产生的热量,寒冷很快蔓延到四肢,她处在了失温的边缘。


雨没有停,张诺娅被在路上认识的驴友长沼带到一个土坡边上。长沼帮她脱鞋,换上雨裤,再帮她把鞋重新穿上。那一瞬间,张诺娅突然觉得自己很脆弱,觉得自己就像一个丧失了自理能力的小孩,做什么事情都要大人手把手教。


换好衣物后,长沼带着张诺娅去找遮蔽物,当时唯一的办法,就是继续向前,靠行走让身体回温,等走到状态恢复正常,她觉得自己像是“前进了一个世纪”。


经过这次失温,张诺娅才意识到了自己的渺小。在这场雨之前,她的科罗拉多行程,几乎称得上顺利。没有山火,没有大雪,没有遇到熊和山狮,没有崩石和泥石流,没有风灾和沙尘暴,几公里内就有合适的水源,十几公里内就有适合扎营的平地。


当她认为自己懂得如何和大自然相处时,当她自鸣得意地念叨她的聪明和应变能力时,当她理所应当地享受自然的恩惠时,这场雨下得正好,像是“洗去了我的全部骄傲”。



花了 37 天,张诺娅走完了 800 公里的科罗拉多栈道,平均每天走 21 公里,相当于一天一个半马。


太平洋山脊


从科罗拉多回来之后,张诺娅盯上了太平洋山脊(PCT),4200 公里,单人 solo,之前从未有中国人完成这条线路。


这一次,张诺娅训练了 8 个月,把 PCT 指南书上的每一页都做了笔记,把装备精打细算到克数。


这条线路需要穿过美国 7 个自然带里的 6 个,她在这里见证了自然条件的过渡。南加州是沙漠,一出沙漠就是雪山,雪山和沙漠对徒步来说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极端环境。


她在这条线上遇到的最大挑战,就是用徒步的装备去攀登雪山。每天早上都要用沸水把冻成冰棍的鞋子“解冻”,每天湿着鞋淌十几条河,还要穿着跑鞋在齐腰深的雪地里强行走路。




有了科罗拉多栈道的经验,张诺娅在走 PCT 时把行程掐得很紧。没有像第一次在徒步过程中慢慢欣赏风景,现在满脑子都是今天要要走多少,明天又要走多少,制定的计划能不能完成。每天都很紧张,压力很大。


虽然失去了风景,但张诺娅看到了人。她在徒步路上遇到了许多有趣的人,白天大家各走各的,到了晚上,大家会一起聚在营地里分享自己的故事。


这些人给张诺娅最大的感触,是她觉得徒步的人都是很自由的人,他们永远都在移动,想去哪就去哪。


自由的一个重要衡量标准就是对“稳定”的追求,具体来说,就是对房子、车子和钱的追求,这些追求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你是不是一个自由的人。那些出去长距离徒步的人,很少去在乎这些物质性的东西,他们不需要依附这些东西来让自己获得安全感。




没有了依附,人就可以想去哪就去哪。张诺娅觉得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单纯热爱自由,他们对物质不感冒,对生活也不太精明。他们可以完全跳出现代生活里既有的条条框框,他们随时都可以“jump out, be ready to move.”说走就走)


这也让张诺娅重新有了对生活的理解,她觉得自己需要去彻底地经历生活,吮尽生活的骨髓,不给自己留很多退路,抛弃世俗的条条框框,把物质的东西减到最少。这样才有更多的自由去放松自己。


在徒步中张诺娅最大的感受就是每天都在改变,所谓“移步换景”,每天睡在不同的地方,完全用腿去驾驭自己的人生,好像对生命有了彻底的掌控感,获得自己能把自己带到任何地方去的满足感。




其他事情可能会骗你,但徒步不会。徒步永远都是一步一个脚印,走到就是走到了,走不到就是走不到,衡量结果的方式简单粗暴且直接。


另一方面,徒步让人坚强,更让人柔软,能够让人回到“正常人”的生活中。


张诺娅把这个过程形容为像“《老人与海》中的渔夫回到了岸边”。他的眼睛还记着海水的咸味、手掌还留着狂风的亲吻、心脏还怀念着远方的暴雨倾盆。而现实生活更平淡,却也更复杂。


在路上,一切东西都要自己扛下来,久而久之越发能“逆来顺受”,大自然扔给你什么,你就得吞下什么。


这是一个强迫自己快速成长的过程,为了徒步安全,张诺娅必须日复一日练习随机应变、快速决策的思维能力。“细微之处见真章,毫厘之优定乾坤”。坦白说,长距离徒步就是一个需要精打细算的活。细微之处,才决定了徒步者的徒步寿命。每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判断,都有可能葬送或成就一段旅途。


路上的食物<br>
路上的食物


即使这样,张诺娅一次放弃的念头都没产生过,遇到困难,就处理困难。徒步过程中遇到重大危险的情况其实很少,全是那种波澜不惊的疲劳,会让人觉得索然无味,可能这会是很多人放弃徒步的原因。


张诺娅是一个极致的极简主义者,她让自己的生活过得非常简单。所以每次在山路上,在高空,在悬崖边,在物质条件极度匮乏的时候,她都能感受到了最深刻,最切肤的恐惧, 同时也能得到最平淡,最真实的自由。

PCT终点<br>
PCT终点


当人习惯了大自然再回到城市,常常会有恍惚的感觉。城市里的咖啡厅,电影院,洗发店等等地方,让生活的便利已经覆盖到牙齿,万事万物唾手可得。但莫名的,你仍然会怀念山野,就是这种吸引力,让张诺娅在走完太平洋山脊的下一年,就走了 3500 公里的阿帕拉契亚小径。


阿帕拉契亚小径


对于这条线,张诺娅最担心的不是自然环境带来的困难,而是人祸。


在谷歌上搜素 AT 徒步死亡事件,跳出来的十有八九都是凶杀案。




美国东部的大山一直都不算是个安全的地方。《户外》杂志曾经长篇报道上世纪末宾夕法尼亚 AT 一个骇人听闻的谋杀案,男女主角皆被残忍地杀害;比尔布莱森的《林中漫步》曾写过仙乃度国家公园两位女同性恋者被枪杀,“AT 速度女王”珍妮弗戴维斯也在她的第二本传记中写过 2000 年初美国东部山林内的连环谋杀案,等等。


AT 上的死法层出不穷:在大烟山睡湿掉的睡袋,晚上气温骤降,被冻死;三月暴风雪被倒掉的树劈死、在步道1英里范围之内迷路 26 天之后饿死、各种物理性质的死亡(摔滑坠崖等等),但这些都没有流浪汉、杀人犯等更能捕捉人们的眼球。


阿帕拉契亚步道曾一度成为美国禁区。






但 2015 年,张诺娅还是踏上了这条路。长距离徒步似乎让她获得一种内心深处的平静,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她学会了“Habituation”(佛性适应)。按古语的说法就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从前她也是一个凡事都容易焦虑的人。在 12 岁的时候,她得了一种神经系统疾病:肠痉挛。


直到长大很久以后,一想到跟“内脏”“器官”“胃痛”“食物”有关的话题,中枢神经系统和周围神经系统都会让她一并感知到腹部左下方的神经痛。


那这种神经衰弱是如何被扭转的?


徒步。




当你在徒步路上,走到一条河边,发现要穿过前方的陡峭瀑布;瀑布另一端是万丈深渊,脚下是激流。通向瀑布另一侧的唯一路线,是一根湿滑的树干。你不敢站在树干上,只能坐上去,用屁股一蹭一蹭地往前挪动。


到了瀑布另一边,本以为风波过去,可继续以 5 公里/小时的速度疾行,却发现头灯的开关被碰了,亮了一天,现在已经没电。


而现在已经晚上8点。只得在就近扎营,在鹅卵石滩上打地铺(帐篷插不进地钉),头枕着自己的食物袋子。


到了半夜,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脑袋上爬过,继续昏睡。


第二天,发现食物袋枕头被咬穿了口,自己第二天的干粮被吃了一半,这意味老鼠被自己睡在脸下面。


总是遇到这种情况,你要怎么办?路是自己选的,只能站起来继续走。这些都是张诺娅的亲身经历。


当类似的事情重复 1000 次之后,人就几乎没有什么焦虑可言。






阿帕拉契亚的自然风景不如前两条线路的自然风景丰富,驴友之间的联系也不会有前两条线路那么紧密。


走在这条路上时,张诺娅觉得自己更多是在对“行走本身的目的”进行探讨,有段时间她甚至找不到自己走下去的动力。尤其是阿帕拉契亚位于美国东部,降水极多。这就意味着要爬湿石头、走泥坑、在雨里上厕所、在雨里吃饭、在雨里搭帐篷收帐篷。危险系数增大是一方面,心理承受是另一方面:阴雨天气很容易让人士气大减,尤其是在徒步几个月之后,兴奋劲儿早已被没完没了的走路消耗殆尽之后,张诺娅完全就是硬着头皮走,哭着走,拽着自己走。


每当张诺娅说起自己在徒步路上的崩溃,总会收到一种声音,说女性不适合呆在户外。她从始至终,都在用行动纠正这种偏见。



首先,女性能够背负的重量并不会比男性少。2014 年 Kansas State University 的研究指出,力量和体型/体积不成正比。正相反,女性因为体脂比比男性更高,在长距离耐力项目中,女性的力量潜能往往比男性更持久。


其次,女性比男性并不会在户外遭受更多的威胁、经历更多危险。女性和男性独自出游的危险系数基本相同;然而在独自进行户外活动的女性中,实际受伤人数往往比男性更低。这跟男女之间不同的冒险心理机制有关。80% 的野外呼救是由男性发起的;而 12% 的男性呼救者会最终丧生,相比于 9% 的女性。


再次,女性的耐力也不是天生就男性差。目前的研究指出,在马拉松或比马拉松更短的项目中,男性比女性更胜一筹。但当路线长度超过了一定值之后,“性别”的作用会逐渐减小,直至消失。反之,女性更谨慎的心理机能能减少受伤的比率。她们更大的体脂比、更小的体积也能在长距离能耗、高反等等方面有所助益。


最后,轮到了老生常谈的生理/卫生问题。


张诺娅觉得适应了就习惯了,而且最重要的是,野外的环境并不脏,当然你的脚上会占满尘土乌漆麻黑、身上会全是汗渍,不过这些东西本身是不脏的,所以只能要求自己去调整心态。


最重要的,是女生要敢于自己向户外。张诺娅认为与其说她选择了长距离徒步,不如说是长距离徒步选择了她。这又是一个“被梦想击中”式的《月亮与六便士》的故事,张诺娅为徒步付出了 10 年,走遍了世界最长的 3 条线路。原因无他,全是因为喜欢。




“不去追求自己内心所爱,才是最大的不负责任”,而这个放弃梦想的代价,张诺娅觉得自己付不起。




那一瞬间,意味着张诺娅长达四年的漫漫长路,13000 公里的山野之路,终于走到了尽头。


一段旅程的结束,往往意味着另一段旅程的开始,张诺娅如今会在一个培训机构带小朋友们去户外徒步,爱一件事,就爱它从始到终。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徒步中国(ID:trekkinginchina),作者:小海,图片:张诺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