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深圳微时光(ID:szdays),作者:张楠楠,文中图片、头图来自:作者供图
如果要写遗嘱,你要把最重要的东西留给谁?
在社区科普服务中,李芳总会把这个问题抛给底下的听众。现场一阵沉默,每个人都在思考,开始梳理自己的家庭和社会关系网,依次排列,挑选出自己最在意的人。
而人性里的灰色地带,也在订立遗嘱过程里不断显现。
截至目前,深圳遗嘱库已经保存了两万份遗嘱,每个遗嘱在拟定中,都伴随着亲情里最厚重的爱意,以及猜忌和背叛。
这些明或暗的故事,让我们从遗嘱里看到人情的冷暖和百态,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对亲情的一场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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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袒
在这个10平方的房间里,再亲近的人,也可能产生间隙。
在网上提交了遗嘱预约资料,申请人会带着各式的资产资料和清单来到这,和律师商讨资产的分配。
商品房、股票、公司股权……除了这些,作为遗嘱咨询师,余青青见过最多的就是村股份公司的股权,一个红色的小本,持有它的大多都是深圳本地居民,“房产多,子女多,处理遗嘱起来会比较复杂。”
复杂二字,更多时候意味着情感天平的失衡。
余青青记得,有一对60多岁的夫妇过来订立遗嘱,女儿和儿子都陪在身边。夫妇都是深圳本地人,好几栋楼在手里。
没有怎么商讨,两人就决定将全部农民房继承到儿子名下。
伦理之下,儿子永远是被给予最多的。但在生活里,只有女儿在尽心照顾父母,“儿子基本没怎么看过老人。”
唯一的一套商品房,留给了女儿,母亲觉得已经做了最大的让步,甚至当场哭起来,“没给儿子有房产证的房子,心里愧疚” 。
掉下的眼泪成了导火索,一场争吵拉开序幕。
余青青在门外,隐约听见“平时谁在照顾你们?我就分到这么一点?”“都是嫁出去的人了,给你一套房子还不够吗?跟自己家里人争?”
离开遗嘱库的大门,女儿和家人各自站在不同电梯门前,分批离开。
偏心这块,李芳见过更夸张的。她负责在社区进行遗嘱普及的活动,一次,一位50多岁的阿姨过来,想把家里的自建楼完全继承给儿子。
这套房产属于夫妻共有,各占50%的权利,但阿姨的丈夫已经中风,完全丧失了民事行为能力,无法订立遗嘱。
这意味着丈夫房产的50%,两个子女共同平分。
“就为了这25%,阿姨天天找上门,最后推着轮椅把老头带过来,指着他说,我就是要全部给我儿子,你现在就给我老公立遗嘱。”
重男轻女,遗嘱库的工作人员都已见怪不怪。“老一辈的本地人思想都相对传统,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会想要留财产给她们。”
只是细究起来,这种偏向也带有某种无奈。
余青青观察过,本地的妇女文化程度不高,如果丈夫去世了,家里的房子翻新出租,村委股份分配的会议……这些都得依靠儿子,财产留给儿子,也无非是为养老做点保障,让自己的老年生活有个依靠。
争抢
立下遗嘱后,是否告诉家人,各自都有自己的选择。直接告知,很多时候是为了让遗嘱成为“工具”,来维系断裂的情感。
李芳记得,有一位70多岁的老人,房产好几套,但是儿女跟他都不怎么亲近,很少过来看望他。
订立遗嘱后,老人宣告,“遗嘱已经立了,房子卖了全部捐给公益组织,不要想从我这拿钱。”
几个儿女坐不住了,开始每天轮流上门看望,燕窝水果一个也不少,跟电视上遗产争夺的剧情不相上下。
老人也很明确地表示,“谁对我好,我给谁留的最多。”
在富人家庭里,这样的情形时常发生,巨额财产的驱使下展现“真心”,换取各自的利益。
偶尔,李芳会替这些老人感到难过,毕竟钱财换来的感情,能持续多久?
但从另一个角度考虑,正是因为人性的复杂,遗嘱的作用才更加凸显——法律中的确定性,避免了日后亲属之间的争端,“不然一片混乱”。
小丽,这是她在聊天中总会提及的名字。几年前,小丽的父母在云南旅游时意外车祸身亡,因为没有订立遗嘱,按照继承顺位,夫妻二人双方的父母以及小丽,对名下的一套房产都拥有继承权。
小丽即将结婚,她想在结婚前把房产过户到自己名下,避免成为夫妻共同财产。
完成这一步,必须要办理继承权公证,也就是说,法定以内的继承人,都同意放弃继承权,小丽才能成为房子的唯一拥有者。
爷爷奶奶已经同意,只剩下外婆,“她觉得外婆疼她,肯定也会签名。”
变数出现了。
在办理公证的前几天,小丽接到了舅舅的电话,电话那头开始破口大骂,“你外婆都多大年纪了,身体又不好,还折腾她,有没有良心,做个人吧!”
发怒的背后,是利己的私欲。
外婆如果不签字,百年之后,舅舅自动拥有了25%的继承权,这套蔡屋围的房子,少说也有九百多万,“他可能想着,卖掉自己惠州的房,加上这25%,换一套深圳的房子。”
对于外婆来说,舅舅作为唯一的儿子,是自己日后的养老保障,儿子不让签,她也无力反抗,尽管她并不在意这套房产。
“那最后怎么处理呢?”
“给舅舅250万,把25%的继承权买回来。”
据李芳了解,现在房子依然没过户,女孩也没结婚,一地鸡毛般的故事陷入了死局。
戏剧性
遗嘱牵涉金钱,总会显现出人性中复杂的一面。
余青青接待过一对夫妻,在审核和梳理了各自财产明细后,两人决定双方互为继承人。
无论谁先去世,对对方的生活都是一个保障,彼此也都相信,对方都会把财产留给孩子。
到了正式签署那一步,两人分开,走进一间密室,只有见证人员和立遗嘱的人,他们会再次询问:“阿姨,遗嘱内容是否是您的真实意思表示,有无受到欺诈和胁迫?”
阿姨沉默了几秒,冒出一句话,“你说我要是给他了,到时我先走,他再娶了一个,遗产是不是也有他老婆一份?”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阿姨有点跳脚,“那肯定不行,她有啥资格拿走我的。”
最终,阿姨把自己的财产全部留给了孩子。当然,她没告诉丈夫。
面对最后一份自由,人难免将不确定性放大,来保障自己最在意的人的利益,“有些人立遗嘱,可能是防范未来的媳妇或女婿,因为不立遗嘱的话,作为婚后财产,离婚的时候可以分割的,但一旦指定继承,对方是没有分割权的。”
有时候,人们也会误以为自己是最被在意的那个人。
余青青见过看到遗嘱后,亲人脸上错愕的表情。前些日子,一位老人的四个儿子过来提取遗嘱,拆开档案袋,细读之后,大儿子嘴角微微一撇,努力克制音量:“不是全部留给我啊?”
穿越回订立遗嘱的那天,从密室出来后,儿子问老人,“只给我了吧?”作为老大,他一向受到宠爱,陪同期间,老人也在言语中暗示,“全部留给大儿子”。
为了最终确认,这位40岁的男性还特意要了一份复印件——复印件当然没问题,但老人没过几天就过来改了。
一套单位的福利房,地段极好,按市场价卖出有八九百万,最终四个孩子平分。原因不得而知,“每个人订立遗嘱都会考虑很多,心思难以揣测。”
难以揣测的另一面,是不可告人的秘密。
有个上了年纪的阿伯,刚立遗嘱没多久,没过几天又来了。余青青以为是要做出修改,没想到老伯一坐下来,就开门见山:
“我要再立一份遗嘱,留给我外面的私生子。”
一套自建楼留给了这个孩子。事实上,对于这套资产,家里人完全不知情,“深圳本地的财产都掌握在男性手里,他可以告诉女方有哪些财产,也可以隐瞒”,余青青说。
私生子和正室,想必你脑海里已经上演了一出狗血的桥段,但真相是,两人永远不会在遗嘱库相见,隐秘的孩子,隐秘的财产,各自在两个世界里平行生活。
“当然,如果两个人最后都拿着遗嘱去村里说自己继承了这个房子,那肯定就要打起来了。”
爱意与弥补
旁观了遗嘱里错综复杂的家庭故事,余青青对待情感也更加理智,她时常提醒自己,一定要把自己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再美好的家庭,在利益面前也有崩塌的可能。”
但这也不是遗嘱的全部,爱也是其中的旋律。
2020年,一位18岁的小姑娘也过来订立遗嘱。工资卡和社保,是这位深漂在这个城市的所有财产,加起来一共两万元。
作为单亲家庭的孩子,她从小在母亲身边长大,决定将这两万元全部留给母亲,“钱不多,但是这是我对妈妈的一份心意,哪天出了意外,她也会知道我有多爱她。”
那年疫情肆虐,人生的无常让她产生了表达爱意的紧迫,女孩还录了一段影片,说出了对母亲想说一直未说的话。
离开之前,她舒了口气,“这是最好的生日礼物。”
关于爱意,李芳印象最深的是一对东北夫妻。夫妻二人都是工程兵,很早就来到深圳,因为经济原因,小儿子带到了深圳,大儿子留在了老家。
不同的环境,两个孩子也走向不同的人生轨迹。小儿子在华为工作,年薪百万,大儿子在老家拿着几千块的工资,只够温饱。
皇岗村的一套房子,是两位老人唯一的房产,没有任何犹豫,大儿子成为了指定继承人。
对于大儿子的亏欠,一直是两位老人心里过不去的槛,“以后老大的孩子也能跟老二的一样,在这边过上好点的生活。”
讲起往事时,夫妻二人都有些哽咽,最终执意要写一封信,把遗嘱的安排讲明白,“是因为什么情况把老大放在家里,又是什么原因没把房子分给老二”,信很长,全篇都是希望孩子理解的苦心。
“对你们的爱,爸爸妈妈都是一样的。”这是信里的最后一句话。
表达爱意,也不只局限于直系亲属。余青接待过一位70多岁的女性,决定把自己名下的一套房产留给侄女。
在丈夫和儿子在世前,侄女和她并不亲近。几年前,丈夫和儿子都因病去世,留下她独自一人,接连而来的打击,让她生出“想死”的念头。
也就在这时,侄女闯入了生活,照顾她的起居,安慰和开导她,“感觉像是漆黑的隧道里,终于看到了远处有些光。”
作为失独老人,这位女性对遗嘱订立有更加敏锐的觉察。百年之后,自己膝下无儿女,遗产只能继承给兄弟姐妹,“侄女是唯一帮到我的人,留给她我心里才安心。”
没有巨额财产面前的利益争夺和纠缠,普通人立下一份遗嘱,表达自己对最在意的人的关切,余青青常常在这些故事里,找到工作的意义所在。
但支撑她做下去的,远不止是因为这些故事。
“遗嘱不仅是一种保护,也是我们看待死亡的方式,立遗嘱在中国还是一个比较忌讳的事情,觉得做了这个事情,霉运就会来。但其实,我们在立下遗嘱的那一刻,才能真正看清自己内心最在乎的人事物,完成自我的一次梳理,更加坦然地面对死亡。”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深圳微时光(ID:szdays),作者:张楠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