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京是怎样炼成的:从帝国灰烬中崛起,走向独裁与战争



2003年,俄罗斯总统普京接受《纽约时报》采访。 JAMES HILL FOR THE NEW YORK TIMES

巴黎——2001年9月25日,俄罗斯总统普京在德国议会用德语发表讲话。他在德国德累斯顿担任克格勃官员期间学会了德语,他称之为“歌德、席勒和康德的语言”。“俄罗斯是一个友好的欧洲国家,”他宣称。“欧洲大陆的稳定和平是我们国家的首要目标。”

普京在之前一年被选举为总统,时年47岁,他从一个无名小卒迅速崛起,最终成为俄罗斯领导人。他接下来表示“民主权利和自由”是“俄罗斯国内政策的关键目标”。联邦议院议员起立鼓掌。

在起立的议员中,就有曾任议会外交事务委员会主席多年的中右翼代表诺伯特·罗特根。“普京抓住了我们的心,”他说。“他用很温和的声音说德语,这样的声音诱使你相信他对你说的话。我们有理由认为和睦相处的前景是可以实现的。”

今天,所有的和睦都被撕碎,乌克兰战火纷飞,普京派军队入侵来证明他的信念——乌克兰这个国家并不存在。超过370万乌克兰人成为难民;战争已长达一月之久,伤亡越来越多;普京那温和的声音已经变成了一个弓着背的男人的愤怒咆哮,任何反抗他日益严酷的独裁统治暴力的俄罗斯人都被他斥为“败类和叛徒”。



乌克兰首都基辅,雷特维尔购物中心遭到俄罗斯军队的炮击,变成一片废墟。 LYNSEY ADDARIO FOR THE NEW YORK TIMES



本月,一个来自乌克兰的难民家庭抵达布达佩斯的一个火车站。 MAURICIO LIMA FOR THE NEW YORK TIMES

普京在乌克兰的闪电战计划停滞不前,他在本月咬牙切齿地发誓,他的对手将会落得难看下场。他说,真正的俄罗斯人会像“吐出不小心飞进嘴里的虫子那样”,实现“必要的社会自我净化”。

这与其说是康德的语言,不如说是法西斯民族主义的兴奋与普京穷困好斗的圣彼得堡青年时代的交织。

从理性的声音到煽动的声音,从最初的样子到判若两人,中间经历了22年的大权在握以及五位美国总统。随着中国的崛起,随着美国在伊拉克和阿富汗没完没了的战争中失利,随着技术将世界联成一体,一个俄罗斯谜团在克里姆林宫里成型。

美国及其盟友是不是因为过于乐观或过于天真,从一开始就误读了普京?还是说,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变成了今天的复仇主义好战分子?

普京是个谜,但他也是最知名的公众人物。透过他在乌克兰的鲁莽赌博,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人几乎将西方的一举一动都看作是对俄罗斯——也许还有对他自己——的轻视。随着不满情绪的增加,个人与国家的区别变得模糊。实际上,他成为了国家,他与俄罗斯融合,他们的命运逐渐融合在一个救世主式的恢复帝国荣耀的愿景中。

帝国灰烬中重生

“我认为,西方对普京的诱惑主要在于,他认为它有助于建设一个伟大的俄罗斯,”在普京执政的第一阶段与他多次会面的前国务卿康多莉扎·赖斯说。“他总是执着于因苏联解体而被困在俄罗斯祖国母亲之外的2500万俄罗斯人。他一次又一次地提起这件事。这就是为什么对他而言,苏联帝国的终结是20世纪最大的灾难。”

但是,如果普京除了作为前苏联间谍对美国有着怀疑之外,还潜伏着领土收复主义的怨恨,那么他还有其他最初的优先事项。他是国家的爱国公仆。由该国第一位自由选举产生的领导人鲍里斯·叶利钦领导的1990年代后共产主义俄罗斯已不复存在。

1993年,叶利钦下令炮击议会大楼以平息叛乱;147人丧生。西方不得不向俄罗斯提供人道主义援助,它的经济崩溃是如此可怕,它的极端贫困如此普遍,大片的工业贱价出售给了新兴寡头阶层。对普京来说,这一切都代表着混乱。



1993年,普京的前任鲍里斯·叶利钦下令炮击俄罗斯议会大楼以平息叛乱。 SERGEI KARPUKHIN/ASSOCIATED PRESS

“他憎恨俄罗斯的遭遇,憎恨不得不让西方予以帮助,”2005年至2017年间德国前总理安格拉·默克尔的首席外交顾问克里斯托夫·赫斯根说。普京为2000年总统竞选所发表的第一份政治宣言就是要扭转西方将权力从国家转移到市场的努力。

新总统将与因混乱、自由市场、裙带资本主义而生的寡头合作——只要他们表现出绝对的忠诚。否则,他们将被清除。如果这是民主,那就是“主权民主”,这是普京的高级政治战略家采用的一个词,强调的是前半部分。

普京是圣彼得堡人,那是彼得大帝在18世纪初建造的“通往欧洲的窗口”,从1991年起,他在那里的市长办公室负责吸引外资的工作,从这些来看,普京在他执政初期似乎确实对西方保持谨慎的开放态度。

他在2000年向前总统比尔·克林顿提出了让俄罗斯成为北约成员国的可能性,但这个想法最终不了了之。他维持了1994年与欧盟签署的俄罗斯伙伴关系协议。2002年北约-俄罗斯委员会成立。彼得堡人与苏维埃人两个身份相互拉扯。

这是一个微妙的平衡,作风严谨的普京为此做好了准备。“你永远都不应该失控,”他在2017年的纪录片《普京访谈录》中告诉美国电影导演奥利弗·斯通。

“你必须明白,他是克格勃出身,撒谎是他的职业,而不是罪过,”2017年至2020年担任法国驻莫斯科大使的西尔维·伯曼说。

在联邦议院演讲的几个月前,普京众所周知地赢得了美国前总统乔治·W·布什的支持,布什总统在2001年6月与他第一次会面后表示,他看着这位俄罗斯总统的眼睛,发现他“非常直率且值得信赖”。叶利钦也同样受到影响,在普京于1996年到莫斯科任职仅三年后就任命他为继任者。



1999年,时任总理的普京与即将离开克里姆林宫的叶利钦合影。 TASS, VIA GETTY IMAGES



“欧洲大陆的稳定和平是我们国家的首要目标,”普京在2001年对德国立法者说。 FRITZ REISS/ASSOCIATED PRESS

威权主义者的崛起

普京生于1952年,他出生的城市在当时的名字是列宁格勒,他在苏联与纳粹德国战争的阴影下长大。苏联红军在击败纳粹的战争中付出的巨大牺牲对他所在的这个普通家庭而言不是一个抽象概念,而是切实的感受。普京年轻时就明白——正如他所说的那样——“弱者就会挨打”。

“西方没有充分考虑到苏联神话、军人牺牲和复仇带给他的力量,”祖父母都是俄罗斯人的法国作家米歇尔·埃尔查尼诺夫说。“他深信俄罗斯人愿意为一个理念牺牲自己,而西方人则喜欢成功和舒适。”



俄罗斯伏尔加格勒的雕像《祖国母亲在召唤》,用于纪念在斯大林格勒战役中阵亡的士兵。 SERGEY PONOMAREV FOR THE NEW YORK TIMES



1942年秋天的斯大林格勒。第二次世界大战在俄罗斯被称为“伟大的卫国战争”,在该国的政治神话中扮演着重要角色。 SOVFOTO/UNIVERSAL IMAGES GROUP, VIA GETTY IMAGES

在担任总统的头八年里,普京给俄罗斯带来了一定程度的舒适。经济飞速发展,外资涌入。

普京面临的问题是,经济多样化需要法治的帮助。他曾在圣彼得堡大学学习法律,并声称尊重法律。事实证明,权力才是他的磁石。

著名法西斯历史学家蒂莫西·斯奈德有这样的描述:“将一个威权主义的法治国家玩弄于股掌之间后,他干脆变成首席寡头,把国家变成了他这个寡头氏族的执行机制。”

尽管如此,地球上最大的国家想要再次屹立不倒,需要的不仅仅是经济复苏。普京成长在一个苏联世界中,这个世界认为,只有成为周围邻国的统治者,俄罗斯才称得上是大国。但邻国传来的动静挑战了这种理念。

2003年11月,格鲁吉亚的玫瑰革命使该国坚定地走上了西方的道路。2004年,北约在冷战后第二次扩张,纳入了爱沙尼亚、立陶宛、拉脱维亚、保加利亚、罗马尼亚、斯洛伐克和斯洛文尼亚。在那一年,乌克兰爆发了被称为橙色革命的大规模街头抗议活动。这些抗议也源于对莫斯科的拒绝,并想要拥有西方那样的未来。



2003年11月在格鲁吉亚第比利斯举行的示威活动。格鲁吉亚向西方倾斜激怒了普京。 THOMAS DWORZAK/MAGNUM PHOTOS



2004年橙色革命抗议期间,乌克兰警察守卫着首都基辅的议会大楼。 SERGEY SUPINSKI/AGENCE FRANCE-PRESSE — GETTY IMAGES

普京与西方从合作开始转向对抗。这会是个漫长的过程,但总体方向已经确定。

与西方的冲突

从2004年起,普京领导的俄罗斯明显变得强硬。

普京总统在2004年底取消了地区州长的选举,改为由克里姆林宫指定。在纯粹的宣传运动中,俄罗斯电视台越来越像苏联电视台。

尽管普京将乌克兰向西方靠拢描述为对俄罗斯安全的威胁,但它更直接地是对普京威权体制本身的威胁。波兰前外交部长拉德克·西科尔斯基说:“一个民主制的乌克兰与欧洲融合并取得成功是对普京主义的致命威胁,在这一点上,普京当然是正确的。比起是否成为北约成员国,这才是问题所在。”

这位俄罗斯总统不喜欢致命威胁,无论是真实的还是想象的。如果有人怀疑普京是否真的冷酷无情,2006年证实了他们想错了。普京对软弱的厌恶决定了他的暴力倾向。然而,西方民主国家迟迟没能吸取这一基本教训。

它们需要俄罗斯,不只是因为它的石油和天然气。这位俄罗斯总统是后来被称为全球反恐战争的重要潜在盟友。这正好符合他自己在车臣的战争,以及认为自己在战争中代表基督教文明的倾向。



2000年,车臣首都格罗兹尼。为了平息一场分离主义运动,普京下令将这座城市夷为平地。 DMITRY BELYAKOV/ASSOCIATED PRESS



2001年6月,普京和乔治·W·布什总统在斯洛文尼亚卢布尔雅那。左边是时任国家安全顾问康多莉扎·赖斯。 LARRY DOWNING/REUTERS



2008年2月科索沃宣布脱离塞尔维亚独立前夕,在科索沃首都普里什蒂纳进行的庆祝活动。 ANDREW TESTA FOR THE NEW YORK TIMES

但普京对布什在2005年1月的第二次就职典礼上宣布的“自由议程”并不满意,该议程承诺在世界范围内促进民主以追求新保守主义的愿景。

2005年作为美国大使抵达莫斯科后,现任中央情报局局长的威廉·伯恩斯发出了一份严肃的电报,冷战后的所有乐观情绪都烟消云散。“俄罗斯太大了,太骄傲了,对自己的历史太在意了,无法适当地融入一个‘完整而自由的欧洲’,”他写道。

几年后,当法国前总统弗朗索瓦·奥朗德会见普京时,他惊讶地发现普京称美国人为“美国佬”——而且用的是批评的语气。普京告诉他,这些美国佬“羞辱了我们,把我们放在第二位”。

2007年,普京在慕尼黑安全会议上发表了激烈的演讲,令这种怨恨达到了顶点。“一个国家,当然,首先是美国,已经在各个方面越过了它的国界,”他向震惊的听众宣告。一个“单极世界”被强加给冷战结束后的世界,带来“单一权力中心,单一力量中心,单一决策中心”。



2007年2月,普京在慕尼黑安全会议上发表讲话时对美国主导的“单极世界”表示不满。 JAMES HILL FOR THE NEW YORK TIMES



2007年,普京在与时任德国总理默克尔会面时,带来了一只狗。众所周知,默克尔害怕狗。 AXEL SCHMIDT/AGENCE FRANCE-PRESSE — GETTY IMAGES

其结果是一个“只有一个主人,一个主权者的世界,到头来这是有害的”。不仅有害,而且“极其危险”,导致“人人自危”。

北约扩张的威胁

慕尼黑演讲之后,德国仍然对普京抱有希望。默克尔在东德长大,说俄语,与他建立了关系。“他们之间有一种亲切感,”海斯根说。“一种理解”。

然而,与普京合作并不意味着能对他发号施令。“我们深信,让格鲁吉亚和乌克兰加入北约不是什么好事,”海斯根说。“它们会带来不稳定。”海斯根说指出,《北约条约》第十条规定,任何新成员国都必须能够“为北大西洋地区的安全作出贡献”。默克尔不确定这两个受到争议的国家如何能够做到这一点。

但是,随着布什总统进入任期的最后一年,美国没有心情做出妥协。布什总统希望在2008年4月在罗马尼亚布加勒斯特举行的北约峰会上宣布乌克兰和格鲁吉亚的“成员国行动计划”,即让两国加入北约的具体承诺。

作为大使的伯恩斯对此表示反对。在当时发给赖斯的密电中,他写道:“乌克兰加入北约是俄罗斯精英阶层(不仅仅是普京)所有红线中最亮的一条。”

2008年2月,美国及其许多盟国已经承认科索沃从塞尔维亚独立,俄罗斯拒绝承认这一单方面主张,称其为非法,并认为这是对另一个斯拉夫民族的侮辱。

在布加勒斯特,法国和德国一起反对格鲁吉亚和乌克兰加入北约的计划。

最终达成的妥协不明不白。北约领导人的声明说,乌克兰和格鲁吉亚“将成为北约成员”。但它没有批准一项使这种成员资格成为可能的行动计划。乌克兰和格鲁吉亚只得到一个空洞的承诺,而俄罗斯立刻被激怒了,并看到了它日后可以利用的分歧。

普京在布加勒斯特发表了被赖斯形容为“极为情绪化的讲话”,暗示乌克兰是一个虚构的国家,指出该国有1700万俄罗斯人,并称基辅是俄罗斯所有城市之母——这种说法后来发展成了他的一个执念。

针锋相对

2012年5月7日,随着30响礼炮在莫斯科上空回响,身着迷彩服的防暴警察围捕抗议者,普京再次回到俄罗斯总统的位置上。他在许多方面都已变成一个不同的人,日益确信西方的背信弃义和堕落,并且心怀愤怒。



2012年5月,防暴警察驱散了莫斯科市中心抗议普京重返总统之位的示威者。 SERGEY PONOMAREV/ASSOCIATED PRESS



2012年2月,普京在莫斯科的支持者。 JAMES HILL FOR THE NEW YORK TIMES

五个月前,俄罗斯爆发了大规模街头抗议活动,游行者举着写有“普京是小偷”的标语,这使他更加确信美国决心给俄罗斯带来一场颜色革命。

普京指责时任国务卿希拉里·克林顿是主要的煽动者。

尽管如此,华盛顿当时专注于击败基地组织,有关普京对美国利益构成严重威胁的说法基本上没有受到重视。

2011年,在美国的压力下,俄罗斯在联合国安理会军事干预利比亚的投票中投了弃权票。该决议授权采取“一切必要措施”保护平民。在普京看来,这一任务演变成了推翻后来被利比亚军队杀死的穆阿迈尔·卡扎菲,他感到非常愤怒,认为这进一步证实了美国在国际上的无法无天。

还有别的东西在起作用。“干掉卡扎菲的残酷行动困扰着他,”克林顿总统任内担任国家安全委员会俄罗斯、乌克兰和欧亚事务高级主管的马克·梅迪什说。

前法国驻叙利亚大使、现为巴黎蒙田研究所智库特别顾问的米歇尔·杜克洛认为,普京最终“选择两极再分化”是在2012年。“他已经确信,西方在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正在衰落,”杜克洛说。“现在的出路是对抗。”

2013年7月,普京前往基辅,纪念基辅罗斯的弗拉基米尔王子皈依基督教1025周年,他誓言要保护“我们共同的祖国,大罗斯”。



普京将自己重塑为东正教的捍卫者。 POOL PHOTO BY ALEXEI NIKOLSKY

有恃无恐的领袖

普京行使权力的22年历程在很多方面都显示出他是如何变得越来越大胆。起初,他的目的是恢复俄罗斯的秩序,赢得国际社会的尊重,后来他开始相信,一个拥有丰富石油收入和高科技武器的俄罗斯可以昂首阔步地站在世界前沿,部署军事力量,并且几乎不会遇到抵抗。

如果普京像他现在似乎相信的那样,象征着神秘的俄罗斯大国命运,那么所有的限制都不存在了。

2014年2月,乌克兰在一场血腥的民众起义中推翻了莫斯科支持的领导人,从而实际上拒绝了普京数十亿美元的利诱,拒绝加入他的欧亚联盟,转而寻求与欧盟达成联合协议,这对普京来说是犯下了不可原谅的罪行。普京坚称,这是美国支持的“政变”。



2014年基辅一名抗议者的葬礼。 SERGEY PONOMAREV FOR THE NEW YORK TIMES



2014年,在乌克兰东部顿涅茨克,人们为俄罗斯支持的分裂势力张贴招募海报。 MAURICIO LIMA FOR THE NEW YORK TIMES

随后,普京吞并克里米亚,精心策划了乌克兰东部的军事冲突,形成了两个由俄罗斯支持的分离地区。

20年前,即1994年,俄罗斯签署了一项名为《布达佩斯备忘录》的协议。根据该协议,乌克兰放弃了其庞大的核武库,以换取尊重其主权和现有边界的承诺。但普京对这一承诺毫无兴趣。

海斯根说,当默克尔向普京问起2014年3月俄罗斯吞并克里米亚之前出现的“小绿人”——蒙面的俄罗斯士兵,普京做出了毫无说服力的回答:“我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这成了默克尔的一个转折性时刻。



在2014年3月俄罗斯从乌克兰手中夺取克里米亚之前,蒙面的俄罗斯士兵曾出现在当地。 SERGEY PONOMAREV FOR THE NEW YORK TIMES

“他对她说谎——谎言,谎言,谎言,”海斯根说。“从那以后,她对普京更加怀疑了。”

美国和大多数欧洲国家继续相信——而那些与俄罗斯关系最近的国家则不那么认为——俄罗斯的威胁虽然在增长,但已经得到了遏制;普京是一个理性的人,他使用武力时总会进行严肃的成本效益分析;欧洲的和平是有保证的。

对乌克兰发动战争

不可思议的事情是可能发生的。俄罗斯在乌克兰的非必要战争就是证明。

在新冠疫情的隔离状态下,普京对苏联解体时失去祖国的2500万俄罗斯人的所有执念似乎都固化了。

上个月,法国总统埃马纽埃尔·马克龙与普京会晤,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六米长的桌子,后来他告诉记者,和他们在2019年的上一次会晤相比,他发现如今的普京显得更加僵硬、孤立,在意识形态上也更加顽固。

乌克兰令普京深感不安,这一点在他去年夏天隔离期间撰写的5000个单词长文《俄罗斯和乌克兰的历史统一》当中显而易见。这本小册子被分发给俄罗斯武装部队成员,书中他整理了可以追溯到九世纪的论点,称“俄罗斯无疑是被打劫了”。



入侵乌克兰的两天前,俄罗斯塔甘罗格郊外的一辆火车上装载着俄罗斯自行榴弹炮。 THE NEW YORK TIMES



上个月,塔甘罗格一家酒店的房间里,一个逃离分裂分子控制的乌克兰领土的家庭在电视上看到了普京。俄罗斯曾散布虚假言论,称乌克兰政府即将攻击分离主义地区。 SERGEY PONOMAREV FOR THE NEW YORK TIMES

事后看来,他的意图在入侵好几个月之前就已经很清楚了。

但为什么是现在?普京早就得出结论,西方软弱、分裂、颓废,沉溺于个体消费和滥交。德国有了新的领导人,法国即将举行选举。与中国的伙伴关系得到巩固。糟糕的情报让他相信,至少在乌克兰东部的大片地区,俄罗斯军队会被当作解放者得到欢迎。

普京这一举动刺激了北约,结束了瑞士的中立和德国的战后和平主义,团结了经常四分五裂的欧盟,使俄罗斯的经济在未来几年内步履维艰,令受过良好教育的俄罗斯人大规模出走。并且,他还以一种无法抹去的方式加强了一种他曾否认其存在的东西:乌克兰的国家意识。他在计谋上输给了机敏勇敢的乌克兰总统泽伦斯基,那个他曾经嘲笑过的人。

对于“与西方融合的俄罗斯”这个新想法,今年将满70岁的普京对它只有一时的短暂兴致,如今他仿佛又退回到了他心灵更深处的东西:伟大的卫国战争胜利后的童年世界,他脑海中的俄罗斯又要把乌克兰人从纳粹手中解放出来,斯大林又恢复了英雄的地位。



今年1月,乌克兰士兵用普京的照片做射击练习。 TYLER HICKS/THE NEW YORK TIMES

对普京来说,权力远比金钱重要



JEREMY LIEBMAN/TRUNK ARCHIVE

1996年,我担任CNN莫斯科分社社长时,一场斗争正在腐败的寡头们与叶利钦总统保镖的密友们之间展开,后者想从寡头们那里收取更多的政治“保护费”,并威胁要推翻计划中的选举。

我向时任副总理的阿纳托利·丘拜斯询问了一个似乎处于斗争核心的问题:对俄罗斯人来说,权力和金钱哪个更重要?

他回答道:“如果你需要问这个,就说明你不了解俄罗斯。”答案是权力。

俄罗斯总统普京正面临着他执政22年来的最大考验,他受到两个方面的挤压,一方面是乌克兰对入侵的激烈抵抗,另一方面是对寡头、石油出口和技术转让日益严厉的制裁。此时,上述问题的答案仍是权力,和俄罗斯历史上任何时候一样。

许多西方人想看到普京被推翻。他们不了解俄罗斯,也不了解俄罗斯人对权力的态度。研究俄罗斯的学者早就指出,私有财产权和公正的法律权威的缺失,导致国家行为者掌握着完完全全决定俄罗斯人生活的权力。俄罗斯从15世纪以来,一直在通过军事侵略来施加控制力。在一个权力几乎就是一切的国家,制裁和失去财富本身不会改变这种根本的互动。

普京本月早些时候的讲话证明了这一点,显示了他和许多俄罗斯人所认为的这场战争的目标:捍卫俄罗斯的领土主权,抵御西方的统治。对普京来说,西方忽视俄罗斯太久了,它们否认俄罗斯的超级大国地位。

在西方资本主义民主国家,财富往往等同于接触领导人的机会和对领导人的影响力。所以,很多人认为,制裁寡头能迫使他们向普京施压,迫使其改变路线,就不奇怪了。这是一种误判。寡头们也许拥有将他们与权力联系起来并让普京可以利用的财富,但在俄罗斯,这并不意味着寡头们对普京或克里姆林宫里的人拥有任何影响力。

这一切要追溯到上世纪90年代,当时我目睹了以前共产党官员为主的群体,在丘拜斯主管的国有资产私有化过程中,积累起财富。那些发誓效忠叶利钦并为其政治竞选提供过资金的人变得更加富有,他们获得了石油、天然气以及镍和铝等原材料领域的最大国有企业的所有权。如今,他们仍是俄罗斯最富有的人。

但是,由于缺乏财产权的实际定义以及保护财产的法律和制度框架,这些寡头们仍离不开克里姆林宫,普金自2000年以来一直掌管克里姆林宫。法庭作出的对寡头有利或不利的判决,很容易按照克里姆林宫的喜好而被推翻。在21世纪的头十年里,在我转行成为给在俄罗斯投资的西方人担任代理律师后,曾亲眼目睹了这种互动。

寡头的财富来源并不是普京能控制的唯一东西。他已把挑战他权力的危险讲得一清二楚。以米哈伊尔·霍多尔科夫斯基为例,他曾是俄罗斯最富有的人。霍多尔科夫斯基在共青年团部门一路高升,后获得了西伯利亚几处前国有油田的所有权,成立了尤科斯公司。他在2003年的一次电视直播的克里姆林宫会议上,敢于批评政府腐败。普京作出的反应是,剥夺了霍多尔科夫斯基的资产,判处他10年监禁。他后来被允许离开俄罗斯,过上了流亡生活。

霍多尔科夫斯基的这种经历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现在很少有寡头站出来说话。只有那些待在伦敦等舒适地方的人敢对战争发表意见,比如阿尔法银行的创始人米哈伊尔·弗里德曼在伦敦发声明说,“战争永远不是答案”,但并没有批评普京。尽管只发了这种声明,普京已在最近的讲话中仍将这些寡头与他的对手——西方相提并论,说他们“没有牡蛎或鹅肝就活不下去”,他们精神上不在“这里,与我们的人民、与俄罗斯同甘共苦”。普京郑重表示,要把他们“像飞进我们嘴里的蠓虫一样”吐出来。这也许就是为什么丘拜斯辞去了自己主管气候变化的象征性职位,离开了俄罗斯。丘拜斯不仅主管了私有化进程,他本人也在那个过程中成了一名寡头,并曾一直受普京青睐。

唯一能真正影响普京的人是与他观点相同的意识形态者,即所谓的强力派——一群安全部队或军队出身的有权者。这些内部人士从普京在克格勃工作或在圣彼得堡市政府任职时起,就一直追随他,他们认为自己是俄罗斯控制力和威望的保护者。他们把自己资金的大部分留在俄罗斯境内,让制裁鞭长莫及。和普京一样,他们也把苏联的解体视为20世纪的最大灾难,并相信这场战争是为了俄罗斯的“主权和我们子孙后代的未来”。

要想影响他们的话,西方必须优先考虑他们认为赋予俄罗斯超级大国地位的东西:石油和军队。

俄罗斯的石油和天然气部门为国家提供高达40%的联邦预算收入,占到该国出口的60%。这就是为什么拜登总统把重点放在禁止美国从俄罗斯进口石油的制裁上很重要,尽管这在某种程度上是象征性的,因为美国从俄罗斯进口的石油很少。虽然德国已停止了一条主要天然气管道的进展,但欧盟还没有摆脱俄罗斯的天然气供应,欧盟说,寻找替代来源需要时间。欧盟天然气需求的40%左右来自俄罗斯。如果欧洲国家真想对普京的想法有影响的话,他们应该在扣押寡头们的游艇上少花点时间,而是把更多的时间花在减少对俄罗斯能源的依赖上。同样,西方必须推动印度和中国也加入到这些制裁中来。

与此同时,削弱俄罗斯军队的最佳方法是限制其获取技术。正如乌克兰战场上的情况所显示的那样,俄罗斯军队缺乏其他现代化军队用以收集实时现场情报的重要硬件和软件,以及能有效使用这些情报所需的通信系统。坦克车队长达数天的停滞不前表明,俄罗斯缺乏一个为军队运送食物和天然气的复杂供应链系统。

采取军事行动是俄罗斯公开行使控制力的做法,切断军事行动所需工具的制裁,可对普京身边的顾问们产生影响。虽然美国和欧洲已为做到这点实施了制裁,但他们必须鼓励印度和中国也这样做。这可能并不容易,做到这点将取决于,美国能否在主权国家的原则,以及主权国家所依赖的世界秩序正面临生死存亡威胁的观念上提出足够的论据。

家住英国伦敦的寡头弗里德曼已在俄罗斯入侵乌克兰后受到英国制裁,他在接受彭博社采访时说,如果欧盟认为他可以告诉普京“停止战争,而且这会有效的话,那恐怕我们都遇上了大麻烦”,因为这意味着西方领导人“一点儿也不了解俄罗斯如何运转”。

他说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