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翔在叙利亚前线焦翔,一个山东小伙,
因主修阿拉伯语专业,
27岁时,被人民日报派往中东。
按原计划,
他的驻外理想生活是边旅行,边写稿,
不料刚到埃及,就碰上政坛大震动,
“被迫”成了一名战地记者,
一做就是3年。
叙利亚战时,不知所措的小朋友
在叙利亚,因要躲避狙击手的视线,必须跑步快速通过3年里,他辗转在炮火的最前线,
他用相机拍下了变幻莫测的政治动荡,
也记录下战火中平民的日常。
这些见闻在2021年集结成新书《坚守战地1200天》出版。
在国际局势动荡不安的今天,
一条连线对话焦翔,
听他讲述这1200天的战争与和平。讲述 焦翔
编辑 陈星 责编 倪楚娇
焦翔采访士兵2011年,我27岁,作为人民日报的驻外记者,开始了在中东的生活。
第一站是埃及开罗。我非常期待,因为正常来说,我们可以一边旅行,一边学习,一边工作,空闲的话还能逛逛博物馆。开罗也确实没让我失望,它给了我一个巨大的“惊喜”。飞机落地的第二天,因为安全局势失控,开罗机场关闭了。一大批中国人焦急等待在候机楼不肯走,盼着航班恢复,迫切地想回国。就在前一天,埃及爆发了一次激烈的抗议,民众要求总统穆巴拉克引咎辞职。当时在埃及的中国人有几十万,他们觉得埃及的局势不明朗,着急回国。
埃及的城市里没有一个红绿灯,路况非常拥堵
去驻地办公室的路上,尘沙漫天飞,路上散落着垃圾,远处的金字塔与城市连成一体。我有点发懵,内心也很有紧迫感,我该拍些什么?怎么拍?我想了一路……我抵达的第二天,晚上就宵禁了。上百万人聚集到解放广场,他们喊着口号,声嘶力竭,要求穆巴拉克辞职。坦克组成的钢铁屏障,也任由人群穿过,浓烟一直笼罩在尼罗河上。
埃及的民众上街游行百姓聚集得越来越多,很快就失控了,披萨饼店、快餐店、商铺的玻璃都被砸碎,只有用木板钉死门帘的店户免遭一劫。解放广场上一栋大楼被点燃了,玻璃和金属因为高温燃烧,带着飞火流星从高空掉下来,很多平民都在发出尖叫。真的可以拿“腥风血雨”来形容这个场面。我从来没想到,我会成为这种场面的亲历者。我不断跑上街头,想要尽可能多地捕捉一些画面。
在燃烧的大楼前,第一次出镜拍摄当时报社里鼓励做新媒体,我算是第一波配了摄影机的人。在解放广场的大楼前,我做了第一次的出镜拍摄。一个月的时间里,我全程目击了埃及从开始示威游行,到武装部队上街,到战斗机低空掠过城市,到趋于失控的整个过程。
接下来整个国家进入一种漫长的无政府状态,社会每天都在试错。
穆巴拉克下台后,民众以各种方式表达他们对政权更迭的喜悦
穆巴拉克下台当天,士兵和示威者便不再对峙了。版面编辑让我把“示威者帐篷已清除”的主题拍摄出来。我觉得有点为难,帐篷都没了,怎么展示?
几百人拉着的巨幅埃及国旗
我又去了解放广场,行走期间,一幅长约50米,由几百人拉着的巨幅埃及国旗出现在我眼前。我冲到人群最前面,举着相机,所有人都对着我欢呼雀跃。我想,这就是最好的表达。
在开罗,我一共待了8个月。
焦翔跟拍坦克里的士兵
之后的三年,巴以冲突,突尼斯发展停滞,利比亚社会解构,也门支离破碎,叙利亚炮火连天……整个阿拉伯地区就像在暴力的怪圈中迷失了一样。我也跟着转战了很多地方。
生活在叙利亚的小朋友们战争状态下,国家的整个运转是无效的。每天都在发生各种恶性事件。你会感觉到非常煎熬,没有法律在保护你,唯一的保护就是你对别人的判断,以及别人内心的道德和行为底线。
发生在叙利亚大马士革的2·21大爆炸,方圆400米的车辆、楼房无一幸免
北约战机轰炸利比亚后,愤怒的民众向记者控诉
当平民谈论起战争的时候,每个人的情绪都很激烈,一谈起对敌对势力的仇恨,就怒目三分,眼珠子都快鼓出来了,你能感觉到他们的措辞、声调,因为没有安全感,而变得不可控。
民众在为战事祈福
但普通民众的生活还是要继续,虽然草木皆兵,但他们依然努力维持着生活。比如我在利比亚的时候,接触过一个来自浙江的家庭。整个城市只有他们还在做中餐,还在做外卖。我当时点了一份炒米线和红烧牛尾。我没想到送外卖的时候来了三个人,一个看着像妈妈,应该就是饭店老板娘,带着两个十几岁左右的孩子,她说:“我带着他们俩是怕出意外,好有人相伴。你们注意安全,如果要走了,给我来个电话。”虽然就是短短的一两分钟的交流,但在异乡见到同胞,还是很温暖的。
叙利亚大马士革随处可见迫击炮的痕迹我还见证过一场炼狱中的婚礼,那是2012年,在叙利亚的大马士革老城。整个城市都空了,很多人都逃走了。出门能不能活命,全靠运气。每天掉进城里的迫击炮弹少则十几枚,多则上百枚。有一天晚上,突然停电了,我经过一个漆黑的巷子,发现里面是人挤人的状态。走进才发现,这里在举办一场婚礼。
战争阴云下的婚礼在场的宾客有近百人,大家都穿着晚礼服,在拥挤的餐桌间跳舞。新郎和新娘在一周前,被落在停车场的一枚迫击炮炸伤,身体还没有恢复,也拖着受伤的身体在跳舞。婚礼上播的是赞美祖国的歌曲,在祝福新婚夫妇的同时,他们也祈福叙利亚能在战争中挺过来。
这场婚礼只能算是迷你版
过去,他们的婚礼都要去郊区办,至少八百甚至上千人参加,不热闹到第二天凌晨三四点不会结束。现在这场婚礼只能算是迷你版了,而且从安全的角度出发,必须在夜里12点钟左右结束。婚礼上我跟一位叫卢比的姑娘聊天。她说她有一个未婚夫,因为躲避兵役,出逃黎巴嫩了,但她却坚持留守叙利亚。战争阴云下,生离死别面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在大马士革,我感觉“空袭”就像“下雨”一样,成为了一种生活的气候,人们活在死亡的游戏中,大概只有淡忘死亡才能找到一丝快乐。
接到撤侨报道任务后,前往利比亚和埃及的国界,路上一片荒漠
“撤侨”这两个字对大部分中国人而言,都挺熟悉的,只要国外有战乱冲突,一定第一时间会安排撤侨。2011年,我当时正在埃及。因为利比亚内乱,有大批民众从利比亚涌向埃及,其中就包括了3万6千名中国人。我接到报道任务后,就坐车去利比亚和埃及的国界。
从利比亚战区逃出的难民车子沿着山路一路开,不时就会看到一辆辆小皮卡经过,车顶上捆满被褥与行李,应该就是逃难的难民。路边布满铁丝网,能看到联合国各个机构的旗帜和成片的帐篷。惊魂未定的人们在张望,衣衫褴褛的男人还企图拦下我们的车。
在报道撤侨时唯一一张留影
中国大使馆的人比我们更早抵达边境。在一个小旅馆里,给中国公民办手续,那一批中国人大概有300人。他们因为是劳务派遣,逃难时护照都不在身上,和黑户没什么区别。使馆人员与利比亚海关交涉,以确保他们能在“黑户”的状态下顺利通关。中国影响力在这时候体现出来了。中国公民没有受到任何阻拦,但其他国家的难民,无法获准入关。
从利比亚撤出的中国公民坐上了使馆安排的大巴,汽车启动时,大家自发鼓起掌来中国租用的大巴停在边境上,凌晨1点的时候,当工人们走出关口,看到中国国旗和车辆,很多人都泣不成声了。25辆大巴上,每个座位都搁着矿泉水和饼干。凌晨2点,所有撤出人员都已上车就位,连夜驶向繁华的开罗。汽车开动时,所有中国人都自发地鼓掌。抵达开罗,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他们被安排在了金字塔下的一座五星级酒店。第三天,他们坐上包机返回中国。
一个多月后,当所有中国人逃脱噩梦时,我再次驱车到口岸采访,发现仍有1.2万人滞留边境。
滞留在边境的非洲难民
许多来自非洲的难民,除了随身衣物和被褥外一无所有,他们用被子在地上打地铺,很多人在口岸已经等待了很多天。有些人知道了我记者的身份后,开始跟我一字一句地诉说他们的经历。
一个扎红围巾的男人和他的同伴,已经在边境滞留了许多天
其中一个扎红围巾的男人,他原本在利比亚东部的城市班加西做服装生意,为了躲避战乱,一路向东来到埃及。许多人跟他一样,身无分文来到口岸,哪里也去不了,完全依仗国际组织和埃及政府的救助,已经在口岸呆了25天了。另一个名叫阿里的埃及难民,他一家老少费尽周折,走路、找私营的巴士、找公交车,花了比平时多四倍的时间,才到了口岸。
难民中还有许多小朋友
路上还有一大群胆大的人发国难财,一天开车几次进出生死线运送人员,当然价格也高得离谱。当然,这钱是靠命换的,在战乱的时候,最好用的就是钱。现场提供医疗的医生告诉我,医生免费开的药他们都不舍得吃,而是藏在身上换钱用。我看着他们的遭遇,想到3万名中国人可能已经与家人团聚了。当你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同胞们的一声“祖国派我们过来”,都会让心倍感踏实。
在大马士革的地毯商店采访这三年的驻外经历,对我来说很宝贵。我的生活就是在日常和轰轰烈烈中不停切换。日常的时候,就跟普通人去一个新城市生活是一样的。衣食住行,都需要自己重新开始。每天上午接国内的约稿,然后是采访、写稿。工作完就进入一个自由的时间,可以找当地的朋友,吃饭聊天逛街。
匍匐在叙利亚与黎巴嫩的边界处,俯瞰战况
轰轰烈烈的时候,就自然是在炮火里。每天轰炸空袭,睡觉也要保持警醒,不能睡得太沉。有一次在黎波里的酒店,夜里1点的时候,我被一阵接一阵的轰鸣声惊醒了。当时,落地窗在冲击波的冲击下,发出“咣咣”的响声。我赶紧爬起来,躲到房门处。
把房间的窗户贴成像蜘蛛网一样,以防玻璃碎裂的飞溅伤害我按照酒店的逃生线路图,爬到楼顶,发现已经有记者带着头盔、穿着防弹衣,架好机器等待拍摄下一次轰炸了。这里每天对着城区的轰炸有20-30次。我回到房间,把房间的窗户贴成像蜘蛛网一样,以防玻璃碎裂的飞溅伤害。为了更加安全,我还放弃了床,睡在床和墙夹缝的地毯上,以床做屏障。
穿着防弹衣的焦翔在叙利亚一栋破损的楼内采访,差点中弹我很后怕的,是一次抢劫的经历。那是在利比亚,当时我只有一个人,一个男人走过来,把我的钱包和相机都抢走了。我跑步冲上去,想抢回来。他停下来,示意要掏手枪了。当时我脑子里根本想不到害怕,满脑都是这几天的所有照片。僵持当中,他用力一把将我推倒,大步流星地逃走了。我卧在地上,才发现腿已经吓得抖个不停,一时没有力气站起来了。后来在路人的帮助下,我才回到酒店。
长期处于紧张状态,身体会出现异样,牙齿也像中弹的玻璃一样脆弱长期处于紧张状态,人的身体和精神会有些异样的变化。比如睡觉会减少,精力异常旺盛,情绪波动增加,容易大笑大哭。更不好的是身体的零部件会出现奇怪的问题,比如有一天我吃早餐,不小心咬到钢叉,结果门牙被碰掉了一个角。
在大马士革,小朋友期盼危机尽早结束,手捧蜡烛祈福这些生活的细碎太多了,但都不重要。怎么样更好地完成我的报道,怎么样尽快把真相向国内读者,向全世界的读者去展示,这才是我认为最重要的。坚守战地1200天,我对世界有了新的领悟。在战争里,我遇到过许多手无寸铁、命运飘摇的人,我想我把他们报道出来,总能激发世人更多的悲悯之心,一同努力让战争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