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流而行前往战区的母亲们。
文:阿米·费里斯-罗曼(Amie Ferris-Rotman)
在乌克兰西部城市利沃夫,阿丽莎·科舍列娃(Alisa Kosheleva)走在鹅卵石街道上。她穿着连帽衫、T恤和印有米老鼠图案的灰色短款运动裤,尽管外面只有4摄氏度。小雪落在她的红头发上。
她的打扮漫不经心,这是因为她的心绪异常混乱:32岁的她是一个在战争中与孩子失散的母亲。现在她也不知道哪个更糟糕——是在没有消息的情况下等待消息,还是试图从她被围困的家乡马里乌波尔的照片和视频中收集信息。“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能找回儿子,”她说。
科舍列娃,摄于3月8日利沃夫。
2月中旬,作为一个加密项目的经理,科舍列娃离开马里乌波尔前往巴塞罗那。这是她三年来第一次度假,也是她第一次出国旅行。离开她9岁的儿子基里尔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但科舍列娃觉得,有他的父亲和祖母照顾,也没什么需要担心的。她给我看了基里尔在手机上的照片,脸上闪过一丝微笑。当她在巴塞罗那时,他们几乎每天都通过视频通话聊天。她指给他看海浪和夕阳。而她的儿子则自豪地举起了他第一次参加跆拳道比赛的奖牌。
但在2月24日,她的行程接近尾声时,俄罗斯对乌克兰发动了全面进攻,科舍列娃匆忙赶回马里乌波尔。此时,近三周过去了,她只到达了利沃夫,这是一个靠近波兰边境的大城市,已经成为乌克兰人逃离战火的避风港。“每个人都劝我走得更远,”在我第一次在从波兰到乌克兰的火车上遇见她的几天后,她说。
3月8日,在利沃夫,科舍列娃在手机上展示了她儿子的照片。
据联合国称,自俄罗斯入侵以来,大约300万乌克兰人逃离了自己的国家,当中几乎全部是妇女和儿童。这是二战以来欧洲最大的一次逃亡,预计这一数字还会大幅上升。据估计,另有200万人在国内流离失所。
但是,当那些逃离战火的人们挤上火车、公共汽车和汽车向西行进时,一支较小的队伍正从国外赶回国内,前往战火前线。据乌克兰边境警卫称,自入侵开始以来,至少有26万乌克兰人返回,其中大部分是加入战争的男人。但大约五分之一是女性,其中一些人是回来参战,不过更多的女人是回到她们的家人身边。祖母们回来照顾父母上了前线的孙辈;女儿们将与年迈的父母一起等待战争结束;姐妹们向兄弟的伴侣伸出援手;还有像科舍列娃这样的母亲们,她们想与孩子们团聚。
3月2日,科舍列娃与儿子通话时,她正在波兰返回乌克兰的路上。“我告诉他,‘别担心,我会来找你的,’”她说。第二天,没有信号,六天后,她仍然没有他的消息。“我睡不着。我的身体知道它必须休息几个小时,但我也在想,‘如果这次信息发出去了怎么办?万一我们联系上了呢?’”
三天前,在与乌克兰接壤的波兰小镇普瑟米斯(Przemysl),妇女和儿童从早班火车上走下来。他们经过了一小队朝相反的方向进入乌克兰的人。里面有回国保卫国家的乌克兰人;响应总统泽伦斯基号召加入国际军团的外国战士;拖着成捆援助物资的人道主义组织人员;还有几十个在寒冷中跺着脚的母亲。在过去的几天里,我与其中的10多人进行了交谈,她们都是渴望找回自己孩子的妇女——或者只是想离孩子所在的地方近一点。
“哪个妈妈不会这么做呢?”33岁的娜塔莉·赫梅尔(Natali Khmel)花了三天,从耶路撒冷来到这里。离婚后她在耶路撒冷定居。她的两个孩子,14岁的阿提亚姆和10岁的阿纳斯塔西娅和他们的父亲住在家乡基辅。俄罗斯的空袭最近轰炸了基辅周围的小城镇,造成数十名平民死亡,其中包括开着汽车逃离的家庭。
赫梅尔的孩子们在学校的防空洞里睡觉。她在社交媒体上查看她计划前往基辅的路线的最新情况:这里的一条路被炸了,那里的一列火车被炸了。“我甚至不在乎我怎么去那里,如果有必要,我可以走着去,”我们一边排队等火车,她一边告诉我。她在以色列的理疗课程还有六个月就要结业,但为了孩子,她必须放弃。“我的孩子们告诉我,‘妈妈,你千万别来,想都不要想。’但我别无选择。我必须和他们在一起。”
旁边,安娜·阿布拉莫索娃(Anna Abramosova)正从一个小杯子里啜饮着热气腾腾的茶。去年夏天,这位35岁的前兽医离开东部顿巴斯地区,前往位于波兰的亚马逊仓库工作,为运往德国的货物打包。她是每年成千上万到国外打工贴补家用的乌克兰妇女之一。
35岁的阿布拉莫索娃在波兰的火车站。她在波兰的亚马逊仓库工作,把钱寄回家。
阿布拉莫索娃有两个儿子——16岁的尼基塔和14岁的万尼亚,她是为了让他们生活得更好而离开乌克兰;现在,他们是她回来的原因。“他们需要他们的母亲,”她说。这不是他们第一次经历战火;他们的小镇德鲁日科夫卡(Druzhkivka)与顿涅茨克地区接壤,乌克兰军队在顿涅茨克与俄罗斯支持的分裂分子发生了近8年的冲突。但这一次感觉不同。“如果我们被炸了,那就这样吧。但我会为他们尽我最大的努力,”阿布拉莫索娃说。
波兰边防警卫打开大门,一排人通过护照检查处,进入站台。母亲们上了火车,一阵紧张的兴奋在她们之间传递着。“我们一起加油!”阿布拉莫索娃说道。火车突然向前移动,开始缓慢地经过波兰的农场和工业园区。
车厢里半满,脏兮兮的,到处都是空的食品盒,用过的厕纸,偶尔还会看到一堆猫砂。车上唯一的厕所被人类的排泄物覆盖,没有自来水;塑料尿瓶散落在车厢的地板上。
科舍列娃独自一人痛苦地凝视着窗外,双手抱着手机。她看着两列满载着妇女和儿童的火车朝相反的方向经过。在车厢里,妈妈们紧紧偎依,孩子们往窗户上吹着热气,用小手指画着图案。有些人咯咯地笑着,用手做出和平的手势。
科舍列娃满脑子想的都是基里尔,想着他见证了怎样的情景。她知道前夫米哈伊尔家的隔壁有一个避难所,而不是一个普通的地下室,他和基里尔可以去那里躲空袭。尽管“那里完全不透气,你没法呼吸”,但这仍然让她感到安慰。
几个小时后,阿布拉莫索娃从一个朋友那里得到消息,说俄罗斯的炮火在前一夜炸毁了她邻居的房子。她走到车厢之间的空地抽了根烟,举起手机给我看了一张瓦砾堆的照片。“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她像念咒语一样重复着,绿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3月 1日,阿布拉莫索娃在返回乌克兰东部之前,展示了自己与儿子的照片。
很快,乌克兰的麦田映入眼帘,火车在边境停靠前放慢了速度。乌克兰警卫检查飞机上的乘客和货物,告诉外国战士去哪里应征。但进入乌克兰后,火车再次停了下来,这次停了几个小时。乘客们被告知需要换车。母亲们拖着行李,跌跌撞撞地走上了回家乡的火车。到处都是欢笑和幸福的泪水。“欢迎来到乌克兰!”赫梅尔用英语开玩笑说。“免税店在哪里?”
但是,当火车驶过破旧的城镇时,车上的气氛变得阴郁起来。乘客们三五成群聚集在手机旁,观看来自前线的最新视频和新闻。
阿布拉莫索娃说,她原本没告诉儿子们她要回来,现在她有点后悔了。她原先想给他们一个惊喜,告诉他们不要离开家,因为从波兰寄来的包裹就要到了。“那个包裹就是我,”她说。她的声音突然颤抖了起来。
夜色已经深沉,火车驶入利沃夫车站,在和平时期只需两个多小时的旅程,这趟车用了10个小时。大多数母亲在黑暗中散开,希望能赶上往东开的夜车。
24小时后,赫梅尔在基辅接出了她的孩子们,然后立刻赶往乌克兰西南部的切尔尼夫茨(Chernivtsi),她说:“我一分钟都没耽搁。”然后给我发了一张与阿纳斯塔西娅的自拍,两人蜷在床上,乌黑的头发扎着同样的马尾辫。不久,母子三人将前往罗马尼亚,她将在那里为他们申请以色列居留权。
阿布拉莫索娃坐了火车又换汽车,穿越乌克兰的广袤土地,经过俄军的坦克,耳边不断响起空袭警报,终于抵达了她的家乡顿巴斯。阿布拉莫索娃在她的公寓里说:“我再也不会离开家了。”她和友人正在那里喝伏特加庆祝重逢。“我的孩子们,孩子们!”在视频通话中,她一边捏着儿子万尼亚瘦长的胳膊,一边滔滔不绝地对我说。“看这个!”她说。“很快他就能参加乌克兰军队了!”
科舍列娃被困在利沃夫的一家青年旅社里,等待消息。她的母亲住在乌克兰中部的第聂伯罗,她劝她耐心等待。当我们在3月10日谈话时,她告诉我,从马里乌波尔传来的消息令人难以忍受。街上堆着平民的尸体,俄罗斯军队一天前轰炸了一家妇产医院。
据乌克兰官员称,那里至少有2500名平民被杀。这座50万人口的城市一直处于俄罗斯的炮击之下,没有电,没有暖气,没有水,也没有通讯。人们开始在集体墓地埋葬他们的死者,化雪作为饮用水。3月14日,160多辆汽车离开马里乌波尔,这似乎是首次成功将平民疏散到其以西约140英里的扎波利日亚(Zaporizhzhia)的尝试。路上布满了地雷,危险重重,但仍有一小部分人逃了出去。科舍列娃相信儿子基里尔一定在车队里。
在两周杳无音讯后,科舍列娃终于在3月16日打通了她丈夫的电话。透过时断时续的电话线,她还听到了基里尔的声音。“你根本无法想象我有多开心,”她说。她刚刚登上一列向东驶去的火车。“现在说他们已经摆脱了危险还为时过早,但已经越来越接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