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内容节选自《拾荒 : 打捞出的英国工业文明史》,由中国工人出版社授权发布,作者:(英) 丽莎·伍利特,翻译:李文远,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走到海滩上,眼前的一切让我目不暇接。目光所及之处,遍布塑料垃圾。海滩的坡度较缓, 海滩较高处的部分塑料制品被海藻缠绕,其他地方则被大片色彩鲜艳的碎片覆盖着。这比我以前来这里看到的境况更糟糕。一种熟悉又不安的矛盾情绪涌来。我既为人类对海洋所做的一切感到惊愕,又因之后可能发现的物品十分兴奋。
沿着最高处的海滨线搜索,我低着头,专心致志看着地面,以免看走了眼。我在康沃尔郡的大西洋沿岸找到的物品与英吉利海峡附近较为隐蔽的海滩所发现的物品大不相同。我先捡到了一只带西班牙浮凸字体的黄色塑料瓶,虽然大部分单词都被盘根错节的白色龙介虫覆盖,但我还能辨认出“concentrada”一词,其含义是“浓缩的”;旁边还有一个字体较大的单词“pelig ro”,意为“危险”。
瓶子里面的液体早已消失不见,看样子已经在水里泡了很多年。就像我过去在这里发现并追溯出历史的其他物品一样,北部海滩时常能看到被海浪冲刷上岸、印有西班牙文字的塑料瓶。有些塑料瓶很可能随北大西洋暖流(Nor th Atlantic Drift)来到这里,而北大西洋暖流就是从墨西哥湾流延伸出来的。
(英) 丽莎·伍利特 著 李文远 译
中国工人出版社 出版
这些洋流像大河一样穿过海洋,从墨西哥湾和美洲东海岸带走较温暖的海水,然后穿过大约3000英里的辽阔大西洋。大航海时代,奴隶贸易的三角航线正是由这些洋流所决定的。毫无疑问,如今被海水冲上岸的塑料中,有些塑料也许和那些满载着糖、棉花和烟草从加勒比种植园返回欧洲的奴隶船走过了类似的路线。
几千年来,因为墨西哥湾流的存在,北欧部分地区比其他相似纬度地区要温暖得多。例如:加拿大纽芬兰省(Newfoundland)的海洋中有浮冰群。研究表明,气候变化所带来的深远影响之一就是这些洋流的流速将会变慢。北大西洋环流圈(Nor th Atlantic Gyre)是围绕平静且辽阔的马尾藻海运行的洋流系统,而作为该环流圈的一部分,墨西哥湾流的任何变化都可能改变欧洲乃至全球的气候模式(当然,也正是这些洋流把鳗鱼幼体带到了欧洲, 并让银鳗洄游到遥远的产卵地)。
直到最近几十年,我们大部分人才开始对这些大型海洋环流有所了解。主要是因为旋转式洋流产生了一个漩涡,把漂浮于海面的垃圾吸了进来。在全球海洋的五大环流中(北半球顺时针旋转,南半球逆时针旋转),第一个进入公众视野的环流位于北太平洋(Nor th Pacific)。
20世纪90年代末,有报纸报道称,科研人员遇到了“一座漂浮的垃圾岛,其面积堪比得克萨斯州”,并称之为“大太平洋垃圾带”(G reat Pacific Garbage Patch)。这一称呼颇具误导性,而现在,该区域多被戏称为“塑料汤”(Plastic Soup),但必须承认,当时的夸张表述引起了人们对海洋垃圾的关注。世人根本不知道该垃圾带的存在,它远离大陆和污染源, 我们曾以为那是一尘不染的原始海域。当科研人员开始对其进行研究时,却发现其他主要环流的中心也有类似密度的塑料碎片,其中就包括位于马尾藻海某处的巨大北大西洋垃圾带(Nor th Atlantic Garbage Patch)。
我不禁想,我捡到的那只破塑料瓶是否来自绕环流的边缘? 它的旅途从何处开始?在海上漂流了多久?它是否被洋流拖进了“塑料汤”里,然后成功逃脱?我当然永远无法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但有时候,某些被海浪冲上岸的垃圾是可以追溯其来源的,比如我最近在附近海滩上发现的浮标。
渔具
那只浮标被海滨线上的杂草缠绕在一起,材质是聚苯乙烯, 坚硬的表面已磨损不堪,有手工雕刻的“魔法师”(WIZARD)几个字。当我把它捡起来的时候,发现下面挂满了鹅颈藤壶,可能是它在海上漂浮时附着于底部的。塑料出现以前,这些藤壶主要附着于浮木,但是,我在人字拖鞋、塑料瓶和牙刷等被海浪冲上岸的所有物品表面都发现过鹅颈藤壶。这种形状奇特的生物通常会在开阔的海洋上度过一生,它们之所以叫“鹅颈藤壶”,是因为中世纪的英国人认为这种生物是白颊黑雁,又称“藤壶雁”的胚胎形态(这种鸟习惯迁徙繁殖,旧时英国没有人见过它们的蛋)。
幼虫时期的鹅颈藤壶随着浮游生物漂流,偶遇漂浮物后,便牢牢地粘在上面,在富有弹性的长长“鹅颈”末端长出坚硬外壳。根据鹅颈藤壶的大小,我们可以推算出它们所依附的漂浮物已经漂流了多长时间,有时还可以作为法医学证据。2008年,康沃尔郡海滩上出现了几包行李箱大小的可卡因,上面长着成熟的鹅颈藤壶,从时间上推算,它们可能是从加勒比海漂流而来的。
“魔法师”可能是原来携带浮标的那艘船的名称,于是我把它拿回家,看看还能发现什么信息。墨西哥湾流会把不少来自美洲东海岸的渔具冲刷到这些海滩上,我便先找了在美国注册的船只,看是否有名叫“魔法师”的,结果发现很多船都叫这个名字。接着,我又把这个浮标的照片上传到好几个网站,心想着或许有人能够认出来。
脸书上一个名为“钓龙虾知识大全”(All Things Lobstering)的群组给出了最恰当的回答,有人提示说,它可能来自阿拉斯加的捕蟹船“魔法师号”,在电视纪录片《渔人的搏斗》(Deadliest Catch)中,这艘船名声大噪(群组中的其他人认为, 考虑到洋流特点和浮标的大小,它不太可能属于“魔法师号”捕蟹船)。
当天晚些时候,我收到了一位名叫乔(Joe)的群组成员的来信,他说自己认得这个浮标,它可能来自新泽西州波因特普莱森特(Point Pleasant)的一艘捕龙虾船,那里距离纽约南部约30英里。后来,我又收到乔的来信,他说他已经用短信把照片发给“魔法师号”的船主了。那位船主是波因特普莱森特一名捕龙虾的船夫,他说没错,这个浮标确实是他的。但是,他最后一次用火炼的方式把船名刻在浮标上,已经是八年前的事情了。
从我提供的照片来看,他确定这个浮标是他放置在大西洋上的,“每放置一次管用八年”。在我找到的浮标中,这个浮标不是外形最漂亮的,但我知道它来自哪里,这正是它最与众不同的地方。我把它保留了下来,时不时地想象一番它经历过的旅程。我把浮标挂在花园里晾干,悬垂着的藤壶逐渐没有了腐烂的鱼腥味(孩子们还小的时 候,有一次,我们全家在离家几英里的地方游玩,他们闻到了一些奇怪的味道。“呃,”我儿子平静地对他妹妹说,“你可以从这里闻到妈妈晒的鱼干味。”)
风越来越大,我背对风蹲着,把一根荧光棒从一团杂草中剥离出来。我家里收藏了很多这样的荧光棒。20世纪90年代,人们在狂欢晚会中常使用这种荧光棒。把塑料荧光棒折弯后,里面的玻璃安破裂,引发化学反应,达到发光的效果。多年来,我在康沃尔郡海滩上发现过很多荧光棒,让我感到很奇怪。起初,我以为它们来自冲浪爱好者举行的海滩派对。事实上,它们是渔夫遗失的渔具。像金枪鱼这样的鱼类易受光线吸引,渔民以荧光棒作为诱饵,用长线和渔网把上百根荧光棒缠绕起来,部分荧光棒就难免会丢失。
前方,一堆缠结在一起的渔网和绳子搁浅在海滩上;远处还有几捆渔网和绳子,呈现出人造材料的亮橙色和亮蓝色,但就像搁浅的海洋动物尸体一样沉重。在海上,渔民遗失或被丢弃的渔网会变成“幽灵渔具”,它们就像致命的帘幕一样,在海面下漂浮,困住鱼类、海鸟和海洋哺乳动物。
据估计,我们的海洋中每年都会增加64万吨废弃的渔具,而且现在几乎所有渔具都是人造材料,这使问题变得更加严重。20世纪50 年代以前,渔网由可生物降解的材料制成,比如长纤维植物或剑麻,到了现在,95%的废弃渔具都是塑料。事实上,类似于聚氯乙烯和尼龙这样廉价耐用的新型材料,非常适用于极端恶劣的海洋环境。和其他很多产品一样,采用塑料作为原材料以后,渔具的价格随之降低,也降低了置换成本,因此,渔民更容易作出丢弃渔网的决定。可问题在于,这些人造材料无法被生物降解,所以在未来的几十年甚至几百年里,它们将继续以各种可怕的方式伤害和杀死野生动物。
我捡起另一只塑料瓶,这个瓶子破烂不堪,看起来像被鱼咬过一样,留下了咬痕(某些鱼类有非常锋利的下颚)。这让我想起了最近在此处发现的另一只塑料瓶。那是一只很厚的绿色塑料瓶,被一只乌龟咬过,瓶身上有独特的钻石形咬痕。我把自己喝过水的塑料瓶扔进袋子里,准备带回家。尽管被遗弃的渔具很致命,但恰恰是这些我们花钱买来的日常用品,才会对环境造成最大伤害。
又寻找了几个小时之后,我终于直起身子。由于蹲着搜索的时间太久,我感觉身体很僵硬。潮水已然退去,大风吹起的浪花在空中飘扬,给远处的海滩蒙上了一层朦胧的面纱。沿着散落垃圾的海滩向外看,很难想象海浪是凭借自己力量将这些垃圾推上了岸。
我发现了一个卷发器的白色塑料格子,于是把它扔进了袋子里。现在,袋子里几乎装满了塑料,这完全在我的预料之中,海滩上的垃圾向来以塑料居多。袋子里的东西包括高尔夫球座、瓶盖、 衣夹、梳子、几株塑料植物的残骸、圆珠笔盖、两个玩具士兵和外卖寿司里搭配的鱼形塑料酱油瓶。
显然,在这些拾荒者常来的海滩上,大多数塑料并非是人们在海上丢弃的,它们其实来自陆地。塑料或从排水沟进入下水道和雨水沟,或被大风从路边和垃圾桶吹进河流,或被海浪从海滩卷走。今天,我捡到的这袋塑料属于常规物品,在全球各地,海滩清洁工都能找到同样的塑料垃圾。
圆珠笔、玩具和牙膏管
我还捡到了一只比克(BIC)圆珠笔盖。这是一只蓝色笔盖, 褪色得非常厉害,我不禁想它到底在海滩上待了多久?比克圆珠笔公司成立于1950 年,当时的人们仍使用吸墨钢笔,批量生产的廉价圆珠笔是一次性笔的先驱。正如当时的许多创新产品一样,比克圆珠笔比它的前身更便于使用,且成本很低,甚至不用额外花钱买墨水。
继圆珠笔之后,比克及其长期竞争对手吉列(Gillette)又给我们带来了一次性打火机和剃须刀,我也捡到过几个一次性打火机和剃须刀。一次性打火机不用反复充气,而一次性剃须刀不用磨刀片,它们使我们的生活变得更轻松。随着廉价的一次性产品逐渐进入我们的生活,我们的需求越来越多,而在一次性产品发明之前,我们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有这些需求。最终,我们习惯了一次性产品带来的舒适感和便利性,并接受了所有一次性产品,包括餐具、咖啡杯、盘子、泡沫外卖盒和尿布等(不过,我们并没有接受比克公司推出的一次性内衣)。事实证明,只要让一次性垃圾迅速远离视线,我们就可以为了方便而忽略很多东西。
我们越来越接受使用一次性物品,而产品本身和材料也逐渐失去了价值。没过多久,商家就开始免费赠送塑料产品。注射成型技术不断进步,催生了廉价的塑料玩具,在英国,早期一些卖谷物食品的公司向消费者免费赠送塑料玩具,家乐氏公司(Kellogg)就处于这场营销革命的前沿——这是我在沙滩上找到一只家乐氏小公鸡形状的循环反射器后得出的结论。回到家里, 我在网上进行了一连串的搜索,得知它是1989年家乐氏推出的玉米脆片(Corn Flakes)包装盒赠送的“适宜收藏”的六款循环反射器之一。
这一发现让我进入了古董玩具收藏者的行列。我偶然发现了一些网站,网站的内容经过精心编辑,详细描述了具有70多年历史的英国谷物包装盒玩具,并罗列出每一套玩具中的每一种颜色和每一名成员。我在eBay上找到了数百件正在出售的包装盒玩具,有些已经被小孩玩过,有些则是“全新未拆封”。我很想知道,什么样的人会几十年都不打开产品的包装。1957年,家乐氏推出的玉米脆片产品免费赠送蛙人玩具,这款具有开创性的玩具 特别值得收藏。蛙人的脚里有发酵粉,把它浸入浴缸里时,在气泡的作用下,它就会浮上水面。据说这款玩具非常受欢迎,我曾向几位70多岁的朋友提到过蛙人玩具,他们的反应证实了这点。
蛙人玩具大获成功,家乐氏的竞争对手受到启发,很快也纷纷效仿。我浏览众多网站,研究了几十年来谷物包装盒玩具的发展历程,发现了许多令人难以置信的塑料玩具,包括“可拉伸宠物”(Stretch Pets)、新奇火炬、可可米(Coco Pops)附带的“勺子盖”、塑料排箫和蝙蝠侠(Batman)潜望镜等。后来,我得知这些免费玩具的产量在数百亿个时,开始思考一个问题:我在海滩收集到的塑料玩具中,有多少来自谷物包装盒?
这些赠品是早期电视营销的例子之一。随着一些电影大片的上映,免费赠品策略达到了新高潮。如果我端着托盘,向孩子们展示我在海滩找到的物品,他们最先触碰的通常是小黄人(Minion)。当儿童从谷物包装盒里取出布奇的时候,各大品牌越来越认识到,针对儿 童设计产品是一种有效的营销方式。这种营销不仅能产生立竿见影的效果(儿童会缠着父母购买产品),还会对下一代形成较为长期的影响。它给儿童植入了品牌意识和冲动购买等习惯,而这很可能变成一种终生习惯。
就在谷物盒玩具达到鼎盛时期之后的几十年里,廉价的一次性塑料已经进入我们生活的每个角落,这可能是当时的人们无法想象的。我在康沃尔郡的海滩上发现了从塑料勺子到派对礼花等各种各样的塑料制品,还有从我们的浴室冲进大海的各类塑料产品,包括棉签棒、卫生棉条、药品和药丸包装,以及用于清洁牙齿的塑料小工具。也就是说,这些塑料经常会出现在海滩上,我会停下脚步,看一眼自己日常生活中用到了多少塑料;为此,我还不止一次地研究过腋下除臭棒的内部工作原理。
不过,最近常出现在海滩的是一种带棱纹的小盖子。那是一种简易的螺帽盖,曾被用在所有牙膏管上。看到它躺在海滩上,我顿时意识到近年来牙膏盖子发生了多少变化。这些带棱纹的盖子是海滩上的常见物品,毫无疑问,有些盖子来自旧款的金属牙膏管(我在泰晤士河口的海滩上也发现过金属牙膏管。有时候, 管子的末端仍保持整齐折叠的状态,这是因为使用者想挤出最后一点牙膏)。
与现代常见的包装一样,近年来的牙膏管设计已经变得越来越复杂。如今,牙膏管由多层不同的层压材料制成, 类似设计还用在其他产品的包装上,比如由七层金属箔片和塑料制成的炸薯片包装袋。这种层压材料导致牙膏管的回收难度越来越大,甚至无法回收。近年的牙膏管设计出现了一种变化,即用一个硕大无比的塑料盖盖在牙膏管上,这样就可以把牙膏管倒立起来,省去了使劲把剩余牙膏挤出来的麻烦。
这让我想起市面上刚兴起带巨大瓶盖、“自上而下挤压式” 的塑料调料瓶时,我还惊愕于这种设计。可我没能注意到它们的传播速度有多快。似乎没过多久,这些瓶子和盖子(创新设计者称之为“超大尺寸的盖子”)已经变得和它们所取代的旧版本一样普遍。
除了番茄酱和调味汁以外,我家附近的超市现在还出售“自上而下挤压式”的塑料瓶装蛋黄酱、芥末、菜酱、奶油、蜂蜜和果酱。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塑料瓶可能是购买上述酱料时唯一可选的容器,只不过我们可能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适应倒过来挤压的新款马麦酱“罐子”。产品包装的这种变化很少会突然发生,厂商一般将新老版本设计同时推向市场,因为某些消费者可能无法接受新版本。
集装箱
近处,海浪裹挟着浪花而来;而远处,天空已下起雨,犹如给地平线戴上了一层面纱,让人看不清它的真面目。刚刚那里有一艘集装箱货轮经过,还能看到模糊的形状,可如今早已不见踪影。站在泰晤士河口往远处看,地平线上的集装箱货轮给人一种不真实感,让人无法感知它们的实际大小,甚至觉得它们与我们自己的生活没有任何关系;而从海滩上看过去,这种感觉尤为强烈。
但我们日常购买的商品中,90% 都是由集装箱货运这个基本上隐形的行业带来的,恐怕我们很难相信这个数据。有些货轮一次可以运输两万个卡车大小的集装箱,而每年全球集装箱运输量达到惊人的五亿个,集装箱里装着从食物、玩具到电视和汽车等一切商品。随着全球范围内商品消费量不断增长,如今最大集装 箱船的尺寸已经是20世纪80年代初集装箱货轮尺寸的六倍。
有时候,集装箱会掉进海里。经过一段时间,里面的东西常被冲到某个海滩上。从被风暴冲上岸的碎片残骸中,人们可以看到集装箱里装了哪些奇奇怪怪的货物。其中一块碎片来自一只亮粉色盖子,我家里还有同一色度的其他盖子,它们都来自2016年的“粉潮”。那场潮汐中,许多塑料瓶被海水冲上康沃尔郡的海滩。当时的景象非常壮观,大片鲜艳的粉色物体漂到近海,并散落在海滩上。
相当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尽管现场找不到任何产品标签,但因为该品牌与众不同的颜色,所以很快就被人认出来是“渍无踪”(Vanish)牌去污剂。没过多久,该品牌的母公司就证实说,八个月前,公司的一艘货轮在兰兹角(Land’s End)丢失了一个集装箱。后来,去污剂的瓶子也被冲上海岸。从瓶子到岸的时间有所延迟来看,似乎集装箱先是沉到了海底,然后在冬季暴风的影响下,才开始释放出27吨去污剂。
没人知道全世界到底有多少集装箱掉进大海,部分原因在于企业没有义务公布已丢失的集装箱信息,当然,任何公司都不希望自己的品牌与海洋污染事件产生关联。虽然有人声称全球每年丢失2000 个集装箱,但也有些人认为,这个数字接近一万个。
在风急浪大的海面上,集装箱往往会脱离固定装置,掉入海中,一些集装箱(尤其是水密性能较好的冷藏集装箱)能在水面上漂流好几个月,进水后逐渐沉入海底。过了一段时间,集装箱里的货物通常会被释放出来。如果这些物品很容易浮起来,可能就会出现在我们的海滩上,最终成为像今天这样散落在沙滩上、无法辨认的碎片。康沃尔郡附近海面上的“渍无踪”被初步清理干净后的一年时间里,完整的空瓶子和盖子仍然陆陆续续地被海水冲上海滩,不过现在以粉红色的塑料碎片和少量瓶盖为主。
塑料改变生活
然而,康沃尔郡海滩上的集装箱泄漏物很少像粉红色波浪那样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更常见的情况是,经常光顾海滩的拾荒者只会注意到某些带奇怪规律的东西。近年来,康沃尔郡海滩上出现的集装箱泄漏物除了静脉滴注袋和风格独特的白色塑料圣诞装饰品以外,还有惠普(Hewlett Packard)墨盒(这些墨盒在2014年大西洋风暴中掉进海里)和雀巢(Nestlé)的“茶胶囊”。和往常一样,我的袋子底部已经装了几颗雀巢茶胶囊。
据说,茶胶囊是在2014年的集装箱货物泄漏事件中一起丢失的,此次事件的发生地点在比斯开湾(Bay of Biscay)。四年后,胶囊的彩色箔片早已粉碎,但胶囊还残留着一块插头大小的黑色塑料。我已经留意当地海滩上的这些东西很长一段时间了,后来,我的一位朋友向我解释说:雀巢的茶胶囊都是为其“优质胶囊茶制造商”设计的,每颗胶囊可泡一杯茶。当时,我还不知道有茶胶囊这种东西。
事实上,茶胶囊的设计灵感来自单人份咖啡胶囊系统,它有很多优点,比如“减少冲泡时间”“无须量取”等。然而,胶囊也会产生大量垃圾,所以,美国最畅销胶囊的发明者不无遗憾地说道:“有时候,我对自己发明了这种产品感到内疚。”但是,现在一切都为时已晚。一旦我们知道某种新设计会给生活带来便利以后,无论这种便利性多么微不足道,我们似乎都无法回到原来的生活方式。
当然,塑料改变了我们的生活,在很多方面让生活变得更美好。塑料可以替代稀缺的天然材料,例如:塑料减轻了汽车重量, 从而减少油耗;塑料还用于制造心脏起搏器、静脉滴注、人工关节等许多挽救生命的先进医疗设备。可问题在于,我们滥用了塑料,把宝贵的不可再生资源变成“用后即弃”的一次性产品。用来制作塑料的石油需要数百万年时间才能形成,而我们却把它变成了只能使用几分钟的产品。
如今,我们制造的塑料产品多半是一次性的。在我脚下散落的碎片中,只有少数几块还能辨认出来,包括一只瓶盖、一只气溶 胶喷嘴,以及一把断掉的外卖食物叉子。然而,正是通过这些物品,包括各种各样的塑料托盘、袋子、瓶子和包装材料残骸,食物和饮料才能从数千英里之外来到我们手里。这种一次性塑料改变 了我们的购物方式,依靠所谓“一次性”包装,原本只能在本地购买产品的消费者变成了全球化的消费者。
过去,原材料可以重复使用或回收利用,但由于人们不重视资源,这个古老产业的运行周期被打破了。只要制造商采购新塑 料的价格低于再生塑料,他们就会持续购买新塑料。如今,只有2%的塑料包装采用了再生塑料,这一比例小得可怜。宝贵和有限的资源继续着它们的“单程旅行”,而终点站要么是垃圾填埋场, 要么是焚化炉,或者逃入大自然的环境中,最终进入我们的海洋。
与上述处理方式相比,回收塑料更加可取,但是,回收塑料并非我们想象中的灵丹妙药。除了运输和加工废旧塑料需要消耗能源,以及通过降级回收手段生产出来的低质量材料所面临的技术限制以外,英国对海外回收市场存在严重的依赖性。
在2018年中国颁布进口垃圾禁令之前,英国三分之二的可回收塑料都被销往中国,而自从中国市场关闭后,英国缺少塑料回收的必要基础设施,导致废旧塑料堆积如山,或者被运到其他遥远的国家,比如泰国、马来西亚和越南。由于这些废旧塑料一般质量较差,或没有经过妥善分类,又或者受到污染,其中一些塑料难免会被扔到垃圾填埋场。倘若这种情况发生在那些不妥善记录废弃物处理情况的国家,我们出口过去的一些塑料垃圾也很有可能最终进入这些国家的水道和海洋。
还有人谴责说,回收塑料可以减轻我们的罪恶感,降低我们高能耗生活方式的成本。在《纽约时报》的专栏作家约翰·蒂尔尼(John Tierney)看来,我们把回收垃圾当成了一种道德救赎行为,以此“救赎无节制消费的罪行”。开车去垃圾场扔垃圾或把垃圾桶放到屋外会给人一种贴心、干净的感觉,同样的,回收垃圾可以为我们腾出更多空间。
牙刷
我最后找到的两样物品分别是一个走珠除臭剂里的球珠和一把牙刷。我回头看了一眼垃圾遍地的海滩。显然,这些物品的使用寿命结束后,就被它们的主人丢弃了。然而,这些有形的垃圾只是该物品生命周期中所产生的大量垃圾当中的一小部分而已,其中大部分垃圾甚至在它离开工厂之前就已经形成了。工厂每制造一个垃圾袋或摆放在路边的轮式垃圾桶,原材料的采集或制造等“上游”环节就会产生更多垃圾。
因此,从很多方面来说,这把被海水侵蚀的旧牙刷背后有着悠久的历史。它被海浪打磨得很漂亮,刷柄扁平,有一排排小洞, 没有刷毛。20世纪80年代以前,所有人都使用这种款式的牙刷。1780年,威廉·阿迪斯(William Addis)首次量产骨质牙刷,而从那时候开始,这种简单的设计就几乎没有改变过。
虽然竹牙刷在中国已经使用了好几个世纪,但在阿迪斯发明牙刷之前,绝大多数英国人都通过咀嚼枝条或使用碎布蘸盐或煤灰的方式来清洁牙齿。 阿迪斯原是一名来自伦敦东区的废旧货商人,据说他因犯下暴动罪而遭到监禁。坐牢期间,他突然灵机一动,发明了牙刷。传闻称,他的第一把原型牙刷是他用监狱食物剩下的骨头制成的,设计灵感来自他所在牢房角落里的一把扫帚。
发布了原型产品之后,他便开始批量生产牙刷。得益于18世纪糖消费量的急剧上升,新牙刷大获成功。最初的牙刷手柄是用骨头制成的,当地妇女在家里用猪鬃做成刷头,并按计件方式收费。后来,阿迪斯的公司[后来改名为维斯顿(Wisdom)公司]改进了牙刷的材质,用赛璐珞代替骨头,用尼龙代替猪鬃,继续充当行业的领导者。20世纪50年代,除了牙刷以外,很多产品的原材料都被人工合成的塑料所取代。
这种简单的设计延续了两个多世纪,而如今我从漂浮物中发现的牙刷很少再采用此类设计。相反,我所发现的大部分现代牙刷都有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符合人体工程学设计的粗大刷柄; 牙刷的颈部成一定的角度,且镶嵌着彩色塑料和橡胶握把。由于现代牙刷的材料和设计都比较复杂,几乎都没有回收利用的价值,这也就意味着绝大多数牙刷最终都被扔进了垃圾桶。
当然,我们还有更多的高科技替代品,包括各种电动牙刷(不仅提供脉动、旋转和振荡功能,而且能在你刷牙时把你的口腔状况通过无线信号发送到屏幕上)。近年来的另一项技术创新则是越来越流行的一次性电动牙刷,这是一种价格低廉的防水牙刷,电池无法更换。和如今市场上的其他牙刷一样,它也被设计成无法修理的产品。所以,经过几个月的使用之后,这些牙刷也将被扔进垃圾焚烧炉或填埋场。
留在原处
然后呢?在纪录片《垃圾填埋场的秘密生活》(The Secret Life of Landfill)中,有这样一幕发人深省的场景:两位主持人整理了从20世纪80年代废弃的垃圾填埋场的密闭环境中挖出来的垃圾。经过了三四十年,这些垃圾发生了惊人的变化。他们拿出一些合成材料制成的衣服、塑料包装材料和一次性纸尿布,所有物品几乎和它们被密封前一模一样。然后,他们找到了一份报纸, 剥开它潮湿的页面,发现里面的内容仍然清晰可辨(报纸的发行年份是1986年)。
我突然意识到,我的家人在20世纪80年代也扔掉了很多垃圾,尤其是采用了新技术的产品,顿时内心深感不安。那些垃圾未来还将留在原处,只是被青草覆盖后隐藏不见了而已,这些有限的资源都没有得到重复利用。
如今,虽然人们常把塑料视为主要问题,但塑料只是我们从短期角度对资源浪费所造成的长远影响进行思考的一个例子而已。尽管我们不断意识到高能耗的消费方式会让我们付出巨大代价,但几乎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我们正在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
从玩具、衣服到电子设备,我们继续购买更多商品。现在,英国女性购买的商品数量是10年前的两倍。在过去10年里,高科技电子产品的 “计划报”数量屡创新高,这些产品更新换代的速度正在加快。 所有这一切意味着我们也在制造出堆积如山的电子垃圾。电子垃圾的增长速度是塑料的两倍,这个问题正变得越来越严重。已回收的电子垃圾只占所有电子产品的20%,所以,这些产品也在我们的橱柜和阁楼里堆放一段时间之后,多数最终被扔进了垃圾填埋场或焚化炉。
和其他产品一样,在设计阶段,厂商并不鼓励用户重复利用或回收电子产品,于是我们再次浪费了宝贵和有限的资源,包括主板和微型电路集成芯片中的稀土和贵金属。
和塑料一样,解决日益严重的电子垃圾处理问题的一种常见措施是向发展中国家出口电子垃圾。卡车大小的集装箱抵达英国后,再把我们过时的电子产品运走。尽管欧盟制定了电子垃圾出口的相应法规,但在电子垃圾中间商的操作之下,人们可能对它们的最终目的地知之甚少。
倘若某个国家对废品回收缺乏监管,则贫困可能会促使人们冒着牺牲健康和当地环境的风险,从电子垃圾中提取出值钱的原材料。他们会在开阔地焚烧塑料和电线,为了提取铅而熔化焊接电路板,以及为了提取少量的黄金而把微型芯片浸入酸性液体中。探访这些地区的记者称,他们闻到了熔化的塑料所散发出来的恶心、有毒的恶臭气味,还看到路 边和当地农田里垃圾遍地;有毒残留物流入当地下水道,污染了水源。
然而,到了那时候,英国人再也不需要担心这些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