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锐见Neweekly(ID:app-neweekly),作者:马路天使,统筹:余音,口述及图片提供:天石,题图来自:受访者
自从在荒原般的阿拉斯加定居之后,天石几乎很少跟人说上话,以至于电话接通的时候,她让我等她半分钟组织一下语言。
2021年,经历了几次单人摩托世界旅行之后,天石结识了搭档德友,从墨西哥开着越野房车一路向北,最终在北极落脚,留在了阿拉斯加背靠美国最高峰一个以飞行和极限户外运动闻名的山村里。
提起阿拉斯加,大部分人都听说过一个令人唏嘘的“荒野生存”故事。1992年4月,一个来自美国东海岸的年轻人为了实现梭罗式洗涤身心的自我放逐,背着几本哲学书,徒步走进麦金利山以北的阿拉斯加荒野。4个月后,几个猎人发现了他的尸体。据报道,他死于饥饿。
对阿拉斯加荒野冒险的想象过于浪漫,以至于他并没有做好周密的生存准备。这个故事,后来被改编成著名的电影《荒野生存》。
天石对这个故事嗤之以鼻,青春期的时候,她也曾经向往并尝试过这样的理想主义式冒险。但如今, 当她真正决定踏入这片荒原,已经做足了被大自然虐千百遍的准备。
生活在这个常住人口只有百余人的小镇里,荒原似乎并没有给她带来多少孤独感,冰天雪地狂风肆虐,却也不妨碍她把日子过得热火朝天。在朋友圈,我经常看到她分享和搭档德友在野地里折腾的日常。
时而开飞机在极光里徜徉、时而驾着雪地摩托探索新路,时而出海、砍柴、打猎、钓鱼——生活里的一切几乎自给自足,也有过不少濒死经历。
阿拉斯加让她冷静下来,去提纯自己的内心。但在她身上,似乎有一个永远燃烧的火球,不停沸腾着冒出想法来。2021年冬天,她花了几个月时间考取了飞行执照,之后,她准备在这里建立一个真正的飞行基地。
去年,我在她发出的一段视频里看到,她刚打开机门,正大笑着清理方才因为暴风雪中驾驶飞机喷在仪表盘上的呕吐物,即便是需要努力克服严重晕机,她仍旧是欢欣鼓舞着把飞行执照考下来了。
她总是咧嘴大笑,笑得彻底,露出一口整齐的大白牙,那样子,你就知道,她的确是个什么都能克服的人。儿时“人定胜天”的中式启蒙教育,和青春期“你的敌人就是你自己”的美式教育在她身上融合,让她拥有了一种超然的行动力。
当我问她如何克服困难的,她撂了一句话:“不必多想,去做就行。”
以下是天石的自述故事。
飞进极光里
2020年年底,我和德友一路闯关,结束了从墨西哥沙漠到北冰洋为期10个月的公路旅行,决定留在阿拉斯加。
辗转选择了一个月,我们决定租住一间摆满巨大动物标本的小木屋。那里被十几亩荒无人烟的野地环绕,旁边还有一条大河穿过,德友可以在这里野钓,而我,则看中了旁边的小机场。
圣诞节前,我开始着手学习飞行。
冬天就是高山风的天下,这里大部分地区终年积雪,室外气温达到零下30°C。每天,来自北冰洋的寒流输送来的寒风,从山脊上卷着雪洒落。
由于处在几个山脉的交界处,阵风常达120km/hr(注:差不多等于七八级的台风,可以让人走不动路),光秃秃的机场,狂风肆虐更不在话下,随便就能把几百斤的小固定翼飞机掀翻。
平常我们自己坐大客机几乎没什么感觉,但等到自己开小飞机的时候,狂风一吹,机身晃动、异常颠簸。再加上飞行考试要练习的是一些比较技巧性的动作,就更晕了。
比如转个急弯;比如开着开着突然发动机熄灭,飞机马上往下掉,这时候飞行员要马上通过操作把飞机救回来。再加上狂风,整个人晕得难受,胃里快速有反应,几次惊险降落后在滑行道开窗干呕。
此外,机场在冬天都是冰沙积雪,每次在零阻力跑道起飞降落,都感觉像是在冰面中进行,要控制飞机并不容易。
不过,虽然冬天的考试训练很痛苦,飞行也没有多令人害怕,对我来说更多是兴奋感。
本质上,飞机是一个非常稳定的机器,一切状况都有应对工序,基本上不会有什么问题。学飞机也要有扎实的基础飞行知识,在真正上飞机之前,我花了两个月全职自学基础知识,包括气压气象、机械和电路原理等,感觉像要学怎么从零造飞机一样,特别有趣。
慢慢开始学会飞行,飞机可以带你去到很多汽车到不了的无人区。从飞机舷窗往外,视野里一片荒凉,大山大河非常宽阔。这个时候就突然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好像我们的人类文明,只要大自然打出一个响指,就可以灰飞烟灭。
记得第一次长距离飞行,我从阿拉斯加南部飞到中部,直接飞进一片绚烂的极光里。
极光是一浪一浪的,远处的极光就突然像涨潮一样从远方漫天铺开,包裹住小飞机。虽然这个世界很多危险和不公,但这一瞬间有一种被万物之源接纳的感觉,和世界有了灵魂上的联系,感觉自己就像是星尘做的,是宇宙的一部分。
如果不是身临其境,真的很难感受到那种震撼,好想把这种感动也分享给大家。于是萌生了一个想法,今后想考一个飞行教练的执照,与朋友们一起突破地面极限,圆一个飞天梦。
凶猛阿拉斯加
阿拉斯加有一条人人谙熟于心的潜规则——People come here to be left alone(人们远道而来,就是为了远离人烟)。在这片野地里,谁也干涉不了谁,对于像我和德友这样天生爱自由的人再合适不过。
我们住的小山城,地方很大,常住人口却只有100来人,到了短暂的夏天,部分冰雪消融,这里才会迎来各地半工半玩的年轻人,以及来这里的登山、钓鱼、打猎的旅人。
整个阿拉斯加地广人稀,由于有海陆屏障、原住民部落分散,交通也极其不便利,97%的地方无法开车进入。想探索更多的阿拉斯加,就必须学会开飞机,而阿拉斯加也是全美(几乎全世界)民用小飞机最普及的地方。
所以如果你看见小飞机在公路上降落,混在雪地摩托、铝船和全地形车中去汽车加油站加油,也不必觉得奇怪。
阿拉斯加,又被称作自由的“最后的疆土”。自由,也意味着绝对野,绝对危险。我住的小屋子,周遭就是阿拉斯加山脉,放眼望去都是荒莽的雪山,出门就可以钓鱼、滑雪、骑雪地摩托等,可进城买菜或者办事要来回开5小时以上的车。
不仅如此,每次开车出门都是一场冒险,被雪覆盖的无人区道路,打滑、翻车、遇到暗坑都是常事。经常出门的时候,就会看到路边又有车抛锚了。
前不久,我们刚买了三个月的新车直接竖着扎在了地上。因为道路全部冰雪覆盖,车开着开着就突然刹不住直接冲出去,冲出马路,接着冲进树林里,自己掀翻了过去,直挺挺地跟所有树一样站在一起,拔也拔不出来(大笑)。好在人没有受伤。
因此,在阿拉斯加,即便是富人,也不会多花钱买好车。他们可能会买很贵的越野飞机、私人渔船、雪上摩托等各种厉害“玩具”,但绝对不买贵车——因为车根本经不住这里的艰险路况。
在阿拉斯加这种野地方,你会充分感受到大自然的凶猛,因为人可能说没就没了。比如冰钓爱好者,在几米厚的冰面上挖冰洞钓鱼,因为气候常有变动,不知道哪一块冰面已经化成了冰粒或者雪泥,这时候如果不注意,整个人陷进去就出不来了,要是旁边没有人帮助,可能就会因为失温死亡。
再比如,漫长的冬天,这边几乎每个人都会骑雪地摩托出门。如果是一个人,骑到山里去被大树或者冰、路障等卡住,那人几乎就“没了”。很多时候人不是因为交通事故死的,而是因为没有人及时找到你。
在这种情况下,即使发出求救信号,直升机来救你就像大海捞针。所以每次出门,我们都会准备好求生工具、会结伴而行,如果迫不得已一个人出门,也要告诉亲人或者朋友你去哪里。
每个当地人心里都无比清楚,“荒野生存”式的浪漫冒险无比幼稚危险,没有考虑好现实的求生问题,结果就是被饿死、冻死。
在这种地方,人定胜天的态度相当于自取灭亡。
我理解《荒野生存》里的男主角,他是从小被中产家庭保护得很好的孩子,没有受到过什么摧残,来到这里,觉得自己精神上有足够毅力就可以应付,以至于他的背包里准备的是几本哲学书,而不是粮食和生存工具。很显然,他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大自然的凶猛。
想要在这里和自大然共存,我们就得像野人一样。
一件在城市里面很简单的事情,在这里变得不容易,动不动就要动用一天甚至好几天的时间,比如我们要自己砍柴用来煮饭供暖,比如生活垃圾,也要自己焚烧处理。
在这里,季节变换明显,从冬天到夏天,就是极夜到极昼的转变。冬天,天色几乎全部阴暗,而夏天,天总是很亮,于是人的心情和生物钟也跟着波动。
就像我们的邻居北极熊,冬天冬眠,夏天忙着生育、玩、疯狂干饭一样,我们也养成了季节性的生活习惯。
夏天出去打鱼、狩猎,准备好一年的鱼和肉,趁着冰雪融化,去山里采野莓和野菜,用油泡制密封或放在大冰柜里储存着;冬天,我们在黑暗里吃屯粮,养精蓄锐,为了新的夏季做准备。
漫长的冬天,天色阴暗,皑皑白雪映得黑夜比阴暗短暂的白天亮,其实会有点忧郁,但这也是做脑力活的最佳时期。
闲暇时间,我们就会给对方扔点子,也逐一实践:冰川坠落浪费了便捞起酿酒,烧火只取暖浪费了便顺便炼钢做刀……
两个冬季过去,我在脑筋急转弯做各种计划,有时候写写东西、做做视频、倒腾一些数字游民的工作;而德友设计的手工手表和刀已经进入市场。
总之,经过这两年的相处,我和德友每天相依为命,重新体会了同甘共苦这句话的分量。
我们需要一个女性榜样
也是来了阿拉斯加之后,我才发现,这里简直就是彪悍女人的试炼所。敢来这里生存的女人,一定不可小觑。
由于阿拉斯加环境艰巨,砍树、维修、做木工、疏通管道、盖房子、倒腾大型机器等,是一般人都必须掌握的技能。
在学开飞机之后,我才知道美国女机长比例只占全部人数的8%。当时学飞行晕机特别严重的时候,我的女飞行教练Summer,给了我非常大的精神鼓舞。
她只比我大五六岁,体型很小,身高跟我差不多(我只有154cm),之前,她当过健美选手和老师,在南美生活过很长时间,在那里,她与飞行结缘。回到美国后,她开始在南部沙漠里学飞行。在更难熬的暴晒和沙漠热流下,Summer硬生生把比我更严重的晕机症状挺过来了。
没有其他方法,就是每天练,想吐了就吐在随身塑料袋里,吐完接着练,最终她当然拿到了PPL(Private pilot license私人飞行执照)。后来,她来到阿拉斯加,在如今我飞行的阿拉斯加山脉飞了一千多个小时,直到拿下了CFI (Certified flight instructor飞行官执照)。
现在,她还找到了一个更加厉害的工作,每天开飞机给偏僻的北冰洋海岸原住民村落运送物资。而且那边的气候更加恶劣,每天的飞行都是一次对于身心的考验。
她的努力和成功典范给了我能量,这就是我觉得为什么我们特别需要一个好的女性榜样的原因。
这个世界上,女飞行员屈指可数,因为飞机根本不是为女性设计的。全球女性平均身高一米六左右,但是飞机座位设计太低,而且离操作台太远了,越大的飞机更是如此。
每次看着机场自备增高屁垫的女飞行员们,真是觉得又可爱又励志。
能在这边待下去的女性,一个个都比男人还厉害。我很崇拜的这里的一个女机长,三代女性飞行世家,每天开着DHC-6双水獭飞机往返高山冰川,也做救援,经历过各种各样的气候和突发状况,确保了无数极限登山和滑雪客们的安全。
在西方,作为少数族裔女性,肯定会受到一些另眼相待和不公平的待遇,但我一直的想法就是:你可以选择扭转颓势,把弱势转为更强的筹码。
要说女性不适合哪些行业,那我就突破天花板证明自己,获得更大的自我肯定;要说体能或专业上的不足,那为了成功我们必定付出更多努力或者找到其他的突破口,经历常人无法经历的困难。
成长过程中,我妈妈也是一个很好的榜样。上世纪90年代还没出国前,我妈妈是一名医生,来到美国之后为了更稳定的生活,便改行入职生物统计。直到我上大学之后,我妈妈还是觉得自己想当医生,经过几年时间发奋图强,在美国重新当上了医生。
如今她在行医同时,仍在职业发展上大胆做决定,开拓更大可能。她相信,奖励是留给足够有准备和胆识的人的。
11岁的时候,我随父母离开了山东三代同堂的大家庭,来到了西雅图。此前,我一直跟随爷爷学习传统文化,属于先读书后认字的那种,如今一肚子诗词古文还能信手拈来,没事也会自己背着玩。
之前我受到的古典文化熏陶有多深,来到美国之后,困惑就有多大。因为教育理念太不一样了。于是,我很早就认识到了世界并没有那么多对错,只不过我们获取的信息渠道不同。这导致我很长一段时间就是一个“杠精”,沉迷于求证。
在学生时期学医,为了搞清楚世界公共卫生和医疗问题,每个假期我都会参加人道主义救援,实地探索所谓的真实。
2015年,我恰巧得到一次去叙利亚战争前线救援的机会。一个个真实的难民,是教师、学生,是运动员、医疗工作者,他们都是跟我们一样善良又努力活着的人,顽强地面对着和平人间难以想象的痛苦和不公,与我之前了解的大相径庭。我能做的,微乎其微。
也许这个世界并不存在一个真实的答案,在互联网时代,信息很容易受到极端意见领袖的影响,情绪化的语言,最容易模糊问题。
来到阿拉斯加,很大的好处,就是让我们都物理性地冷静了。在这里,只要你想要的话,随时可以打开互联网,听到外面的声音,但是当你在一个被孤立出来的环境里,更容易建立起自己跟自己的联系,跟宇宙万物精神接轨。
人们太容易焦虑了,个个都紧张兮兮的,随时都要爆发的样子。
来到这里,你会看到本地人都在简单地生活。虽然他们在做的,只是为了最基本的生存,为了吃喝住行自食其力。即使没有群居的便利,他们欣然在孤寂中过得健康红火,而不是在烦忧中被淹没。
虽然,这里的生活并不容易,生活成本很高,人工费很贵,随便买些必备的工具都要花成千上万美元。但同样的,在这里,你不需要总是买衣服、化妆品等精神消耗品。你会拥有一种全新的金钱观——去购置那些可以升值的、可以呵护自己生命的工具。让它们服侍你,而非你来供养它们。
未来,我和德友准备在这里开垦出一片自己的家园,上天下海、拥抱草木、自给自足,并从中汲取能量。
我也期待拿到飞行官执照,和更多朋友们分享这份翱翔的自由。希望我们一起见证——在极夜往北飞,蓦然看到一束跳着舞的绿光,被它逐渐包围住的感动。
三八国际妇女节马上到了,我想对所有女生们说,人生的路有很多种,不要被偏见困住,去不惜一切地参与生活吧。只要敢于突出重围,便会有成功的希望。
总之,去做,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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