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狂风骤雨来袭、天雷震颤,一群00后“追风人”,正往风暴中心赶去:冰雹砸在肩头,汽车陷入泥地……他们迎风而上,握紧测量仪,端起摄影机,捕捉自然的风云变幻。



对00后气象科普博主苏镝坷来说,

“追风”不仅仅是一个气象爱好者的兴趣,他同时也希望,记录下第一手的天气数据,拍摄宝贵的影像资料,与国家站的数据并用互补,为气象研究、防灾减灾做出贡献。



目前,苏镝坷追风总里程数已超过2万公里,精确拦截了4场台风,上百个强对流系统,足迹踏遍浙江、上海,江苏、山东,辽宁、吉林,一直延伸到内蒙古的通辽和包头。



2022年初,一条邀请00后苏镝坷来做客,我们和他聊了聊“追风人”的故事,以及一个00后的理想与困惑。编辑   陈沁  责编   陈子文



“不理解的人,觉得追风就是在玩命。”在幅员广阔的中国大地上行走,于暴雨中追赶,与狂风竞速,一次次深入风暴中心,同自然的神秘变幻亲密接触,见证闪电雷霆、幻日孤光令人激动的瞬间,甚至接近过死亡……“追风人”三个字,乍听起来,竟有些浪漫。而与此同时,安全性也成为最多的担忧与质疑。事实上,对资深追风人苏镝坷来说,他与同伴始终将安全放在首位。每次实地追风前,他们要查阅大量资料,利用各种地理系统,评估最安全可行的追击方案。

像东北、内蒙古,地形平坦,观测条件好,追击起来更加安全,而酝酿在山地的风暴,则比较危险。有时日行千里,路途中只能吃泡面、火腿肠,麦当劳已经是“顶配”。最现实的问题,是基础的城市等级,否则一旦出现任何问题,无法就近寻求支援。

在苏镝坷看来,追风就像追剧,它有开端、发展,也有高潮、结局。除了强对流和台风,追风人也会追击各种天气系统,包括长江流域的大洪水、晚霞与各种奇怪的云。

在国内,气象爱好者是一个很小众的圈子。活跃的人数,大概只有几千人。其中大多数人,通过观测屏幕上的气象数据“云追风”,实地追风的人数,只能以十位来计。

我国的活跃天气在四到十月份,与暑假重合,“追风人”圈子里,实地追风主要以在校大学生为主,这也意味着,他们主要是00后一代。



00后追风人苏镝坷(右)、王路澄(左)苏镝坷追风的老搭档,是国内风迷圈子里,非常有名的强对流天气爱好者王路澄,后者同为00后,他主要帮助苏镝坷进行追风的选址、天气形势和强度的判断。苏镝坷相信,两人强强联手,能帮助他拍摄到梦想中的画面。



苏镝坷在上海崇明岛取景气象科普博主苏镝坷,2001年出生于成都,从小是内陆的孩子。到了初中,他随家人搬到浙江杭州,在华东沿海跟台风邂逅,中学时代,他对天气系统产生兴趣,成为一个气象爱好者。 三年前,他入读中国传媒大学摄影系,并开始思考,如何将气象爱好和专业摄影结合在一起,通过自己的镜头,来展现更多的天气系统。 在国内,以专业摄影介入到追风领域,目前只有苏镝坷一人。他将自己“追风”拍摄到的影像与照片传到网上,制作成科普视频,让更多人了解到自然天气系统,以及人的生活,如何被天气影响。



苏镝坷在大学宿舍录制气象科普视频在大学,作为摄影系的学生,苏镝坷觉得自己的创作方向有点儿“在主流之外”,他的爱好很小众,但又难以划归到哪一特定的区块,更多是“体验式的”。

他的有些视频,在六人间的宿舍里完成录制。提前策划、备稿,凑一个大家都不在的时间,在狭促的空间里,搭建起一个简单的环境,一个相机、一个话筒,对着墙壁录制一两个小时,再自己剪辑。

作为个人创作者,00后苏镝坷也感受到了某种疲惫,他想守住“内容创作本身”,不想彻底团队化和任务化,但他也意识到自己创新的速度,已经赶不上创作的速度。



《这才叫水视频!》 播放量近千万最辉煌的时候,是他在疫情中,用极低成本制作的“水视频”,播放量接近千万级,“但现在也感到一点点瓶颈,因为不是所有内容都能有这么多观众看。”在他看来,内容创作的价值和意义,在于和观众建立一种良性互动。没有观众的艺术不是艺术,但过分在意观众,会反噬内容创作的自由度。

现在,苏镝坷正在念大三,也会为未来的发展发愁,去考虑“吃面包的事儿”。

他在自由和稳定之间,感到两难。他最担忧的是,如果进入体制,有了稳定工作,他这些年的追风生涯,也许就要告一段落了。而他内心里,还是更想自由地追风。



以下关于追风的故事,来自苏镝坷的自述。

台风“烟花”生成前云系图2021年暑假,台风“烟花”生成前一周,我们就注意到了处于襁褓之中的云系。当时我还在山东潍坊和朋友追击强对流,返程的高铁上,大家一起讨论,它有没有可能是今年新一号台风?我们观测了数据,觉得这个云系有很大的潜力,很有追击价值。我便和同伴商量,如果它生成并且登陆我国,我们就去展开一次实地追击。

苏镝坷和伙伴在讨论天气预报路径显示,“烟花”可能会在广东一带登陆,但是越到后面,它的路径就越来越北调。在它登陆前三天的时候,路径再次北调到浙江宁波的象山,我们当即决定,租两辆车前往象山,去追击台风“烟花”。

我们准备了拍摄设备、无人机和充足的物资,追风小队里都是非常优秀的气象爱好者,有人负责在风暴中部署仪器、测量数据,有人负责导航。

 苏镝坷携带“风速计”追击台风“利奇马” 2019年我还携带了一个自制的简易传感器,能够捕获10秒级别的温度、湿度、大气压、结露点数据,还能获取2秒级别的风速数据,和国家测站分钟级别的测量数据相比,它会更精确。当然,这只是一个初步的尝试。到达象山后,我们前往松兰山国家旅游景区沿岸,这里有望测到最大风速——它独特的地形,可以使台风登陆时的风力,不会被沿岸岛屿和山脉削弱。

在宾馆的深夜,我们观测到,台风“烟花”的第一波外围环流,已经碰触到浙江东海岸以及各海岛,按照我们原本的推测,距离烟花登陆,仅剩一天了。

戏剧性的事情发生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我们惊诧地发现,超级计算机将台风烟花的登陆地再次北调!我们立即行动,赶往下一个最有可能的登陆地:舟山。

舟山东部

舟山大桥上空空荡荡,只有我们的两辆车在行驶着。上岛的第二天,凌晨4点,我们就“吃”到了最为猛烈的一次风雨——台风西北眼墙正在上岸,我扎起马步,迎着风蹲下,握紧风速计,以防被吹倒。目力所及的一切事物,都被风吹得剧烈摇晃,我们测得持续9-10级、阵风10-12级的数据,而这,也是我们经历过的最强台风,我也拍摄到了非常好的画面。



凌晨6点,风势减弱,整个世界风平浪静。根据测站大气压传感器的气压变化,我们验证了自己正处于台风眼中心,可以说是0公里的误差。对我们来说,这是一个很大的鼓舞,也是我们目前为止,最精准的一次拦截!

龙卷风破坏力极强,会毁坏沿途的一切。

2021年5月的一天,我坐上从北京前往南京的火车,因为根据超级计算机的数据预报,南京附近会出现较为激烈的天气系统。当天晚上,我收到朋友发来的雷达图,资料显示,武汉西侧有一个大红色的“钩子”,这是发生龙卷风的预兆。我便在B站发了一条动态,提醒武汉的朋友不要外出。



几乎是同一时刻,苏州市的雷达资料上也出现了龙卷征兆,半个小时之后,苏州发生龙卷风的新闻出现,看到这个消息之后,我就立刻改签,订了次日一早从南京去往苏州的火车票,直奔苏州。到站之后,我和朋友、家人会合,第一时间驱车赶往盛泽龙卷风毁现场。

上午10点,我就赶到盛泽了。此前,我并没有这么直观地看到过龙卷风毁现场,当时我在地面上,什么也看不出来,还以为生活已经恢复了,当我把我们的航拍飞机弄上天后,我才知道我们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从空中看,整个绵延3公里的破坏带尽收眼底。

这场强龙卷,达到了EF3级别,破坏了整个盛泽镇的电力系统,绵延的坍塌房屋和墙体,被连根拔起的随意倒伏在路边的树木,甚至树皮都被剥开,景象非常惨烈。我拍摄时,整个手都在不停地颤抖,非常激动。之前,我们评估龙卷风会带来什么样的破坏,比如某个建筑的受损面积,某块区域的受灾情况,用文字来描述,常常显得非常冗杂,而图像和视频的介入,就能让大家清晰地看到龙卷的路径是怎样的,这都是非常直观的视觉呈现。



追风队员正在进行决策

正在拍摄时,我的其他两位队员也赶来与我会合。我们形成追风一队,与另一位气象科普类博主组成的追风二队继续分头追击——根据雷达图,一个红色云团正从丹阳市西侧移动,与苏州盛泽龙卷风源自同一支暖湿急流。

我们追击着以每小时50公里速度移动的风暴,待赶到最合适的拍摄点时,我赶忙架好设备,十分钟后,风暴到来。

滑动查看更多整个云团像一颗巨大的花椰菜,风暴渐近,半边天色骤然变暗,四周的气流涌向不断旋转的中气旋,风暴最凝聚的部分,就像一个倒置的多层蛋糕,风暴移动到我们身边,倏忽间,一场阵雨下下来,我们的衣服被淋得湿透。在盛泽拍摄的第一手受灾情况素材,我将之称为scar(伤痕)。放大来看,能看到所有的风毁和灾后的细节信息,这组作品最后也送到了佛山龙卷风研究中心,供他们后续对龙卷风和受灾情况的分析使用。

2020年夏,长江流域爆发大洪水。

暴雨和洪水是猛兽,猛兽究竟长什么样,天上的卫星、地上的观测图,都只能管窥见豹,我觉得这些还不够,便想利用疫情带来的假期,深入发生洪水的河流深处,拍一拍洪水的模样。



我和几个气象爱好者,通过观看云图观测雨带,源源不断的季风水汽和冷空气交汇在长江流域,不断激起高耸的积雨云,制造持续不断的暴雨。原本是生命之源的雨水,便溢出河道,泛滥成灾,湖北、安徽、江西北部的雨量,创了历史新高,超过了1998年,河水横冲直撞,低洼平原一片汪洋。

我们的拍摄地点,分布在长江流域上游、中游、下游的各处,全程3000多公里。因为要穿过很多下暴雨的地方,所以我们找了一位会开车的小伙伴来陪同,每次出发前,我们都会会商天气,来保证安全。

我们一路从重庆,到湖北宜昌、武汉,最后跟随江水来到了南京。在这里,南京江面用的已经不是水位来标算,而是潮位,潮位之高为历史仅见, 成为地上悬河。



而洪水不仅仅是高涨的长江和数字,还影响了很多人的生活,洪水带来的困难,其实是大城市的人们无法想象的。

在长江下游的一个小村落,我们在一片被洪水淹没的花生地前,见到一位农民,他哀伤地告诉我们,眼前无边际的水面底下,都曾是良田。那位农民和我们说,“你们这些小年轻哦,你们不知道我们农民的艰苦。”

我们告诉农民此行的意图,为了让我们拍摄到更多画面,当地的农民让我们搭上船,带我们渡过淹桥,深入受灾区域。在一栋栋被水淹没的半截房屋之中穿行,我内心里非常震撼,深切地意识到,人类在自然面前,是如何渺小。在我们拍摄的途中,还看到救灾资源车一辆接一辆驶往灾区,每天都有很多人在为抗洪努力。我觉得和疫情一样,洪水不仅考验人们的科学态度,更考验耐力和意志,作为大学生,我们的视野是有限的,在疫情背景下行动更加受限,但我们在考验中,也逐渐变得坚强。

我们追击的所有雷暴系统,本身都可以归为积雨云。积雨云就是一坨下着雨的云,根据激烈程度和结构,有不同的定义。



经典型超级单体雷暴 乌审旗以西 2021年

“单体雷暴”,顾名思义,就是一个孤立的系统。我们比较倾向追超级单体雷暴,它是一个结构更加精密的系统,像大盘子一样,形成不停旋转的云墙,非常有气势。我们所知道的龙卷风,有些时候就是在超级单体的情况下出现的。



乳状云,内蒙古 锡林郭勒盟 2021年超级单体也会形成很多有意思的云,比如乳状云,一般仅出现在雷暴最外围的区域。它会像一个袋子挂在云下面,给你一种很温柔的感觉。超级乳状云,则长得非常霸气,会给你一种压迫感。一旦遇到这样的云,激烈天气便极可能来袭。



陆架云,山东东营 2021年陆架云,直观来看,气势非常磅礴,就像滚滚压来。如果你真的在它下面的话,可以感受到一种无与伦比的震撼。它是风暴内部冷气流下沉的标志,也是狂风骤雨的序幕。



云墙,吉林通辽交界处 2021年超级雷暴的云墙,有时候会像扫帚一样,在原地卷啊卷,形成一堵极为广大的云墙,它通常需要较强的风切变来孕育。



鲸口,内蒙古通辽以西 2021年

鲸口,指的是云像鲸鱼的大口,仿佛要张开嘴将你吞噬。随后,你会进入一个深不可测的地方,被鲸口吞噬其实是一种很神奇的体验。



火烧超级单体对流柱,内蒙古通辽以西 2021年火烧超体单体的晚霞,整个云就像核弹爆炸,在夕阳的照耀下,会发出金黄色的光,非常漂亮。



苏镝坷“追风”途中与彩虹合影

风暴过境后,我们有时还能在另一侧看到彩虹,和彩虹合张影,也是对我们追风人的一种回报吧。追风的过程,常常混杂着一种又激动、又恐惧的情绪,可以说是五味杂陈。你跑了上百公里,终于追到了一个系统,但它下面可能是一团漆黑、一团未知,你不知道即将到来的是什么,可能是狂风暴雨,也可能是密集的闪电。



所以天气对我们来说,就像一个生命体。在实地追击的过程中,你会觉得它在和你互动。从雷暴的隆隆雷声和台风的呼啸声,能看见不同风暴的性格,它也会对我们说话,表达它的情绪。在我心目中,天气其实就是一种情绪,而我们人类的行为,也会影响到天气的情绪。这两年,我们其实见证了很多这种相互关系,比如我们的情绪和生活,可能都会被天气的阴、晴、雨而间接影响,而我们人类自身,此刻当下,也正在与一个气候变化的大时代共存。

关于极端天气的记录,在国内是一个很大的空缺。这两年我也一直在探索,如何更好地去讲述我们追风者的故事。

目前,我正在拍摄一部关于“追风人”的纪录片,它会得到国内顶级气象科普人“中国气象爱好者”的支持。在气候变化的背景下,我非常迫切地想把它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