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扫帚在自家屋顶“捉卫星”,
和小朋友一起种去过太空的土豆……
在太空热潮愈演愈烈的今天,
出生于新疆克拉玛依的90后女孩刘昕,
进行着自己与众不同的太空探索。
刘昕设计的仪器,能帮助人在失重环境中控制自己的移动
设计的机械体载着她的智齿去往太空又返回地球
毕业于清华大学精密仪器与机械学系,
刘昕现在是一名艺术家、工程师,
她的艺术创作与机械、生物材料、
电子计算机等多种学科相结合,
在艺术届和科研界都备受瞩目:
任教麻省理工,
成立宇宙探索计划,
作为最年轻的亚裔受邀在
世界航空界的最大盛会上演讲……
现在,她1/3的时间仍在从事科研工作。
在个展现场接受一条的采访,背后是她在贵州、甘肃、青海沿路找到的火箭残骸
个展现场的“土豆星球”
2021年10月,我们在刘昕国内首次个展
“寰宇直下”的现场见到了她,
聊了聊她从边疆小城走向太空的旅程,
一个年轻的中国女性,
如何在常年被中年白人男性统治的领域中心
占据一席之地。
编辑 朱玉茹 责编 陈子文
刘昕与她设计的能帮助人在太空中控制自己移动的仪器
2018年国际宇航大会(IAC)现场,一个背着双肩包、穿着休闲的年轻女性推门走了进来。一时间,场内的人不由得疑惑:这姑娘是不是走错了?还是谁的秘书?
作为麻省理工宇宙探索计划的创始人和艺术策划负责人,27岁的刘昕受邀前来发言。初次参加这个每年世界航空界的最大盛会,谁也不认识的她在诺大的会议中心里转了半天才找对地方。整个会场基本全是中年或年迈的白人男性,西装革履,拎个公文包。
“很刻意地想要证明自己,跟人打招呼先甩出一堆自己的成就。其实就是很紧张,觉得自己是不是不应该在这里,因为太空这块其实还是一个很保守很男性化的领域。”
正式开始演讲,台下百来号人打量的目光渐渐变得专注起来。“你们做的事情好酷,可以聊聊看有没有合作的可能吗?”不少人在结束后找到刘昕说。
宇宙探索计划抛物线飞行实验,身着为失重环境设计的时装
很难想象,2年前,宇宙探索计划才刚刚成立。刘昕和麻省理工的同学Ariel Ekblaw,两个毫无专业航天背景的女学生,一路把一个没人看好的校园协会拉扯成了被国际认可的专业组织——面向全球,让不同学科背景的人对太空旅行,甚至移民后的人类生活进行更发散式的讨论:文化、建筑、历史、时尚、料理……
从克拉玛依来到世界中央,刘昕的这一路充满了类似的、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事。
故乡的“小”和“闭塞”反而在她身上催生出了巨大的勇气和信心。“我觉得没有什么事是某个人一定做不成的。”
在北京通州村子的小工厂
我们与刘昕的会面,第一次在北京通州村子里的小工厂,她穿着工人服灰头土脸地做着雕塑。第二次在阿那亚艺术中心的展览现场,为了采访,她特意去买了身新衣服,兴奋地和我们分享,“一回来就给我妈列了个清单,全是我想吃的东西,可太想回家了!”
“寰宇直下”展览现场 阿那亚艺术中心
这次“寰宇直下”是刘昕在经历过世界各地70多个展览后,回到国内的首次个展,集合了近年来她所有与太空相关的创作:土豆星球、发上太空站的“小房子”……
“其实是在讲一个个轻松有趣的科幻故事,把太空探索这个看似宏大的精英话题拉回地表,让每个人都能去想它和自己的关系,自己又能如何切入进去。”
回望来时的路,刘昕无数次地提到自幼独立的生活,与生长在一个简单得有些理想化的小地方对自己的影响。
1991年,她出生在新疆克拉玛依,这座边疆小城的名字本身在维吾尔语中就是“石油”的意思。
儿时在克拉玛依
20多万的人口,几乎都是因为石油从全国各地移居至此,便世世代代地待了下来。所有人都一样,在这里从头开始。大家或多或少都相互认识,衣食住行上虽也有高低档之分,但绝没有什么地方、什么东西是哪个家庭去不了、得不到的。
“你会觉得每一个人都很平等,任何事情大家都是可以做的。我觉得如果我更早地接触到更加繁华的世界,可能就会有所谓壁垒、门槛的意识,有所畏惧,但是我们那儿真的太远了。”
因为父母工作忙,小时候和爷爷奶奶在一起的时间更多
刘昕的父母都是医生,要倒班,经常不在家。从很小的时候起,刘昕就习惯了一个人,自己做饭吃,或者去附近的小餐馆赊账点个菜。“还挺幸福的,别人都要被爸妈赶着写作业,我就可以自己安排自己,偷偷看会儿电视什么的。”
那时候课业压力不像现在这么大,大把的空闲时间里,刘昕特别爱看1991年出版的《中国少年儿童百科全书》,一整套来来回回读了十几遍,最喜欢的一本就是讲天体物理的。“它把物理世界的现实跟神话故事相结合,比如星座的故事,每次看都觉得津津有味。”
青春期,叛逆的她要独自离家,去乌鲁木齐读高中。这一走,她前行的步伐就没停下来。
到了首府的好学校,身边的同学都志向满满,从没奢望过上名牌大学的刘昕突然觉得,“那我也可以努力试试看。”那时,她还是班上的中不溜。
在清华读书时期
在微软亚洲研究院实习期间过生日
2009年,她考入清华大学精密仪器与机械学系,并遇见了对她日后发展影响极大的一个人——信息艺术设计系的师丹青老师。“把科技的产物与人文的体验相结合,我觉得太有意思了,很美。”
就这样,一个彻头彻尾的理科生,跑去申请了世界顶尖的罗德岛设计学院的纯艺术硕士。“原本只是想有一些人文教育的补充,一心还是想着毕业后就进大厂工作。但是在第二年,真的有了创作的冲动。”
《地球上的一秒钟》
因为和国内家人之间十几个小时的时差,刘昕常常会有一种很强的错位感,她试图去理解地球上的时间,到底相隔多远才会产生一秒钟的差异……于是她背着沙漏走过345.6米,切身感受一秒钟时差的物理距离。
《眼泪装置》
因为独自在陌生国度求学的苦闷,她尝试去了解自己内心这种悲伤的情绪,和30人互换眼泪,测量成分并进行复制……
在刘昕看来,自己的创作更像是在讲故事。“我自己对一些宏观的东西有困惑,做了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去试图理解它,在个体的尺度上去感受它。”
她的教育背景,包括机械、生物材料、电子计算机等,很自然地变成她诉说的语言。“那些看似理性的手段,其实对我来讲是最亲切的一种跟世界相处的方式。”
从罗德岛毕业后,刘昕加入了麻省理工媒体实验室。继续自己艺术创作的同时,也做科研,有了更多的跟世界相关的应用性。
2016年,她作为创始人之一,在麻省理工媒体实验室成立了宇宙探索计划,起初就是校园里的一个小协会。
宇宙探索计划第一次抛物线飞行实验
也是这一年,伊隆·马斯克在国际宇航大会上,野心勃勃地公布了SpaceX火星殖民计划中极为重要的“行星际运输系统”的细节。
“我们真正进入到了一个新太空时代,越来越多商业甚至私人航空的兴起,好像人类马上就可以进入到新的宇宙空间。这是一种愿景,也是个疑问。”
“地球上所有的文化、建筑、历史、衣食住行、社交等等,当我们进入太空,都是需要去设计、解决的事情,而现在的太空探索却并没有太多关于人类生活的更发散式的讨论。我们希望能让全球不同学科背景的人,把他们在地球上的经验放到太空当中。”
宇宙探索计划的作品乘着火箭进入太空,留下一道弯弯曲曲的痕迹
初出茅庐的女学生,扬言要发作品上太空,身边的人都觉得是天方夜谈。
刘昕和同伴Ariel却毫不在意。Ariel的父母都是飞行员,从小也是到处跑。“她也有点边疆长大的孩子的心态,没有特别明确的界限感,看到什么东西觉得有意思。你就去问是什么,然后就觉得我也可以去试试看。一件事情,因为年龄、性别、背景、经费这些因素,还没开始就说肯定不行,我们俩都不能接受。”
两个女孩就这么自己募资、寻找发射机会,大大小小的地方都问了个遍。慢慢地,竟然真的收到了回应,甚至有航空航天的博士、教授才能拿到的学术基金选中她们。
研究员们设计的八抓鱼模样的床
第一个项目,她们邀请了25位不同学科的研究员,在模拟零重力的飞机里测试他们对在失重环境下生存的想象。
有人制作了一张八爪鱼模样的硅胶床,睡觉的时候把人包住,不会飘走;有人用水做雕塑,在零重力的情况下就能立起来;有人设计了一系列只能在太空中发出声音的乐器……
刘昕自己则根据蜘蛛的行动方式,发明了一个手握的仪器,在失重情况下弹射出带有磁铁的尼龙绳,让人能够控制自己的移动。
2019年,她拿到了亚马逊创始人杰夫·贝索斯旗下私人火箭的发射机会,将自己的一颗智齿发上了太空,进行5分钟的零重力表演,再回来。
刘昕设计的机械体载着她的智齿进入太空
刘昕形容自己的创作过程如同脑海中断断续续做的一场梦,积年累月才逐渐清晰起来。她想知道,当我们有一天真的进入太空,然后又回来,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从设计机械体、金属加工,一直到发射,经历了一年半左右。
观看自己的智齿在太空中“表演”时的激动
“智齿就像是我的一个替身,替我完成一个很浪漫的想象。”
实际上,发射的过程中出现了一些技术失误,但刘昕却并不介意。“观众反而普遍觉得失败部分的代入感很强,那我想要带去的那种情绪体验也会更加真实。”
一个朋友看完说,自己看到了一种对故乡的思念。这句话印到了刘昕心里。
一望无际的空旷中,怀抱着从太空归来的智齿
“我以前也没有意识到,太空它对我的影响、吸引力,可能真的来源于我从小的生长环境。广阔的沙漠,一望无际的空旷,那么美,那么无拘无束,将我的感官拉扯到一个非常大的维度之上。”
我们一个劲儿地往远方探索,其实可能也是一种回望。
2020年3月,宇宙探索计划获得了新的发射机会,刘昕决定邀请全球的艺术家一起参与。这也是国际上第一个公开征集,把作品送到太空空间站的项目,往常都是以国家为单位。
装载着18个艺术家项目的“小房子”
刘昕设计了一个“小房子”,一共三层,分别模拟了零重力,以及月球和火星的重力。每一个小盒子就相当于1个小公寓,“住着”一位艺术家的项目。“整个的载荷就像是一个地球村。”
入选日本艺术家Masahito Ono探讨生态的作品:包含了9mm微缩的《巴黎协定》,和会议召开城市的1cc空气
参与者们从个人身份、经历出发,探讨了生态、跨性别、原住民文化等多样化的、与自己息息相关的问题。
其中有一个作品是刘昕自己的,就是150颗不同类别的土豆种子。“思考的问题很简单,如果太空殖民真的到来,我们要带着食物去种植,是选择一种转基因设计最好的土豆,还是说我们相信土豆的多样性?我是相信后者的。”
在刘昕看来,土豆的发展史其实就是人类的发展史和殖民史,这也是自己对人类移民外星球的一种思考。
在展览现场建造的“土豆星球”
在社区种植的去过太空的土豆慢慢发芽长大
种子在太空站待了90天回来后,她在纽约、西雅图、波兰、秦皇岛等地的社区中,邀请小朋友们来一起种植,给土豆设计宇航服,由此展开一些对话:你觉得土豆为什么要去太空?
“聊起太空,大家的第一反应可能是比较抽象、科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谈到土豆,好像所有人都觉得熟悉了起来,自己突然有了发言权。”
用一个个趣味的故事设定,把一些精英化的主题拉回地表,试图去让更多的人对太空探索有一种想要表达自己想法的冲动,是刘昕一直在努力的。
夫妻俩用自制的天线“捉卫星”
疫情的时候,她和先生用扫帚、晾衣架自制了天线去捉卫星的信号。“其实是去年网上很热门的一件事,我们和大家一样,也是照着视频在家组装。现在有一些很好的开源的网上项目,真的让这些变成了每一个人都可以去实践的事情。”
现在,大部分时间刘昕是作为一个艺术家在创作,1/3的时间在做科研。
“去找清华的同学、学长们聊,有人最近在做脑机接口,有人告诉我他们在设计商业火箭时候的一些想法。大家都在做着自己很有意思的事情,我就不断地汲取进创作里。”
在她看来,跨学科的创作方法是很自然形成的,没有哪一个学科是孤立存在的。
个展现场的火箭残骸
近些年,刘昕的作品里有了越来越多社会责任感的东西。她好奇宇宙探索的废弃物处理,就跑去贵州、甘肃、青海沿线寻找跌落的火箭残骸。“当地的居民觉得好像是家常便饭一样,给我发条短信,‘明天晚上掉火箭’,我觉得太神奇了。”
今年,她还要将一个可以吃掉塑料的微生物发到太空空间站里去。
与坂本龙一交流作品
在耶鲁大学授课
4年过去,刘昕依旧是极少数能站到这个领域中央的女性、亚裔,被夹在一群50岁+的男性之间开着各种大会。
“但我很清楚,我会站在这里,不是因为我和他们一样,而是因为我们不一样。关于太空探索,甚至科技发展的语境里,有更多的不同国家、肤色的女性工作者,去呈现不同的视角和可能性。”
“当有一个时刻你意识到大家是会听你说话的,你拥有了那么多的机会和资源,就要对得起这些听众,去考虑你应该说什么,你身上就有这份社会责任。”
展场地中心的这个圆孔,如同她所探索的垂直宇宙空间,无尽而自由
关于未来,科研和艺术之外,刘昕还想做一件事——教育。她心中一直记着宇宙探索计划初期的一次经历,两个国家宇航员居然真的应邀来到一个不出名的公立学校,参加一群高中生设计卫星的课程的结课展示,当时孩子们眼中的激动。
“很多的小孩因为资源、所处的环境等等,许多时候在还没有开始做一件事情之前,就已经觉得自己不可以、不应该做。我很希望在教育的环境当中去打破对年轻人的限制。”
“就像我从小感受到的一样,整个世界,甚至太空都是你可以去探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