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星丛拾卷(ID:xingcong-shijuan),作者:偶来世上,题图来自:《斗破苍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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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时代,人们大多难以彻底否认读网络玄幻小说,尤其是所谓爽文时所能得到的快感。


面对绝境能够扮猪吃老虎,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顺便还能英雄救美的嘚瑟行为,总是能够戳到雄性生物的痛点,让读者在换汤不换药的行文中,一遍一遍陪着主角YY暗爽。


但人们总认为这种快感是令人羞耻的,某种如同对着快手上老铁双击666傻笑一般的羞耻。因为它带有着一种不能为外人道的迷狂的释放。


然而,就在人们因为读到主角呼风唤雨、叱咤风云,而激动得手抖、哈喇子滴到屏幕上的快乐中,我们却时不时能够看到另一个,仿佛该是与爽文格格不入的身影。


哲学。


不用怀疑,在龙傲天们杀出个朗朗乾坤的硝烟背后,哲思的影子总在默默注视着那动辄几百万的洋洋洒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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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玄幻小说离哲学最近,这里的哲学是指“真哲学”,类似亚里士多德、斯宾诺莎、黑格尔、尼采那样的哲学。


而不是平时顶着哲学旗号的心灵鸡汤或者箴言。


那些鸡汤和箴言,有的可能让人读了心中燃起一股子“生活”的力量,如《斗破苍穹》中耳熟能详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有的则可能稍微高级一点,看似表达了某种社会的、政治的、心理学的道理,如《灵山》里面,“儒不可为庙堂规律,形而上则束;道不可为立国之教,教以条则异。”


再或者让人们在字里行间都能够感受到某种伦理意义上的共鸣,如唐家三少的书中,往往秉承一种骑士精神展现出来的对于亲情、友情、忠诚、信念的尊重。


这些内容,能够激发起类似哲学思维的精神体验。


但是其本身却不是哲学。


那么,玄幻小说中的真哲学是什么?


“纵横八荒、唯我独尊、长生不老、宇宙一统。”


这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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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不是开玩笑。


玄幻小说和哲学,其实有着某些天然的“家族相似”。


尤其是那种无限升级类的下饭小说。什么凝气、筑基、结丹、元婴、斩灵、问道、人仙、地仙、天仙、仙王、仙帝、主宰、道无涯……套娃一样的等级和套娃一样的世界观一起不断向上扩张着,拉动读者的想象力总是在这个台阶稍稍站稳,就去往另一个台阶,并期待着获取更大的刺激。


这和早期哲学家们的思路实际上真有几分雷同。


古希腊的哲人曾经感叹:让我找到一个事物的原因,比让我做所罗门王,还令我开心。这种为事物找寻原因的行为,被他们称为“拯救现象”。


而哲学也就在拯救现象,即为万事万物寻求原因的初始诉求下逐渐铺展开自己的话语体系。


但问题就是,每一个原因的背后,总还有一个原因,以此类推,以致无穷,它们似乎形成了一个没有尽头的原因链条。这种无尽的循环让人们不禁希望直接眺望到这个链条的终点,并尝试告诉自己。


一定有一个终极原因!


这种对于终极的渴望,贯穿了哲学始终。


它可能以某种元素(如水是万物的本源,或者世界是一团永恒的活火)的形式呈现;也可能被视为逻各斯或者“道”,即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则或者天理;再或者人化的上帝,自然化的上帝,或者更为虚幻的绝对精神,生命意志等等。无数先哲为了这些命题殚精竭虑,试图给出令所有人都信服的答案。


但它们距离人类毕竟太遥远了,或者太单纯了。


它们中的有些,被物理学证明是不正确的,有些则被世界本身的荒诞性所挑战,即便是给出最庞大形而上学体系和绝对精神概念的黑格尔,也不乏叔本华在后面跳着脚地大骂其是一个胡说八道的骗子。


无限、永恒、终极,这些命题,过去吸引着人类将自身最大的智慧投注于其上,但是随着人类文明越走越远,我们反而愈发明晰了自己与那些命题之间遥不可及的距离。


宏大叙事和体系化的思路渐渐后退,让位给了世界中活生生的每一个生命过程与发明创造。


人,毕竟还是要脚踏实地的前进。吃喝拉撒和立地成佛相比,总有着不容置疑的优先性。


然而,人类的一个本能是遮蔽不住的,那就是突破自身实存的有限性,通过精神去寻找无限性的存在。


所以,也恰恰是这个无比务实的时代里,对于那宏大命题们的狂想,却在一个极端世俗化的场域中,悄然复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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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小说。


它天然就具备跳过一切现实,直接勾勒终极和无限的能力。


脱离现实的束缚,玄幻小说总是希望能够给自己创造一个“玄之又玄”的结尾。


那种结尾,如果还用好人战胜坏人这种单纯的笔调来记述,总显得不够“清新脱俗”,所以玄幻的写手们,必须要强迫自己在几百万字的终点,给出一个自己所创造的世界观的“完美”尽头。


——宇宙的地图越来越大,那么最大的地图长什么样?


——斗争的强者越来越多,那么最强大的人强到什么程度?


——追溯的时间越来越久,那么最远古的远古,古到什么时候?


这是一切狂想者都要面临的“终极问题”。


这和历史上每一个神话时代中,那些浪漫史诗传颂的精神并没有本质的区别。


有许多大师都感叹过,哲学和文学其实是一体的。


而这种同一性,实际上需要加上一个中介。


这中介就是人类思维的狂想曲,是人们希望将自己的思维以及语言的边界进一步扩展,去描述那不可描述之世界的倾向和冲动。


维特根斯坦说:对于不可说的东西,我们只能保持沉默。


人们可以承认他说的是对的,但是古往今来每一个哲学家和每一个文学家,却都想在自己的笔下,把那不可说的东西,说出来。


对于他们来说,这就是思想者的尊严。


对现今玄幻小说的作者,我们自不能要求这么高。


许多人在读玄幻小说的时候,都会痛骂作者挖坑太多,世界观太大,最后能放不能收,草草了事。


这其实也不能完全怪作者,因为当顺延着一条寻找无限,超越终极的道路去规划行文的时候,他们身不由己。


他们尝试说出不可说的东西,却往往只能采用同样的结构做出一种无意义的突进,便最终将自己也绕了进去。


因为他们是在被自己的问题和设定推动着前进,是那些世界观自己的沿着已经踏上路自我演绎,除了极少数的人外,多数作者根本没有能力将那自行演绎的庞大世界汇聚在一个统一而又自洽的体系内,遑论让这体系满足其对终极的憧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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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即便在那些看似拙劣的尝试中,我们却也不难发现某些能够打动人心的东西,他们就如同康德笔下头顶上的星空一般,激发着人类内心深处被遗忘已久的那种崇高感。


我们可以尝试看看,那些终极的追寻具体长什么样子的。


最简单的追寻,叫做本源。


这种本源一方面映照着玄幻小说的某个统一的基础设定,即在那个世界中,总是存在着“元气”、“灵气”、“原力”等原初的能量,它们是一切能量、物体、意志的基础。


当然,玄幻小说通常只描述个体的力量如何一步一步从这种基础能量中积累而出的,不太会花笔墨描述当实体存在消亡之后,这些能量如何又复于天地之间,形成某种永恒的循环。


但它们毕竟和德谟克利特、伊壁鸠鲁所描述的“原子”具有极大的相似性,完全可以作为万物的始基被体悟。


本源的另一方面,则为书中的人物提供了一种控制本源的可能,这种可能首先体现在实体本源上。


玄幻小说中,往往能够看到书中的人需要修炼或者感悟某种本源,以获得这种本源的力量,如金木水火土的五行本源,或者光明与黑暗,风雨雷电等其他自然本源。这实际上便与早期希腊哲学中,素朴自然主义的思考十分贴近了。


只不过古希腊的哲学家通常试图证明整个世界够建构于一种本源或者多种本源之上;而玄幻小说中,本源的目的,却往往是让主角不断具备更多的技能,如用雷电之力劈人,或者在收集完所有本源之后,实现某种质变的突破。


如《盘龙》中林雷最后感悟多个本源,成为继鸿蒙之后的第二个超脱者(然而小说并没有说出这个超脱有任何意义,因此真正的终极在此仍然隐而不现)


而实体本源之后,还有抽象的本源,它们便又触及到了另外一个领域。


对于抽象本源的描述,在耳根的书中有着大量体现。


主角在升级的过程中,不仅需要掌控风雨雷电,还需要不断地去体悟人世间的某些抽象概念,他称之为“虚之本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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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假”、“生死”、“因果”、“轮回”、“信念”等概念,往往是这一类本源描写中的常客。


而这些命题中,鲍德里亚对于真实和虚幻的讨论、海德格尔的向死而生、叔本华《论充足理由律的四重根》、尼采的永恒轮回、贝克莱的主观唯心主义等等,都能够在字里行间时隐时现。这甚至不需要作者专门学习或刻意模仿,而是在对这些概念的思索中,每一个理性者都可能会触及到的一些精神和理念。


它们在玄幻小说中,不会像在哲学著作里那样被系统的展现出来,但是对于激发读者对于相关问题的思考来说,也并不能完全说一个就是阳春白雪,另一个就是下里巴人。


因为这些概念本身就难以用纯粹的逻辑去演绎出来。


即便是哲学家,在处理这些问题的时候,也总是难免带着些隐喻,带着些夸张,试图用文学性来补足出现在论述各个环节之中的某些空白。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当读到主角进入了一片幻境,在其中过完了一个又一个轮回,但是却要不断追问这个世界的真实性的时候,那种体悟并不会比看受到鲍德里亚思想启发的黑客帝国时弱上太多,庄周梦蝶和蝶梦庄周的自问也总会萦绕其耳边。


又如,当玄幻小说将因果描述成鱼线,无数因果链条就像无形中缠绕在主角身上的一根根线,来钓取那命运的鱼的时候,读者也不难从中感知到因果性和确定性(宿命)之间的某种形而上的联系。并且沿着那无数的因果鱼线,看到任何一个存在者,总是身处于庞大的世界中,与世界中的一切对象发生联系,不可分割的。


再或者,当主角说出“我相信它存在,它就一定存在”这样近乎上帝才具有的理智直观和创造的能力时。谁也不能否认这与贝克莱大主教我心决定世界存在的想法一脉相承。


比较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耳根的著作中,特别喜欢强调对于信念这一概念的描述,认为相信的力量一定是可以延伸到实在性之中的,甚至愿意将主角的强大,部分地建构在主角本身的感悟上。


于是便会有不少读者质疑这种处理方式“不够唯物主义”,认为主角靠思考就能升级简直不合情理。却完全不顾自己其实就是在一个以“我相信”而创造的符号世界中来发出了对于“我相信”之能力本身的可能性的质疑这个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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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虚之本源,再进一步,就能够如同实质本源一样,去将不同的概念汇聚在一起,尝试描述出某种终极的概念来。


而这种终极,就会牢牢和玄幻小说最根本的世界观绑定。


此类世界观中,比较常见的是目的论的世界观。


目的论的世界观并不难理解,最简单的就比如辰东《长生界》、《遮天》等小说中所设定的终极目的:成仙、长生。


说长生可能有点俗气了,或者我们可以称之为,永恒。


此类目的论的世界观与人类的本性极为契合,因为它就是建立在我们对于流变的、短暂的、捉摸不定的世界的惶恐之上的,人们渴望永恒,不仅仅是自己的生命,还包括整个宇宙。


而另一些突破自身有限性的尝试,则可能是期望摆脱命运的束缚。在这种目的论的体系中,总有一个“天”,一个“道”,一个最高法则和最高秩序,等待人们去突破。而到最后的结尾,也总以人们冲破了天道,自身成为法则而告终。


那么在这里,便就又涉及到那天道是什么的问题。


进而,从目的论又跳转到了存在论上。


《圣墟》中曾描述到:最初时,谁在传道?大道无形,存乎每一片山川草木中,先民观天地以取道。一粒尘,一株草,皆为经文,皆可诵读。


如果将之体系化,那么所说的,实际上就是黑格尔的主观理性和客观理性的同一,就是思维与逻辑的同一,就是承认这个世界是合理的,世界本身就存在真理,这个世界,就是真理本身。


虽不等同,但韵味亦不远矣。


这似乎必定能够成为一个终极的可能性,再拓展拓展,说不定还能写一个《精神现象学》的后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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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大多数玄幻小说显然不会将叙述停留在这里。


那太温柔了。


而小说需要冲突。


小说不能像斯宾诺莎一样包容,将整个世界描述成唯一的实体,大自然就是上帝,那样的小说,是没法看的。连写《圣墟》的辰东自己,也不行。


小说里面的天道,一定是具有意志的。


具有意志的天道,要么就等着被主角占领,成为新的意志,要么就会慢慢发现,在自我意志之外,一定还有他者,这个他者将逼迫着意志往自己身上看,发现自我,再往上看,看到更大的世界。


《求魔》里,主角所处的世界不断拓展,时间不断向上追溯,从一个大陆追溯到一个“真界”,从一个“真界”追溯到几个“真界”,而追溯到最后,却发现整个宇宙,实际上其实是一只名为桑相的蝴蝶的翅膀,蝴蝶的翅膀漫无目的的一开一合。这个蝴蝶太大了,以至于每次扇动翅膀的时间都无比漫长。每一次合拢,就是一次灭世,一切都在翅膀的挤压下成为齑粉;而每一次打开,便又是新的一个纪元,众生重新在这个翅膀中演化。


蝴蝶一次一次扇动翅膀,而宇宙就在一次一次的毁灭和重生中轮回。


这虽然借鉴了中国古代神话,但不能不说是一个极具浪漫主义色彩的设定。


然而,当我们发现,这个蝴蝶具有意志的时候,我们的视角就必须被再次拉远,将这个蝴蝶从秩序本身的体悟中,退回到一个主体性的存在。便会发现,原来这只蝴蝶只是苍茫宇宙中的一点,而苍茫宇宙中还弥漫着更大的意志,而这个意志却又仅仅是另一个还要磅礴得多的宇宙的一部分。


这就是一个标准的套娃式的存在论世界观,它是与目的论合而为一的,目的成为了对于存在本质的追问,对于那笼罩在我们头顶上的一层又一层的宇宙,我们只是想求一个“真”,求一个能够真正看清。


但由于这种套娃总是要给终极一个合理的解释,而这种解释却又通常需要借助意志和主体性的介入,所以,这样的套娃不会有尽头,它始终是外部性的,是一种主客二元的分裂,这也是许多小说最终烂尾的根源所在。就像《魔法师》一书中,当主角终于超脱出自己的世界,进入所谓更大宇宙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世界只不过是一群智慧生物做社会学、政治学实验的一个“元宇宙”,随着被老师训斥这个元宇宙的模型不好,电源被拔下,主角的意识随之消失。


这些都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因为作者不允许这样的终极仅仅是虚无和数不清的“上苍之上”,它必须被踩实,人们必须看到尽头。


9


当然,还有一种处理方式,可以淡化这种不断地追寻。


那就是:化凡。


这种化凡不仅可以出现在小说的结尾,如一切斗争尘埃落定之后,终极一闪而过,不着太多笔墨,而将重点放在主角红尘作伴活的潇潇洒洒,或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上。


也可以出现在小说行文中,让主角进入尘世的生活,体验世间百态,并发现其实求仙修道,最重要的,还是莫过于和自己的亲朋好友,共尝人世间的酸甜苦辣。


再或者,如果细细思索,实际上整个玄幻宇宙中的每一个细节,不过就是一个被改造了的凡间。那些修行者们也会骄傲自满、也会虚荣胆小、也会贪财好色、也会仗义疏达。除了与终极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以及动辄毁天灭地的“恐怖如斯”之外,玄幻世界无外乎是我们熟悉的勾心斗角与柴米油盐。


而也正是在这里,与之相配的哲学被拉到了另一个阶段。


在对终极寻求无果的思想世界中,哲学自身也在尝试悬搁目的性、终极和无限,并努力接受生命和宇宙本身的盲目性,进而关注于生活世界,在我们触手可及的意义世界中,发现自己的存在,创造自己的本质。人们开始明白,很多时候,我们不需要一个远方的终点,而是一个踏实的、切近的生命过程。我们的意义在这生命过程之中,而不在之外。


可更多时候,与这种描述相对应的精神,却反而不在书中,而在书外。


玄幻小说本身,就自己映照着一种价值虚无主义。


它一方面作为价值虚无主义的工具,吸纳着看似无意义的幻想和人类的生命力;另一方面,却又尝试在虚无中创造自身的意义,唤醒某种对于终极的热望,让它自身显得和当下整个世界扦格难通。


这是玄幻小说自己的宿命。


尽管我们不能否认,不少粗制滥造的玄幻小说,读之令人尴尬的抠脚。


但也要承认。


看龙傲天没什么天然可耻的。


当然,最好在看的时候,可以尝试跳过某些千篇一律、毫无技术的嘚瑟片段,多跟着作者的宇宙观思考,将此视为契机,去介入一点宏大的命题。


毕竟,那或许是现在许多人接近超越性的唯一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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