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时候都不能贱卖公司资产。”许久未露面的恒大创始人许家印，在恒大新年动员会上说出了这句话。
许老板当然可以不卖，债多不愁嘛，但作为恒大员工，37岁的周乐乐只能卖——卖掉自己的房子，还公司欠的债。
2020年11月，周乐乐梦想成真，成为恒大员工。然而没想到美梦转眼就变成了噩梦：他不仅半年没拿到工资，还成了被亲友唾弃的骗子，背上了160万元债务，
刚进公司，周乐乐就被领导下派了购买恒大财富（原恒大金服）的任务，在工作群里被各层级的领导下死命令“没钱就去套信用卡买”。为此，他拉来了关系要好的亲戚朋友，搭上了数个家庭多年的积蓄。
随着恒大财富一朝暴雷，周乐乐被亲友追着屁股要债，原本美满的家庭风雨飘摇，老婆差点弃他而去。不得已，他决定将自住的恒大房子卖了还债。
2月11日，恒大总裁夏海钧清仓公司债务的消息登上热搜。消息称，在2021年恒大集团陷入债务危机前，夏海钧提前沽清1.28亿美元债券，时隔半年之后的2月9日才向香港联交所申报。
许家印债多不愁，夏海钧可以及时跳船，但众多被恒大拖进深渊的普通“船员”无路可逃。像周乐乐这样的恒大利益相关者，卖房还不够，平时还要开滴滴，甚至干些体力活以维持家庭开支。
员工、业主、供应商、投资者、包工头......他们中大多数人都不想恒大倒下，给恒大提供物料的供应商薛映红在今年年初，还在帮恒大做保交楼业务，希望恒大能迅速复活，也好把他们从泥潭里拉出来。
只是，还没等到恒大的好消息，很多人已经先倒下了。
字母榜（ID:wujicaijing）与五位深陷恒大泥潭的利益相关者聊了聊，以下是他们的口述实录：
入职恒大后，我背了160万的债，被所有人唾弃
周乐乐，恒大员工，河北，37岁
2020年11月，我怀着对恒大的憧憬入职恒大。进去没多久，公司让投资恒大金服（后改名恒大财富），我的上级领导，中层领导，包括一些项目总，每天都在群里催着让买理财产品，不买就让你难堪，说你是废物。部门指标是拉到300万，我需要完成100万的量，就让我老婆找些朋友来帮忙。
恒大金服的投资顾问一遍遍保证不会出问题，再加上有恒大背书，我也就信了，开始卖力张罗。12月时，四五个朋友凑钱投了100万，我拿了近20万，这是第一次。
第二次是去年七八月份，领导又下任务，甚至鼓动我们套信用卡去买。我之前做媒体出身，身边有一些朋友，就跟他们介绍，这不是P2P，而且100万定投回报率差不多快10个点，跟同类产品比起来相当可观。这次大家又凑了60多万，我拿了近10万。我的业绩也顺利达成。
朋友们当时相信我的原因除了恒大背书外，还有一个是我买来自住的房子就是恒大的，要是有什么事至少还能拿我的房子来抵。
原本去年12月到期兑付的2020年买入的恒大金服产品，在9月份传出恒大金服暴雷消息。暴雷后，恒大公布了处理方案——每个月兑付10%，前两个月到期的人都兑付了。到了12月，我们离解脱只剩一步，他们突然又说兑付终止了。
这下好了，亲戚朋友都找上门来让我还钱，每天都有打电话的，上门催债的，往日的情分和颜面在撕破脸后也都磨光了。虽然不是我借他们的钱，但现在已经跟我欠了他们钱差不多。
我住在河北的小县城，这些人都是多年好友，而且我老婆被这事闹得已经抑郁了，我也想减轻一点对她的伤害，就拿信用卡套了几万块给朋友。但我也不好过，160万有近30万是我自己买的，都是辛苦钱。
截至目前，我已经半年没发工资，老婆没工作，家里有两个小孩，老二还没上幼儿园，一位老人患肺癌在家，做了三次化疗，医保外的部分自己要出钱。原本说重疾可以筛选一部分人优先兑付50%，我申请了几个月，什么消息都没有。
但我也不敢离职，离职了什么都没了，只能停薪留职，另寻生路。现在每天晚上开滴滴，周末再去帮朋友拉货。老婆以前在家照顾孩子，现在也不得不出去找找工作。今年这个年过得最糟心，从初一开始，家里就争吵不断，我和我老婆差点离婚，现在我们想的是先把这个房子卖掉还钱，租个房子，继续维权。
借41万网贷给工人，半夜醒来看到60多个讨债电话
许国富，恒大包工头，四川，48岁
最近两三年，我一直在乌鲁木齐做恒大的装修工程。恒大包给北京港源有限公司，他们抽走百分之二十，北京港源再包给劳务公司，劳务公司再抽走百分之十左右，留给我们的就不多了。
原本都是由劳务公司直接给工人打钱，但从2020年底开始，工人工资就开始被拖欠了。
因为要不到账，我手底下的工人从前年的50多个，到去年走得剩20多个，今年只剩4个，我之所以不离开，是因为还想拿到拖欠自己的12万工程款。去年年底，有个工人生病没钱看病，我网贷了6万块钱，又跟老家的亲友全借了一遍，凑出15万，合计21万给十几个工人结了工资，那时候公司答应年前肯定能给我结账。
到现在也没等到他们结账。关系好的两个工人3万多工资还没结清，也来跟我讨钱，我已经没能力给了，有时不敢接他们电话，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们。
我的车也被拿去抵押，为了给去年一个在工地上干活摔伤的工人住院看病。本来我们是给劳务公司交过钱，由他们来统一买保险的，但事情出了之后，他们一开始说走保险需要时间，公司暂时也没钱，让我想办法先垫一下。等工人出院以后，我才知道他们根本没有给工人买保险，最后他们死不认账，车也没要回来。
为了要账，我们先后找过住建局、劳动局、信访局，但他们都没有处罚权力，最后还得走司法途径。但诉讼又是一笔钱，我打听了下，光律师费就要8万，而且周期很长，有这笔钱我为什么不先给工人呢？
我现在到处欠账，满手机贷款还款通知，想给爸妈买新衣服都困难，只能继续拆东墙补西墙，半夜醒来看到60多个讨债的未接电话，天天除了叹气就是叹气。我没有能力就算了，我爸妈知道我欠很多钱，去年还给我拿了2万让我还账，我感觉自己都没脸见人了。
今年过年前，我又贷款20万，回老家把欠亲友的钱还了，债务滚到四十多万，已经麻木了。我早早离了婚，孩子交给父母带，很少联系，甚至没给儿子过过生日。有一天，在外面要不到钱，想维权也不会上网，我给儿子打了一通电话，希望他好好读书，不要学我这样没出息。
和恒大合作八年，被拖欠500万的我得了抑郁症
薛映红，恒大物料供应商，江苏，43岁
我和我老公分居多年，各自经营一家公司。我的公司主要做广告活动，员工不到20人，这几年业务还算稳定，恒大是我们最大的客户，占总业务量40%。我们合作八年，每年签一次合同，负责恒大的日常物料和项目包装，恒大在项目包装上特别舍得花钱，他们带来的营收一年能有六七百万。
2017年之前，我们合作都很顺利。18年，恒大开始用半年期商票支付，没逾期过。19年，恒大开始用一年期的商票支付，并且付款流程变得特别慢，我们每月的制作单给到恒大，差不多8个月后才能拿到商票，等商票到期钱到手就又是8个月，垫资压力特别大。
去年下半年，我们知道恒大资金紧张，但没想过会暴雷。八九月暴雷时，恒大两年没结清账了，320万应付款和到期的没到期的商票60多万，加起来有近400万。而我一直坚信恒大大而不倒的神话，继续提供正常的物料和活动，又堆了近100万。因为资金紧张，中间我把商票都转让出去了，贴息15%。
我真正知道恒大不行了是在10月份，那时恒大已经拖欠我们500万了，我们贷款400万，用来维持公司经营，和给员工发工资。我和同行一起去维权，恒大一开始说可以以资抵债，给我们车位和房子，后来就完全联系不上了，据说是优先抵给比我们更大的公司了。
2022年1月，恒大集团退租深圳总部大楼，外墙字牌正在拆除。（图源：视觉中国）
年前恒大项目交楼，我们还帮他们做了业务，当时想着跟恒大合作了这么多年，在它最难的时候，我也希望它能好起来，这样才能还我钱。结果也是年前，我们的合作方因为没收到钱，起诉我们，我们又贷款了400万，一边用于还债，一边用于维持经营。
那段时间是我最难的时候，我得盯着公司，带两个儿子，现在公婆身体不如以前，还需要照顾同住的公婆，一下子就抑郁了，去看心理医生也没什么效果，把自己关在家里不肯见任何人，甚至一度想轻生。我经常晚上两三点才能睡着，有时整夜都睡不着，满脑子都在想明天再去哪个部门问一下情况，一边又想着，我不能这样下去，公司需要我，特别纠结。
我有一个熟悉的同行，在恒大付款变慢之后，资金流转很困难，欠了300多万，现在变卖资产，回去上班了。还有的同行转行做了自媒体。
有个多年的朋友，看我那时发朋友圈的状态不太对，说完全不是你平时的风格啊，又问了我一些问题，公司多少人要开工资，每月开销多少，就没再回复我。隔了五分钟，他又发消息说，需要多少钱我马上转你，先解决公司周转的问题。我当时非常感动，就觉得我应该还能再撑下去。
P2P、股灾、恒大，都让我赶上了
阿Ben，恒大投资者，广东，36岁
我是2020年末买的恒大理财，我表哥当时在恒大当部门经理，他跟我说，回报率最高9.5%，这可比银行多了太多。我想恒大那么大的企业应该比较稳定，就经不住他的诱惑买了40万元，承诺回报率7.8%，一年利息3万多一点。结果没想到，这东西和P2P没什么差别。当时我买P2P暴雷，起码还兑付了几期。
（采访对象供图）
我从小在农村长大，后来到城市发展，学着经商，平时会把赚的钱拿来再投资。毕竟，现在的社会，不学点理财怎么行呀，都是靠钱来生钱。
2015年的时候，我遭遇了很严重的股灾，几乎失去一切，很多人都扛不住压力跳楼了，我也差点成为他们中的一个。为了还债，我卖掉婚房，欠了一屁股债，跟老婆也离婚了，整天借酒浇愁，跟活死人一样。
后来，我发小从国外回来，知道了我的事情，一直骂我，但没有放弃我，反而带我接工程、学期货、学理财，把我从萎靡的状态拉出来。从那以后我再也没碰过股票，日子慢慢好起来，在深圳也买了房，有了稳定的生活。
后来我买的P2P暴雷了，几个平台前前后后搭进去200万。没想到去年，这样的事情又发生了，我买的恒大财富暴雷，一分钱也没拿回来。
我买的恒大财富理财产品原本应该是11月到期，然后9月暴雷了，一开始给我的兑付方案是百分之十，三个月后，再兑付百分之十，现在是不管你投多少钱，统一只给兑付8000块钱。我在恒大还有一套桂林的房子，去年年初全款90多万买的期房，原本想的就是这么大的企业，肯定有保障，没想到什么都不可靠。
至于我表哥，他也损失了不少，现在已经离开恒大了，我也没怪他，他也是出于一片好心，我听过有人买基金，跟亲戚朋友反目成仇的，我觉得没有必要，这是谁也不愿意发生的事情。
现在我也不敢乱投资了，基金清仓，只买国债、黄金，另外，房子我也不敢买了，几年前买的那套房子现在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交房。
恒大财富出事之后，我想着不能就这样被坑了，得把难友们组织起来，有什么消息也能互相通知，就建了群，QQ群里一百多人，互相吐吐苦水，我现在就等着恒大财富出新消息，据说3月份会有新的兑付方案出来。
说好的可以无理由退房，最后一分钱都没要回来
李富云，恒大业主，云南，29岁
我大学开始创业，凭借做生意积累了一些钱，从小我就觉得买房是中国最稳赚不赔的生意。2018年，我全款买了一套恒大的期房，落到母亲名下，想给他们养老用。我们那买房不限购，房子也很便宜，20多万就能买一套。
2019年，我倒卖奥迪亏了，买进的三辆二手奥迪是泡过水的，一倒手亏了20多万，加上我母亲生病，看病拢共花了10万左右，资金比较紧张，我就想着先把这套房子退掉。因为买的时候，恒大承诺过可以无理由退款，结果一直也没给退。
我听说了一些风声，很多人没法退款，一直拖着，我想可能是资金紧张，但那时候恒大在我们那就是神一样的存在，各种财报数据都是很漂亮的，我也没往坏处想，继续忙着做生意。
2020年，疫情来了，我刚开业一个月的火锅店被封了半年，线下的生意大受打击，创业六七年赚得两三百万亏得差不多，当时心想我还有房子垫底。
直到2021年，我听说恒大出事了，感觉很不可思议，很多人退了两年房才拿到退款，我意识到问题很严重了，才腾出空打官司。至于证据我都有，官司很顺利，法院判我胜诉，2021年8月份对恒大强制执行，但是因为恒大名下没有财产，执行只能终止，并让我去签字，我到现在也没去。
（采访对象供图）
虽然有点后悔没有及时处理，但我不打算就这样放弃，加了恒大维权群，打算抱团维权。在群里面，损失比我严重的人比比皆是，我有个群友被拖欠工程款四千多万，人都快崩溃了，还有很多借钱、垫资、贷款的，这方面，我还比较庆幸，因为我一直坚持零负债，连花呗都不用，所以也只是损失自己的钱。现在我打算去深圳发展，也能近距离地跟恒大打持久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