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代“小品之王”
上个世纪的春晚面孔:毛阿敏、方舒、刘德华、费翔
再过一天,便是除夕了,
“央视春节联欢晚会”办到今年,
已有40个年头。
1987年春晚迎来零点钟声
1987年费翔在春晚炸场
80年代的春晚草莽又带劲儿,
它敢让观众通过电话点播节目,
还引入午夜迪斯科轰炸全场。
1990年春晚大联唱《马字令》,气氛爆棚90年代春晚堪称“神仙打架”,
三代“小品之王”陈佩斯、赵丽蓉、赵本山,
轮番上阵,造梗无数,
内地和港澳台的明星奉献出一首首经典歌曲,
它以快乐为大、以包容为大。在2022年春节即将到来的时刻,
我们梳理了80、90年代的春晚高光片段,
也是在回顾那个草莽的时代。
撰文 刘亚萌 责编 倪楚娇
首届春晚现场大厅只有600平米
1983年,被公认为“春晚元年”。
在那个还是凭票购物的年份,电视机是个极其稀罕的玩意儿。倘若你有幸拥有一部9寸的牡丹牌小黑白,一整条胡同、一整栋楼、一整个村的街坊四邻,都会乐呵呵冒出头来,挤在你家里。
以如今的目光来看,1983年的这场除夕晚会是如此朴素、简陋,甚至是“混乱”。
演播厅只有600平米,五台摄像机,舞台和观众席直接连着,没有台阶,全场不到300来人,其中还混坐着60名表演者,被点到名字时,他们身穿粗布中山装或起球的毛衣就上台了。
刘晓庆主持了第一届春晚
这年她也在拍摄《火烧圆明园》
姜昆头上翘起一撮毛
刘晓庆这件红衣后来被命名为“晓庆衫”由于是立麦收音,演员表演时,台下观众的笑声和咳嗽声,都清晰可以听到。
它的演出节奏松弛,在连轴转的4个小时里,40%的节目都是即兴的。
1982年《骆驼祥子》上映,斯琴高娃和张丰毅主演
斯琴高娃现场扮“虎妞”,走向观众席
所以我们可以看到,斯琴高娃在一场端庄的民族舞之后,转脸“虎妞”上身,满场闲逛时随口来了一句“真TM好玩”,算是春晚史上口出“国骂”的第一人了。
这场晚会的不同之处,是它破天荒地采用了实况直播的形式,并让观众能够通过电话点播节目。
现场接线员们正在忙活着
当年最红的女歌手李谷一,既是开场的,也负责压轴。她身穿的确良面料黑白条纹衫,在演唱了5首歌之后,热得满脸汗,依然被姜昆挽留在了台上。
李谷一最初是名花鼓戏演员
李谷一演唱《乡恋》
令她颇感意外的是,众多观众要点她唱《乡恋》,一首在当年被批判为“靡靡之音”、不允许公开演出的“禁歌”。
最初导演黄一鹤也不敢拿主意,一直请示台里领导吴冷西部长,把观众点歌的纸条盘递到他跟前,“就这样一盘一盘,最后发展到第五盘的条儿了,我记得很清楚,他好像没办法了,就一跺脚,很快就冲我过来,说,黄一鹤,播!”
现场观众被歌曲深深打动
由于是“禁歌”,事先根本没有准备伴奏带,还是一位机敏的工作人员飞快地骑自行车回家取来的。
李谷一终于开口唱了。
“你的声音,你的歌声,永远印在,我的心中”,底下有位女观众听到动情处,眼眶里隐隐有了些泪光。
李翰祥导演的《火烧圆明园》
在83年春晚播出预告节目大多不是为春晚主题定制,只是因为“有意思”而被选中。主持人马季和姜昆插科打诨,刘晓庆在现场表达了她个人对于父母的想念之情,也并没有完全按照台本来走。期间,甚至还播了电影《火烧圆明园》的片段和《武林志》的预告片,放在今天,是无法想象的。 有人回忆当年北京城真的有种“万人空巷”的感觉,“春晚”成为当年最流行的时髦语之一,这也相当程度地影响了电视机的销售情况。
1980年代初广东汕头
人们正在好奇地围观彩色电视
摄影:H. Edward Kim
广西的一位电视观众在1984年春节前特意给电视台写信说:“为了看春节联欢晚会节目,我们村买了30台电视机。”
从此以后,央视春晚作为中国人的“精神年夜饭”被固定下来,成为一种“新年俗”。
马季表演单口相声《宇宙牌香烟》
1983年到1990年的春晚,主要导演是极具开创精神的黄一鹤和邓在军,两位当年都冒着相当程度的风险,敢为人先。
这一时期,春晚的基本样貌被塑造、打磨和定型,走向成熟——开场必是大面积歌舞,结尾必是《难忘今宵》,中间有杂技、歌曲串烧、京剧、魔术等等,以及最重要的,相声和小品类节目成为春晚的“王炸”招牌菜。
1984年马季的单口相声《宇宙牌香烟》,一边抽着烟,一边耍贫,讽刺只顾利益、欺骗顾客的不法商家,博得满堂喝彩。
小品里提到的营销方式,现在听来也毫不落伍——香烟要一套套地出,八仙过海一套、金陵十二钗一套、一百零八将一套,集齐的能领个大彩电回家,点中了收藏爱好者的“死穴”。
“初代小品王”朱时茂和陈佩斯
无实物表演王者
同年陈佩斯和朱时茂的《吃面条》,是春晚小品的开山之作,陈佩斯的无实物表演吃播,技惊四座,以假乱真,多年后不少观众还在感叹:“这晚空气香了我十年。”
没有升华,不煽情,只是纯粹逗乐,观众都笑得前仰后合。
然而这个看似简单的“初代神作”,其实磨了有半年之久。陈佩斯和朱时茂没有经验,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写剧本。好不容易写出来了,又因为太不严肃,没有教育意义,一度被领导认为是不能播的,经历了“三进三出”,直到年三十晚上七点半了还不能完全定下来。
黄一鹤心一横,把两人喊到直播大厅外的过道里说:“上!出了任何问题我负责。”
小品《主角与配角》
陈佩斯多年以后回忆,因为承担的压力太大,当时过道里的黄一鹤“眼睛里几乎是噙着泪的”,他形容这场表演“完全是一个精神的原子弹……中国人可以有快乐的权利了”。
那之后的8年间,陈佩斯和朱时茂这对组合贡献出了《羊肉串》、《胡椒面》、《主角与配角》、《警察与小偷》、《姐夫与小舅子》等作品,部部经典。
中国香港演员陈思思,“长城三公主”之一
陈思思介绍张明敏出场
同样是1984年,春晚舞台首次出现港台艺人的身影,主持人中有来自中国台湾的黄阿原和中国香港的陈思思。
最轰动的,当属登台献唱《我的中国心》的张明敏。
他原本只是一位藉藉无名的小歌手,本职是九龙一家电子厂的工人,是黄一鹤在深圳一辆中巴上偶然听到了他的磁带,才发掘到了这颗新星。
《我的中国心》由黄霑作词、王福龄谱曲
此时距离中国收复香港主权还有13年时间,当“长江,长城,黄山,黄河,在我心中重千斤…”被唱出来时,热烈澎湃的家国情怀感染了每一个中国人。
张明敏成为春晚捧红的第一人,同年8月在北京举办了个人演唱会,西服、围巾、眼镜也瞬间成为年轻人的时尚。
左二为王刚,春晚首位双语主持人
时间快进到了1986年,有了更多“开风气之先”。 我们在春晚中首次(也是唯一一次)听到了用英语做开场白,而承担这个双语主持人角色的,正是日后的“和大人”王刚。
1984年张国荣发行专辑《Leslie》
其中的歌曲《Monica》爆火80年代中期,迪斯科的热潮席卷全中国,1984年7月张国荣的一首《Monica》火遍大江南北,1985年北京歌手张蔷,发布了首张迪斯科曲风的专辑《害羞的小姑娘》,销量突破420万张。 这股风潮对1986年的春晚是有冲击的,虽然它的主推曲目依然是《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和《军港之夜》这类,但舞台中央出现了一颗非常特别的道具:迪斯科灯球,而且传统京剧《都有一颗红亮的心》更是加入了电音伴奏。
费翔演唱《故乡的云》
全球流行文化的影响,到1987年更为显著,春晚舞台上诞生了中国第一个偶像:费翔。
这个蓝眼睛、高鼻梁的长腿男人,穿着红色西装和紧身黑裤,演唱了两首歌,《故乡的云》和《冬天里的一把火》,前者温柔深情,到了后者突然开始扭腰摆臀,热辣性感,把全中国少女的心看得扑通扑通狂跳。
《冬天里的一把火》歌词直白大胆
有些领导担心这种舞蹈会产生不好的影响,所以命令拉近景,有时候费翔快出画了,但总导演邓在军力挺,又指挥拉回了大全景。
徐小凤演唱《心恋》
89年央视为她“破例”以录播方式上春晚
到了1988年-1990年,我们熟悉的春晚面孔开始密集出现:赵丽蓉、杨丽萍、徐小凤、毛阿敏、韦唯、宋祖英、宋丹丹、黄宏、赵本山……
黄一鹤和邓在军花了八年时间,给春晚打下了坚实的地基,空气里洋溢着自由和快乐,在90年代达到鼎盛。
1990年春晚舞台
进入90年代,整个社会的文化产品流通更加自由,人们不再只凭借一年一度的春晚来获得娱乐。 DVD影碟机、Walkman和卡拉OK得到普及,香港电影、美国大片、日本歌曲、韩流、台湾偶像剧纷纷进入内地,两岸三地的唱片工业大爆发,普通老百姓有条件在“精神上吃饱”了。
90年代登上春晚的歌手:
王菲、刘德华、孟庭苇、张雨生90年代是当之无愧的“金曲年代”,此前长期被压抑的私人感受,借由一首首流行歌曲得到确认和释放,关于爱情、友情和亲情,每个人都带着自身生活经验的烙印,在认真地抒情。
而这一时期能上春晚的歌手,基本上都是得到市场认可的实力派,所以90年代的春晚也常常被怀念为“神仙打架”。
中性打扮的潘美辰
在春晚演唱《我想有个家》
1991年潘美辰的《我想有个家》,由她本人作词作曲,源自她常年在外漂泊的亲身经历。“我想要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华丽的地方,在我疲倦的时候,我会想到它”,这让当年众多背井离乡的人产生巨大共鸣。 1992年庾澄庆《让我一次爱个够》,狂拽不羁,帅气性感。1993年毛宁的《涛声依旧》,歌词清丽,曲调悠扬,“这一张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多年以后被宋丹丹挪用,改编成“能否登上你的破船”。
1995年春晚刘德华演唱《忘情水》
95年春晚,刘德华和孟庭苇在后台合影
1995年的春晚歌曲,呈现内地、港台分庭抗礼的架势,刘德华的《忘情水》、孟庭苇《风中有朵雨做的云》、那英《雾里看花》、老狼《同桌的你》。
1995年孟庭苇在春晚表演后游览了北京城跟胡同里的一家人包饺子
其中《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令“初恋脸”的孟庭苇家喻户晓。
“云在风里伤透了心,不知又将吹向那儿去,吹啊吹,吹落花满地,找不到一丝丝怜惜”,婉转诗意,令人迷失在一种凄清的怅惘中,23年后娄烨用这首歌命名了自己的电影。
王菲在春晚演唱《相约一九九八》
同年发布专辑《唱游》到了1998年和1999年,春晚选曲风格变得更加欢快,王菲那英的《相约一九九八》、任贤齐《对面的女孩看过来》、宋祖英《辣妹子》……唯有2000年朴树的一首《白桦林》,还带点儿来自前苏联的忧伤,但也只是在大串曲里略微停留了一下。 2000年千禧之年的春晚,明显感觉到影视演员的位置更加突出。
1999年10月章子怡主演的《我的父亲母亲》上映
20岁的章子怡负责开场,在歌舞节目《笑口常开闹今宵》里,她扎着高马尾,紫粉色的套装,青春洋溢。
“世纪新娘”董洁
挽着谢霆锋的手臂上场的“世纪新娘”董洁,无疑成为当晚最大赢家。他们唱了一曲含糖量爆棚的《今生共相伴》,很多观众当年都误以为他俩真的结婚了。 相比于流行音乐,90年代的春晚小品也呈现“三大天王争霸”的格局,陈佩斯、赵丽蓉和赵本山同台竞技,尤其后两位堪称90年代春晚的“台柱子”。 1988年,赵丽蓉幽默诙谐的母亲形象横空出世。她慈眉善目,爱赶时髦,精力爆棚,唐山话口音令人倍感亲切。
小品《打工奇遇》
11年间,她和巩汉林搭档,为我们带来了太多欢笑和感动:《英雄母亲的一天》、《妈妈的今天》、《如此包装》、《打工奇遇》、《老将出马》…… 众多台词是每个中国人耳熟能详的,你说了上句,身旁的人立马能接下句——
“探戈儿就是趟啊趟着走,三步一窜嘛,两啊两回头。”(1992年 《妈妈的今天》)
“我张不开嘴儿,我跟不上遛,你说难受不难受,你说难受,不,难受?”(1995年《如此包装》)
“宫廷玉液酒,一百八一杯,这酒怎么样,听我给你吹。”(1996年《打工奇遇》)
“什么群英荟萃,我看就是萝卜开会。” (1996年《打工奇遇》)
“点头yes,摇头no,来是come,去是go。” (1999年《老将出马》) 回看赵丽蓉的小品,很多细节令人唏嘘。 她文化程度不高,识字不多,每次收到剧本都需要儿子念出来给她听,她再背下来。
《如此包装》里赵丽蓉险些跌倒
在1995年《如此包装》里,她跳了霹雳舞、唱了Rap,快结束时她跪在了地上,往前趔趄了一下,并不是有意设计,而是她当时髌骨有伤,真的吃不住力了,根本站不起来,所以巩汉林赶忙扶了一把。
赵本山首个春晚小品《相亲》
33岁的他已经是个小老头模样
1990年的春晚舞台,被很多B站年轻人形容为“梦开始的地方”,因为正是这年,我们的“念诗之王”、“东北教父”、“押韵狂魔”赵本山,上场了。
这年他只有33岁,身着软踏踏中山装、解放帽和黑棉鞋,双腿打着弯儿走来,被公园长椅绊了一跤,随即念出了他在春晚舞台上的第一段词——
“你说我儿子净出新鲜事儿,让当爹的替他相媳妇儿…...那孩儿哪点都好,就是有点驴脾气儿,这也不怪他,我也是这味儿。”
一口气咣咣咣说完,台下立马爆发了笑声和掌声。
1998年赵本山、范伟和高秀敏首次合作小品《拜年》
他的小品里充满了俏皮的俚俗野话,朗朗上口,带劲儿极了。“整”、“那嘎达”、“唠嗑”迅速成为全国通用语,铁岭一跃成为“大城市”,带来了东北文化的文艺复兴——
“啥也憋说了,理解万岁。”(1992年《我想有个家》)
“困难像弹簧,你弱它就强,为了实现有个家的美好愿望,有困难要上,没有困难创造困难也要上。”(1992年《我想有个家》)
“上顿陪,下顿陪,终于陪出胃下垂。”(1995年《牛大叔提干》)
“范老师,我觉着,猫走不走直线, 完全取决于耗子。” (1997年《红高粱模特队》)
“秋波,就是秋天的菠菜。”(1999年《今天,昨天,明天》)
“中国人民真争气”
1999年春晚的《今天,昨天,明天》是“白云黑土宇宙”的开山之作,直接封神。
如今的B站上播放量超过8000万的鬼畜视频《念诗之王》,便是以其中的“改革春风吹满地,中国人民真争气”为开头,而“纵观世界风云,风景这边更好”一直到今天都还在被频繁引用。
整个90年代,对农村人来说最重要的日常经验就是“进城打工”,迎面撞上城市文化,其中的犹疑、困惑、冲突与醒悟,被赵本山巧妙地安置在他的作品当中。
细数赵本山在春晚舞台上的21个作品,无论剧情如何变化,他始终扮演的,都是一个有点蔫了吧唧的东北农村小老头,琢磨一些日常琐事,这和他刻在骨子里的乡土情结有关。
曾任文化部部长的王蒙写文章说:“赵本山在主流媒体上争到了农民文化的地位和尊严。夸大一点说,他悄悄地进行了一点点农民文化革命,使得我们的主流文艺更加宽敞自然,开放亲民。”
到了2000年,赵本山交出了经典的《钟点工》,吼出来“小样儿,你以为脱了马甲我就不认识你了”,博得满堂大笑。 他还热热闹闹进军电影界,拍了张艺谋的《幸福时光》。
赵丽蓉最后一个小品《老将出马》
而这一年,赵丽蓉老师却已经不在了。
赵丽蓉最后一个作品是1999年的《老将出马》,排练时她咳出了血,在直播前十几天被确诊了肺癌晚期。
在台上,她用英文唱了首《我心永恒》,明显听出来气息微弱了,末尾处,她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挥了挥手,跟观众作了最体面的告别。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旧的人离开,新的人到来。
处在世纪之交的人们,对未来充满希望,诚如19岁的朴树在专辑《我去2000》里的《New Boy》唱到:“以后的路,不会再有痛苦,我们的未来该有多酷。”
回顾80、90年代的春晚,很多东西都是新生的,也必定是粗糙的,充满瑕疵的,但反倒是这样的舞台,能让我们在除夕夜里毫无负担地笑着、乐呵着,茶余饭后品一品——“嗯,有点儿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