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太阳照常升起(ID:The_sun_also_rise),作者:慕峰,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熟悉本号的读者都了解,长期以来,我对梁建章、任泽平等网红专家的诸多观点并不认同,这些观点主要包括:以建设超大型都市圈为主导有利于中国经济的发展,通过学习欧洲、日本的经济刺激政策能够有效提升生育率。当然,持有类似观点的,不只包括网红专家,还包括一些身在一线城市、具有足够话语权、能够并且已经对政策的制定起到影响的主流学者。


这是一件非常令人遗憾的事。因为我们这些专家学者,从研究成果来看,基本是在直接截取先发国家一些现成的研究结论,或者采用先发国家一些既定的研究模型,而这些研究模型和结论,都是以先发国家本国的人口历史和社会现实为前提的,并且,往往还只是先发国家人口研究和人口经济研究的一部分成果和一部分政策建议。


这些国内目前的观点,有两个致命的缺陷:一是对先发国家人口问题的历史,或者说对全球人口浪潮的历史并没有清晰的认识;二是将部分先发国家应对生育率问题的“经验”直接往中国身上套,既没有深入了解这些先发国家自身的情况,更对中国人口问题的特殊性缺乏基本的认识。


现实地看,海外研究结论所形成的应对策略,对提升人口生育率不能说完全没有效用,但效果其实非常有限。人口生育率的下降,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这个过程,从整体上看,是不可逆的。


先发国家对人口问题和人口经济问题的研究历史非常长,以马尔萨斯《人口论》为开端,人口问题的研究贯穿了整个西方工业革命之后的历史。正如我们在《老龄化二百年——全球化视角下的中国人口问题》中所提到的,要理解近二百余年来全球次第起伏的人口浪潮,就必须对欧洲农业、工业和医疗卫生革命进行回溯考察,对欧洲殖民史、反殖民史和全球化进行考察,这些内容又与工业化、城市化、全球化等重要议题相互交叠。


在考察人类老龄化历史的过程中,我已经采纳的资料涵盖了欧洲农业革命、工业革命和医疗卫生革命的历史,这是人口爆炸的开端。尽管我国中学历史课本都已经包括了“工业革命”的内容,但对欧洲农业革命、医疗卫生革命重要影响的译著、研究,在我国仍然十分缺乏,对“工业革命”影响的理解,也非常粗浅,而这些研究在先发国家已持续长达百年。很难相信,到今天,欧美先发国家的一流学者,仍然在对上述历史提供新的研究成果。这些历史,就是人类社会为什么能够发展至今的历史。


这方面,我特别推荐英国剑桥大学教授E.A.Wrigley与其同事R.S. Schofield在1981年出版的英国人口史重量级著作The Population History of England 1541-1871,以及英国爱丁堡大学经济史教授Michael Anderson在1988年出版的著作Population Change in North-Western Europe 1750-1850。


正如我们一直以来强调的,只有理解了工业革命前后全球人口爆炸在英格兰进而在西欧的开端,才能理解西欧人口爆炸逐渐扩散至全球的历史过程。才能进一步理解工业革命为何能够扩散至全球,殖民主义何以能在全球实现,反殖民运动为何能够取得胜利,而经济的全球化、经济与政治的全球割裂如何能够产生并发展至今。


在人口爆炸的开端之后,我已经采纳的资料,还涵盖了全球的殖民史和反殖民史,这是全球化的重要前提。殖民史的研究不应当只是情绪的表达,作为稍微远离欧洲对外殖民历史的国家,中国的研究理应更加超脱和理性。拓殖的过程就是工业化后全球化的过程中,这其中包括了移民史这个重要的子课题。


在此,我推荐伦敦政治经济学院经济史教授Dudley Baines在1985年出版的著作,Migration in a Mature Economy-Emigration and Internal Migration in England and Wales, 1961-1900。除此之外,我还要特别推荐Imre Ferenczi & Walter F. Willcox在1920年代主编的,也是美国国家经济研究所(NBER)殿堂级的数据资料库International Migrations,在这个资料库中,你能够找到那个时代全球人口流动的详细数据,甚至包括历年赴欧美不同地区的华人数量的具体数据。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在1920年代进步主义时代建立的NBER,是当年美国电信巨头AT&T的高管 Malcolm Rorty和哥伦比亚大学经济学博士、社会劳工运动组织者Nachum Stone所共同创办的。当时跟今天类似,人们争论各种经济政策,持有各类不同的观点,但Rorty和Stone发现,针对这些议题,人们罕有基础的数据作为讨论的前提。因此他们创办NBER,从最基础的历史数据资料搜集做起,支撑起美国经济政策研究,并成为至今仍然堪称权威的美国非营利经济研究机构。


比起今天我们长期不愿投身社会事业的“资本”和每天只会痛斥“资本”的“民粹”们,中国的Rorty和Stone又在哪里呢?


我认为,关于人口研究,还有两个重要的切入点。


一是对战后婴儿潮的再认识。


战后婴儿潮,是全球人口浪潮中,先发国家唯一一次生育率逆势提升的阶段。先发国家对战后婴儿潮的研究非常多。事实上,新中国建国后的人口快速增长,也属于广义的全球战后婴儿潮的一部分。但这个阶段对全球来讲,仅持续了至多两代人的时间,先发国家的生育率就极速下降,再也没有实质性回升。了解并分析1950年代起的战后婴儿潮的历史背景,可能会对全球人口浪潮这个唯一“逆势”的阶段做出更深刻的理解。


除了战争后的和平环境和家庭补足人口的心态之外,战后西方社会运动所导致的财富再分配效应,以及新一轮全球化在溢出初期所形成的先发国家和后发国家共同繁荣(全球化下的帕累托改进),可能是最主要的原因。这其实呼应了中国网络上民众对网红专家们的犀利评论,也即宏观上的印钱,并不等于个体自身经济地位的改善,而如果经济地位无法改善、目所能及的未来并不美好,生育意愿怎么可能恢复?生育将始终是一个沉重的心理负担,何况,如何增发货币而不导致通胀,都是没有答案的。


战后婴儿潮的研究,可能有助于厘清人口浪潮唯一一次“逆势”的真实原因是什么,在此基础上,我们才能进一步判断这种“逆势”是否还有可能再次发生,如果不太可能再次发生,那就应该另做思考,而非强求。


二是中国特殊的人口发展历史。


中国人口在战后的极速膨胀是全球化的一个反应,也是战后全球婴儿潮的一部分。也即,中国人口在战后的极速膨胀,是中国引入本土曾经没有的西方科技,并在此基础上发展,在本土实现农业、工业和医疗卫生革命的结果,这是一个“现代化”的过程。


而“中国人口红利”的发掘,则是一个因先发国家老龄化而导致的全球分工变革和中国天量人口承接的共同作用的结果。这种全球产业链变革的承接,导致中国的人口先是从中西部内陆被吸收到东部和南部沿海地区,进而又从中西部农村被吸收到中西部中心城市。在一国内部形成如此大规模的人口流动和迁徙,进而重组本土经济并对全球经济的重组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在人类历史上,是前所未见的。


我们一直以来的观点是,从先发国家的经验和研究来看,“生育意愿”是比“经济客观条件”更为重要的因素,否则无法解释为何在贫困时期生得更多。所以如果目标是缓解生育率问题,发掘出具有“生育意愿”的人群,才是首要举措。然而非常可惜的是,网红专家们对策建议几乎完全拷贝自欧洲的应对策略,而欧洲的人口年龄结构和人口分布结构,与中国具有天壤之别。


如果无法理解中国融入全球化所导致的人口大迁徙是全球人口浪潮的一个结果,无法理解今天中国最具生育意愿的人口隐藏于那3.7亿流动人口之中,遍布在那些从不被提起的中小城市之中,继续将先发国家应对其百年城市化低生育率的建议作为中国的政策依据,那无异于缘木求鱼。


进一步而言,生育率不可改善的后果是什么?全球后果都是一致的。一是养老负担加重,这意味着财富分配机制要进行调整;二是老年人占比更大,因此财富分配机制将更倾向于老年人(但这并不意味着每个老年人都能过得更好);三是消费需求下降,经济减速;四是年轻人的机会进一步减少,因为延迟退休和消费需求下降导致新增就业减少。


目前,还存在两个问题:


一是疫病的长期化导致现场就业持续减少,很可能因此长期改变人类社会的经济结构。


二是真正能够起到财富分散作用的产业(包括制造业在内的生产性行业)的增长空间是有限的,而“繁荣”的资本市场更倾向于短期利益,追逐估值更高的“新科技”。而“新科技”导致的人工替代和现场就业减少是非常现实的,这是因为各国普遍认为,应对老龄化导致的生产率下降的重要手段,是通过提升科技含量,进而在劳动力减少的前提下,能够维持经济发展水平,这个目标的结果,是催生出更多替代人工的技术。劳动力替代,尤其包括目前的经济线上化、虚拟化,将进一步使线下传统行业的财富积累进一步减少(收入减少叠加缺乏资本增值可能)


年轻人口在大都市圈聚集,既面临极高的生活成本、被高度压缩的生活空间和时间,大都市圈又以新技术产业和服务业这两类不具有广泛财富分散效应的产业为主,这就使得大都市圈的生育率会进一步降低,并且难以逆转。


因此,超大型都市圈的发展目标,本身就会导致生育率持续下降,既包括都市圈内部的生育率下降,也包括被都市圈虹吸的人口原住地的人口持续减少。要了解这些先发国家已经经历过的历史并不难,各国历年的统计年鉴都有详实的数据。我尤其要推荐《日本统计年鉴》,从关东、京阪神和中京三大都市圈及外围其他地区的人口发展轨迹,可以清晰的看到大都市圈虹吸人口所导致的人口减少加速的过程。然而,当年日本经历这个过程,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当时有亚洲四小龙、四小虎和后来中国对相关产业的争夺。而中国到目前为止,其实还没有遇到实质性的外部争夺。


本文其实了无新意。迄今为止,国内关于老龄化的研究和讨论,仍未超出本号去年5月发表的《老龄化二百年——全球化视角下的中国人口问题》所涉猎的内容。长期来看,老龄化具有不可逆转的趋势,正如去年所言,我们与其成天关注那些未出生的(或说希望被催生出的)人类,不如关心已经在世的每一个人。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太阳照常升起(ID:The_sun_also_rise),作者:慕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