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腾讯研究院(ID:cyberlawrc),本篇为科幻作家韩松在“腾讯科技向善创新周”上的主题演讲,头图来自:《银河系漫游指南》


大家好,我是科幻作家韩松。 


我想从科幻角度谈谈对世界的看法。可能不正确,因为科幻常常被认为是一种哄小孩睡觉的玩具。不过现在关注科幻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比如有房地产商说要把小区建成科幻样式,有人说要在城市交通卡上加入科幻元素,做石材生意的老板也找到科幻作家帮忙搞展览设计,中考试卷中也出现了科幻命题。一些企业家乃至政府干部都说自己是科幻迷,北京正在把钢铁厂改造成科幻产业园区,敦煌市刚刚在佛像下面举办了科幻节,南京也忙着为古都打造科幻电影的名片。


再比如,今天大家牺牲宝贵时间来听我讲科幻,这也是以前没有过的。当然在我看来,这些跟现实中找不到新的题材有一定关系,元宇宙就是如此。


不过也可能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现实正变得越来越科幻。很多科幻小说描写的,都在现实里发生。比如你回家喊一声就有机器人来为你扫地,到酒店就有机器人迎上来为你服务,它甚至还会安抚你的旅途情绪。你用手机就可以导航到一个遥远陌生的地方,你的孩子坐在家里就能收看航天员在太空中上物理课。


再比如一夜之间我们就生活在一个由口罩组成的世界上,要不停做核酸,每个人都被当作潜在的病人。十年前我曾经在科幻小说《医院》中写道:“不止是我们的城市变成了医院,整个地球都变成了医院。”“如果有一天我们不管在做什么,都被当作病人看待,那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这一幕好像正在成为现实。


过去一年,还有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比如一个省会城市的地铁会发洪水淹死人,跑一场马拉松会冷死一群人。十几亿人之前从来没有看到过无人机直播大象进城,几百万人遇到平生第一次拉闸限电,还有人一个晚上的网络直播就卖出上百亿元商品。电竞则似乎在取代体育赛事和影视节目成为一个新物种。 


所以有时我会觉得好像是生活在未来世界,本来应该在明天发生的事情提前在今晚来临。


为什么会这样?有人向科幻找答案。科幻 19 世纪诞生在科技革命和工业革命的首发国英国。它被称作科技时代的神话,关注的正是人类的未来。它对应了一个新的地质时代,就是“人类世”,人类成了影响地球历史进程的主要因素,而不再是大自然。人类在改变未来的轨迹,未来不再是通过旧的路径渐次到来。人类正造成生态破坏和生物灭绝,而人类自身灭绝的可能性也在增大。基于对原子能、亚粒子结构、生物遗传密码的掌握,过去一百年人类第一次创造出了能毁灭自己也毁灭地球的技术手段。 


出于对未来的担忧,人类找到一种新手段就是科幻,来思考自己的命运。顾名思议,科幻包括了科学,代表逻辑理性;包括了幻想,代表了想象力;另外它是用艺术形式比如小说和电影来表现的,而不是公式和论文,代表了感性,但是搞艺术的人常常是疯子。因此科幻隐喻的是,我们生活在一个理性和感性、正常和疯狂、现实与未来交织最激烈的时代。我们这个时代的特征就是科幻,科技成了第一现实,同时充满前所有未有的幻觉感,乃至幻灭感。


在这样一个新时代,需要关注科幻的逻辑。这是因为,在科技和未来成为关键词时,仅仅关注武侠的逻辑已经不够,那是农耕时代的主题。


科幻有几个逻辑:


一是创造新概念。我们现代生活中的发明创造最早都来自科幻概念。科幻预言了手机、互联网、人工智能和自动驾驶汽车。元宇宙这个概念最早是科幻小说提出来的。后人类的概念也来自科幻,它指的是人和机器的对接,或者生物工程改造人。手机已经事实上成了一个新的人体器官,跟眼睛气管肝脏一样一刻也离不开。基因科技改造人的身体,让人长寿,甚至成为超人。在相对论、量子力学基础上衍生出的新概念,成了引领或塑造未来的工具。


面对科幻一般的现实,可能需要建立两个实验室,一个是技术实验室,另一个是思想实验室。我认为这也是科技向善的内容。善,就是在剧变发生时,能进行独立思考,提出人无我有的新概念。 


二是创造新奇观。旧的奇观,可能是珠峰的云彩,北极的极光。但新奇观是人造的。比如比人脑快亿万倍的金属机器,在跟灰尘一样大的地方集成几十亿个晶体管,还有音速几十倍的空天飞行器,代替星空的星链,月球火星上的基地。


更厉害的奇观是一种叫做梦境的东西,科幻从一开始比赛的就是造梦的本事。鲁迅在把科幻介绍入中国时说,是梦想的不同在决定未来的不同。这意味着对想象力提出了更高要求。爱因斯坦说的想象力比知识更重要,如今变得更现实。


我们去城里和农村小学上课,发现在城乡青少年之间出现了梦想的落差,而不仅是知识的落差。能否创造出新的奇观,取决于拥有什么样的神奇梦想,也就是取决于对未来的定义权和话语权。对“什么是明天的人类”这个问题的回答将决定一切。如何在下一代人身上培养好奇心、游戏心和想象力,让他们脑洞大开,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重要,这是创新的秘诀,也是更大的善意。 


三是创造新世界。科幻创造了四个新世界:


一个是时间自由的世界,在那里时间可以加速或者压缩,甚至可以进行时间旅行。技术还能直接在神经系统中创造一种感觉,让人觉得一小时像是活了几个世纪,经历许多次人生。 


二是空间自由的世界。我们有能力去到遥远的星际空间,也可以创造出纳米级别的新空间,或者改造传统的人类空间,比如设想把城市折叠起来,让不同阶层的人居住,或者拆分普朗克空间,把过多的人口移民过去。 


三是数字自由的世界,即人在虚拟空间里可以随意腾挪,人的数字化身无所不能,拥有新生命。 


四是意志自由的世界,也就是技术使大脑的潜能得到释放,自我意识获得解放,人的精神世界得到前所未有的丰富。


所有的科幻都在这四个新世界里发生,所有的创造发明也都是这四个新世界化出的碎片,本质是寻求四种自由,同时创造出新的审美。英国科幻作家克拉克说,去外太空干什么?并不仅仅是地外行星上挖几个矿,最根本还是去看看宇宙有多美,从而激发我们的生存欲望和潜能。最好的产品是艺术的,比如乔布斯的苹果手机,然后才是技术。善的前提是美。


所以拥有架空构建世界的能力很重要。据说有的企业已经有了一个新职业或新岗位叫做世界观构建师。但问题是,在这四个世界之外,我们有没有可能创造出第五个新世界?它到底是什么?目前还没有答案和线索。 


新概念、新奇观、新世界,是正在到来的乌托邦。资本、技术、产品、流量,都在涌向这三个方向。我们之所以每天寝食难安,就是希望拼命在现实中找到新概念、新奇观和新世界的蛛丝马迹,并把它们迅速抢先变现。


但科幻的时代还有另外的逻辑:


一是延迟性。凡是科幻预言的,大都会成为现实,这是科幻与魔幻的区别,但是出现的时间往往比预言的要晚。比如科幻预言 21 世纪初人类实现太阳系航行自由,但这一刻并没有到来。科幻预言我们将生活在一个遍布智能机器人的世界,看上去也还有距离。科幻早就描写过物联网、3D 打印和飞行汽车,这些也都没有如期来临或无法达到预期效果。可以预料肉身的存活而不是虚拟生存仍,将是我们有生之年的头号问题。普通人对基础必备物资而不是高精尖技术的需求还在增加。因此要对梦想保持谨慎,说得越热闹的就越要小心。有时候不做,或者慢做,同样是一种善意。 


二是不确定性。科幻描述的未来世界是不确定的,也是不稳定的,像《侏罗纪公园》那样,受制于混沌效应和非线性法则。一个小小的零部件出问题就会颠覆整台大机器。科幻描写了未来具有无穷可能性,任何事情不能想当然它一定就如此。科幻作家更喜欢保持一种思考习惯,就是设想如果这样,那会怎样,去考虑最极端情况。为什么科幻总是会描写一些科学怪人?因为新事物诞生时,首先会产生一批傻子、骗子和疯子。大部分疯子会破产,会被关起来,或者会自杀,少数疯子坚持到最后才会成赢家。 


三是不完整性。科幻描写了极其丰富多彩的未来世界,同时暴露出巨大的匮乏。比如以为有了大数据就仿佛一切尽在掌握,这是低估了宇宙的复杂性。如同《银河系漫游指南》这个科幻小说里,超级计算机算出来的宇宙答案,是一个谁也理解不了的神秘的“四十二”。


我们面对的未知远大于已知。我们将长期在巨大的信息不对称下生存,同时有可能是谁拥有信息越多谁越危险,因为别人会把他当成威胁。科幻中连神级文明都不可能单独拥有控制宇宙的完整生产链,因此不是试图创造和掌控一切,而是要设法在环境、他人和某种不可言说的力量之间保持平衡并建立信任链。这需要更大的善意,尽可能减少敌意。 


四是脆弱性。正如科幻小说《三体》描写的,没有什么是强大的,你随时会被替换、会被消失、会被蒸发。意想不到的东西可以攻破貌似强大的城堡。一个病毒就能改变所有习惯。科幻很早就预言了智能汽车的脆弱性,最近在演习中,黑客可以很容易侵入智能汽车的自动操纵系统,取代驾驶员和乘客,这给如何定义交通事故提出了难题。今后所有智能机器相关领域都会遇到同样问题,从无人机到医疗设备。新的生存环境是机器越来越像人,而人越来越像机器。所谓善意,就是保持谦卑,处处小心。 


五是短暂性。一方面是长生不老看似到来,同时很多事物的生命周期好像越来越短,从完美人设的明星,到大型的科技或地产企业,从一项技术,到一个行业,乃至文明,无不如此。就像科幻作家何夕在《异域》里描写的,一切进入快进模式,在产生新事物的同时产生怪物,技术最需要对抗的是朝不保夕。料理好后事有时比创造新事物更要紧。元宇宙更像一个罗马,在那里永生是妄想。取代元宇宙的东西在元宇宙到来之际就已经在蕴酿中。 


我觉得,延迟性、不确定性、不完整性、脆弱性、短暂性构成科幻时代的特征。所谓善意,就是对时代的剧变有所准备。《神经浪游者》也就是《黑客帝国》的鼻祖、科幻作家威廉·吉布森说,未来已经到来,只是尚未流行。现在可以修改为,未来已经到来,正在风靡一时。 


几千年来,人们今天的生活是由昨天发生了什么决定的,考虑当下要做什么事,就要去读《史记》和《资治通鉴》。但情况变化了。今天是由明天决定的。洞察未来才能掌控现在。


这里我告诉大家一个消息,就在刚刚的 12 月底,中国的成都市连续击败法国的尼斯、美国的孟菲斯和加拿大的温伯尼,赢得第 81 届世界科幻大会的主办权。这是创办于 1939 年的世界科幻大会第二次来到亚洲,上次是 2007 年在日本。这将是地球上最有想象力的人们首次汇聚在中国,一起探讨科技时代人类的前途命运。有外国人说,要了解中国的未来,就要了解中国的科幻,也才能知道世界的未来。 


但我同时觉得,这方面也在出现困难,因为最近以来现实变得更加科幻了,并且开始超出科幻的预言。这值得注意。新冠挑战的实际上是人类的想象力。我怀疑未来可能成了一种独立的生命,它不按人类的安排发生,而是以自己的方式加速入侵现实,并从根本上修改乃至颠覆现实。同样科技也是一种独立的生命,它在摆脱人类的操控,获得了自主演化的能力。 


科技是用来改变未来的,但未来可能并不希望被改变。某种情况上讲,我们今后能否生存下去,取决于科技与未来这两大力量之间能否彼此怀有善意。这考验着人类的智慧和运气。 


最后祝大家新年梦想成真。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腾讯研究院(ID:cyberlawrc),本篇为科幻作家韩松在“腾讯科技向善创新周”上的主题演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