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时半刻(ID:at-the-moment2014),作者:三筒,编辑:瑶佳,监制:张三,原文标题:《坐了坐这三把椅子,我看到东莞百年骑楼街上的市井和人情》,头图来自:作者供图


椅子,成为我再次探寻石龙中山路的关键物。


石龙中山路,东莞唯二的民国骑楼街,见证过石龙作为广东四大名镇的繁荣与变迁。既藏有老一辈石龙人的情怀故事,也是被无数年轻人打卡拍摄过的网红街区。


当我们第N+1次走入中山路,如何在看似熟悉的街道中,发现不寻常的事情?


人类学研究者杨雁清做过这样一个实验——在她从小生长的北京胡同里,以“胡同里的沙发”为线索,收集摆放在不同位置的胡同沙发和沙发上的人。


通过观察沙发,杨雁清走进了不一样的胡同生活,了解街坊邻居的生活百态,她发现,原来人与人之间的联结也没想象中那么难。


一、修车凳



每一个在中山路守档口的人都有故事。他们中的很多人,走过巅峰和低谷,最后用最平凡的方式过日子,成为街道上的一个“普通街坊”。


在石龙电池厂对面,何师傅穿着红色运动外套坐在门口,边喝茶边刷短视频。他身旁摆了3辆电单车,地上零散地摆着修车零件,门前还种着一棵野生蕨。


在中山路生活了十几年,何师傅是这儿的电单车维修工。


铺子前,摆了三张不同高度的凳子,一张只有20公分,一张有50公分,还有他正在坐着有靠椅的那张,大约是70公分。


石龙没有共享单车的投放,对于生活在老城区的人来说,电单车成为出行的共识。
石龙没有共享单车的投放,对于生活在老城区的人来说,电单车成为出行的共识。


何师傅店里的修车工具和小板凳。<br>
何师傅店里的修车工具和小板凳。


“修不同的单车部位就要坐不同的凳子,修轮胎要坐最矮的一张,修电池的话就坐高一点。”何师傅指给我看。


何师傅是石龙人,初中刚毕业就出来打工,想拿赚到的钱习一门技能。七八十年代,家家户户兴起电视机,有人电视机坏了,自然就需要修理,于是何师傅拿着打工的钱在职校学了半年的无线电,懂了些修电路的基础。


后来何师傅转投商界,开始自己做生意。“钱又赚过,肉又食过。从商真的很辛苦,生意亏本了那么多钱,就要想办法一点点赚、一点点还。”


何师傅没有专业地学过修电单车,他从前站在别的修车店门口“偷师”,结合无线电基础,慢慢上手。<br>
何师傅没有专业地学过修电单车,他从前站在别的修车店门口“偷师”,结合无线电基础,慢慢上手。


提起过往的大起大落,何师傅叹了很多口气。他几乎很少、也不愿向来者讲述自己的“风光往事”,而是一直对我说:“人生起跌落差很大的,马死落地行。人总要往前看,哭也是一天,笑也是一天,做人脚踏实地,乐观点。”


这是何师傅身上的“认命感”。


附近居民骑着电单车找到何师傅,说轮胎有点问题。何师傅拿起最矮的那张板凳,坐在后轮胎旁,开始检查轮胎情况。


他拿起一些我叫不出名的工具,又是敲击又是嗞水,一顿操作之后,说:“轮胎无咩问题,应该喺唔够气了。”打完气,收费2元,两人互道再见。 



第二次拜访何师傅时,他说很喜欢给他拍的侧脸图。<br>
第二次拜访何师傅时,他说很喜欢给他拍的侧脸图。


何师傅是个热心肠,跟这儿的每一个街坊都很熟,左邻右舍有事外出,会很放心地将车子交给他看管。就算是骑车路过的街坊,到何师傅这也减下速来,相互打个招呼。


两个月前,何师傅修车铺对面开了家新餐饮店,做糯米饭、烧腊一类。“我都不知道在那里吃了多少餐咯,还是免费那种”,何师傅指了指对面街头,乐呵呵地说:“我去帮他们试吃,老友记的味道,挺不错的。”


相隔5米宽的街道,因街坊之间的浅浅交集,慢慢变得更加紧密。


二、长木椅



人到老年,时间成为最值钱也最不值钱的东西。


如果人生只余下20年,你打算怎么过?


从中山中路一直走到中山东路尽头,四个满鬓白发的老爷爷坐在骑楼下,一位手叼着烟,正观望街道过往的人流车流,一位手捧着书,与身边的老友吹水聊天。


走近一看,原来老爷爷看的书是1998年董保存写的《风起钓鱼台》,关于文化大革命历史。



骑楼下的椅子是最接地气的社交场,生活在中山路的老人家在这里讲威水史、议时事。<br>
骑楼下的椅子是最接地气的社交场,生活在中山路的老人家在这里讲威水史、议时事。


而在老爷爷背后的屋子里,上下摞起许多小木凳,堆满了灰尘和杂物,应该是很久没有人使用过了。


几位老爷爷热情地向我介绍,这家“椅子加工店”的店主就是正在看书的枝叔。年轻时,他既帮人加工木材,也卖椅子。


现在年纪大了,也算是有个寄托,不过也不着急做,“有人稳就做一下,无人稳就睇下书同报纸”。



枝叔这里的老木经历过几年北风吹,会比新木更结实。<br>
枝叔这里的老木经历过几年北风吹,会比新木更结实。


枝叔今年80岁,就住在中山东市场,那是他以前单位的宿舍。当得知我是虎门人时,枝叔的兴致一下子提起来:“我1962年去虎门当过兵,1968年当完兵返来就起石龙造纸厂做佐40年。”


一九四九年后,石龙响应国家号召大力发展工业,石龙造纸厂就是当时东莞第一家直属国营的造纸企业,生产书写纸、糖果纸、包装纸、凸板纸等,供应给省批发部,为石龙人提供了很多就业机会。


枝叔就是其中一名泥水工。


“宜家年纪大,高空作业唔方便,所以退休之后就做木材。”最近他接了个制作奖杯摆放台的单子,于是又开始在骑楼下拿出他的“稳食架罉”,忙活起来。





枝叔手持的刀具全是木制刀具,捯饬木材是他从小的爱好。<br>
枝叔手持的刀具全是木制刀具,捯饬木材是他从小的爱好。


平时枝叔用来读书看报的斜木凳,现在已成为他的锯木工作台。不使用任何电子设备,仅凭刻度尺、画直角的矩、画圆的规和一只蓝色圆珠笔,枝叔就能测算出木头割据的尺寸。然后他将木头放在斜木椅上,弓着腰,左脚曲起抵住,拿起一把方形锯将标记部分锯出。


“哧哧......哧哧......”伴着节奏,多余的木头被割掉在地上,而另一段木头,枝叔则拿起刨子一点点磨平。


像这种个体手艺活,赚与不赚全看运气,“好时赚到五百蚊,有时唔好稳咁就赚一百几十。”随着社会进步,机械逐渐代替手工,“或许有一天,机器需要维修时,先会用上手工吧。”枝叔终于放下他手中的工具,跟我说。


操劳了大半辈子的枝叔,人生晚年时的小执着和小确幸,仍然是自己手持的工具,他身后七零八落的木材,就是他自得其乐的来源。


三、红木椅



中山路除了住着石龙原住民之外,还有少数外地打工者。


一台洗衣机、三张红木椅、一张折叠桌、一张电脑台、一张梳妆台,还有一张铺好被盖的床,并排摆在一条宽大的过道中。


这是位于中山路庆华百货对面的一个露天停车场,停车场内住着一对夫妻。



以上这些家具,都是聂夫妇从二手市场淘回来的。<br>
以上这些家具,都是聂夫妇从二手市场淘回来的。


聂先生和他妻子是停车场的管理员,一个月四五千左右的工资。平时除了看守停车场外,聂先生还会外接清洁装饰服务补贴家用。


两口子都是来自贵州,聂先生来得早,初中毕业就来东莞打工。后来经家人介绍,聂先生认识了他现在的妻子,回贵州老家完成订婚、结婚。1997年,聂先生把妻子接来东莞,一起打工谋生。


红砖墙上挂满五颜六色的衣架,还有一副羽毛球拍。“平时没事,就会和我妻子两个人打打羽毛球。”聂先生笑了笑说。



羽毛球、球拍、衣架零零散散地挂在墙上。<br>
羽毛球、球拍、衣架零零散散地挂在墙上。


聊起中山路附近的美食,聂先生首先就想到开在前面的电池厂早餐店。“它的牛腩、伊面真的挺好吃,但现在的生意好像没以前那么好,以前是坐都坐不下,吃完就马上走开,有时候我们去吃都没有位置。”在石龙生活了三四年,聂先生也笑称自己快从好酸好辣的贵州胃,变得爱上广东味道了。


在东莞打拼24年,两夫妻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但日子过得安稳,攒的积蓄前年在老家的城里买了套房,自己的小孩也刚从一本大学毕业,在江苏找到了份不错的工作。


“我们的小孩一直都很让人省心。”孩子既是聂夫妇的牵挂,也是他们的骄傲。“他在这边读完小学就回老家念书了,读书的时候没让我们操心,现在出来工作赚钱,也从来没找我们拿过生活费。他从来都不乱花钱。”聂太太欣慰地说。


阳光正好,聂太太在停车场中晒太阳。<br>
阳光正好,聂太太在停车场中晒太阳。


因为要看守停车场的缘故,每年春节聂先生和聂太太只有一人能回老家过年,另外一人得留在这儿。“我们这些在外面打工的,只有过年能凑出时间,跟家人朋友热热闹闹地吃顿饭。”


在外漂泊多年,聂太太依然怀念家乡过年时的欢聚场景,只不过疫情反复,原本过年回老家的计划,如今成为不定数。


“你们会一直留在东莞吗?”我问聂太太。


“这里太热了,不想待在这里。”聂太太笑着说,“但也不想在老家种田,最多再打几年工,攒点养老的钱,我们应该就会回老家了。”


年关将近,不知道今年是谁回家过年呢?



每一把椅子,都是中山路街区上的一个故事。


0.31平米的“屁股墩”上,小孩子和老奶奶坐在杠空间门外晒太阳;中山西写书法的良叔,顺应午后的困意,趴在小桌子前打盹儿;新昌鼓店的和叔赶着制作南京大学120周年校庆的定制巨鼓,正坐着摆弄竹条。


如学者汪民安在《身体、空间与后现代》一书中所说,“街道不会在心理上给人们添加等级和贵贱的负担: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差异对象,但每个人在这里也能发现自己的同类,发现自己归属感。”


这天行走骑楼下,居民的平凡日常、街区的市井百态,便在一次次的坐下与交谈中,变得更加具象。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时半刻(ID:at-the-moment2014),作者:三筒,编辑:瑶佳,监制:张三